“那我该做什么?”
“胳膊是拗不过大腿的……心儿姑娘与其去自投罗网,不如就安安静静地候着给红缠娘子收敛尸骨……”
赵五小心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这世道人命轻贱。红缠娘子的命既然已经搭进去了,便犯不着在把长心姑娘搭进去。
“收敛尸骨?”长心低低地复述了四个字,让赵五以为自己的话说到了长心的心里。毕竟只是一个□□岁的丫头……
唉。赵五在心底暗叹了一口气,才慢慢走到长心的身侧:“姑娘要知道,人活着还好,若是死了,才是真麻烦呢。人死了,要棺材,要寿衣,要纸钱,要灵屋,还要块埋人的风水宝地。除了这些,要发丧,要请道士先生,要……”
听着赵五长吁短叹,长心才恍惚想起死在她手中的人或是都不会有赵五口中言的那些。情谷中人没有那么多讲究。死了便是死了。最多丢到情谷后的那个蛇窟中去,喂喂情谷中的毒物。可缠儿若是死了,她便要带着缠儿的尸骨回情谷,而后抛下去么?
“缠儿不会死的。”想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化成情谷毒物的一部分,长心的心忽地颤了一下。缠儿于自己而言是不同的。不同的……她不想让缠儿葬身在蛇腹中。
慢慢地走到府衙门口的大鼓下,长心抬眸凝视着高过自己头顶的鼓槌,顶定了定心神。
伸冤吧!
听着‘咚咚咚’的声音响在耳边,长心便觉自己与缠儿近了一步。
而被关在牢中的苏红缠听着‘咚咚咚’的声响,唇间浮起了一抹轻笑——这世间的冤狱真是多呀。
“红缠娘子,你可是看清这纸上的每一个字了?”站在苏红缠身侧的大人听着鼓声,眉头拧了一下,可手上的动作却半点未含糊。
殷红的印泥,浓黑的墨笔都搁在了苏红缠眼底的桌案上。
“自是看清了。”慵懒地拉起墨笔在纸上画完押,苏红缠闭目吸气,“之前你们与小妇人说得可全都作数?”
“这,不知娘子指的是?”
“寻一好人家……”苏红缠看着带着官帽的大人,眸中闪过几分认真。
“呵呵呵……此事便请娘子放心。赵二官人虽算不上一言九鼎,但也算一方翘楚……为娘子的女儿寻一个好人家算不得难事……”
“如是。那……”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又隔着狱窗抬头望了望天,苏红缠伸舌舔了舔唇瓣,“劳烦大人再为小妇人上一坛老酒,小妇人还想在临死前饮上一杯。”
“这自是能满足娘子。呵呵呵。”
凝视着狱卒与官员有序地从自己这方寸之地退出去,苏红缠不禁合目轻笑,她竟是要死在这么一个鬼地方。
不甘心啊!不甘心!
她还未寻到师尊呢!她还未看到心儿呢!她活着究竟是干了些什么呀!哈哈哈,从情谷弟子混到阶下囚,世上还有何人有她这般际遇呢?
武艺绝世如何?容貌倾城又如何?纵使这张脸能让赵二官人也垂涎三尺,却也不能让她躲过这牢狱之灾。纵使她能勒住方才那位大人的脖颈,她也逃不脱这杀人的罪责。她原来避权势如蛇蝎,如今看来,却是她愚昧了。
没有权势如何保得住自己在意之人?没有权势如何能寻到自己在意之人?
只要那大人拿心儿的性命来威胁,她除了顺从也没有其他的出路,不是吗?
想着那大人开始竟是以慈母来比自己,苏红缠拿住酒碗的手不禁抖了抖。她竟是又一次把自己活到了尘埃里。她的命,似乎又被自己轻贱了。
可,若是不轻贱,便看着心儿去死了?
想着心儿那脸渐渐失去血色,倒在一片灰败的夜色里,苏红缠不禁笑着摇头,那只是个孩子!只是个极其依恋自己的孩子呀……近几个月来,那孩子的辛苦皆是因自己而起,而自己的欢欣也多是伴她而生……
罢罢罢!苏红缠仰头灌下第二碗酒,眸中闪过清明。
她与师尊的缘,一半是天赐,一半世她的强求。师尊失了她,不过是少了个眼熟的徒儿,而她失了师尊,却是生无可恋。
何其可悲?
抬手再满上一碗酒,苏红缠想了想多年前紫檀与她的痴缠,那压在情谷中的一方方旧帕,或是她欠了紫檀。如今,紫檀的孩儿便寻她讨债来了。
明明没有经过多少事,不过是全心的依赖便让她苏红缠轻付了性命……这世上怎会有这般轻巧的事情?
伸指摩挲着碗沿,苏红缠的眼前一片模糊。
呵呵呵……任着清泪在面颊上纵横,苏红缠忽地懂了自己与师尊究竟是何样的羁绊。她之所以那般追逐师尊,不就是因为自小而来的依恋么?
若是自己与心儿这般漂泊几十载,心儿会不会如自己一般痴迷着自己的师尊?
遐想着十年后,心儿摇身一变成一绝色佳人,而自己已是佳人迟暮,苏红缠便又觉自己死在此时未必不好,她不是能教好一个孩子的寻常女子,她只是一个浪迹在江湖独行人,心儿跟着自己,前途堪忧。
可,她为什么还是有些舍不得死呢?
苏红缠端起酒碗,想着她死后许是回不了情谷,也入不了蛇窟,更妄谈棺椁。
她死后,怕只是乱坟岗的一具女尸吧?
想着自己失了头颅倒在一堆尸身之上,苏红缠突然有种浮生若梦的寂寥。
原来人世不过如此,死生不过如此。
☆、第五十一章
世上难寻不爱看热闹的人,那怕这热闹是带着血的。
拥挤的街头,长心匆匆朝着最前方走,希冀着自己能见到缠儿最后一面。
而追在她身后的赵五则是叫嚷着:“心儿姑娘,你慢些走……”
“啊——”
长心听着前方的尖叫声,便提气踩到里眼前男子的肩头,跃出了人堆。
可跃出人堆后,入目的景象让她瞬间步伐不稳。
“哎,心儿姑娘你着什么急呀!”赵五见长心从人肩头跌落,连忙接住,“红缠娘子应是还未到处斩的时候。”
“那方才斩的是谁?”赵五的话安抚住了长心躁动的心,但有些话还是问出口才比较安妥。
“据说是城东的蔡氏……”
“那便好……”长心看向赵五,“你站稳些。”
“嗯?”
赵五还未反应过来长心要做何事便发觉自己的肩头一沉。
“哎哟哟哟,红缠娘子你可千万要小心些呀!”
“啰嗦。”
……
坛中酒尽,夜也跟着要尽了。凝视着越来越暗的烛灯,苏红缠微醺。原来她也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千杯不醉,不过是未到醉的时候。
“红缠娘子,那蔡氏已被拉走了……”临牢房的妇人冲着苏红缠喊了一声。
“徐妈妈是提醒红缠死期将近么?”敛目看了一眼不远处浓妆的万花楼妈妈,苏红缠转回头,“多谢妈妈了。”
“不……不……红缠娘子,我只是想说,我也要走了……”徐妈妈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我艳压四楼的时候,你应当还没出生,而我们却要在同一日去死……”
“老婆子啰嗦这么多干什么!”徐妈妈还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的狱卒打断,只留了一句话给苏红缠,“可怜了这幅皮相。”
呵呵呵。
原来自己还有被感叹红颜薄命的时候?
苏红缠眯着眼看着狱卒送来的酒坛,手停了停。
那大人是希望自己醉死在酒中么?怎会一坛一坛的送酒与自己?
“狱卒大哥!狱卒大哥!”
见到又押了一个犯妇从自己眼前的过的狱卒,苏红缠出言阻住了其的步子。
“不知何时才到我?”
“哈哈哈……”被苏红缠阻住,押解的狱卒随即哈哈大笑,“怎会有人等着去死呢?放心吧!今日这狱中的人都会上刑场的。毕竟大人要高升了!怎会留你们这些把柄在狱里……”
“那……”凝视着狱卒越来越的背影,苏红缠抿唇咽下要出口的话——那你们也活不长了。
若说这满堂的冤狱是那位大人的把柄,那群狱卒又何尝不是?爪牙并不比食物好多少。
苏红缠仄坐在草席上,继续喝着桌上的酒。
而长心则在街头看着一个又一个妇人的头颅滚到地上。
“赵五,怎么还不见缠儿……”
长心的耐心不多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维持多久的清醒。
“缠儿……缠儿……哎哟!心儿姑娘,你得唤红缠娘子娘亲,可不能唤她缠儿……”
“缠儿便是缠儿……”
不是什么娘亲……
长心心道。缠儿是她此生教过最有灵性的徒儿,也是她最在意的人,亦是陪伴她最久的人,可惜她最终喜欢了旁人……喜欢旁人?此念一出,长心眼前便忽地浮现出苏红缠仄在窗台上一杯一杯饮酒的模样。
缠儿是不喜欢紫檀的,虽未与苏红缠说过此事,她却能从苏红缠第一次知道自己与紫檀有关联时候的反应,体味出她与紫檀之间并无紫檀所言的那般亲密。
至于绿翡……逼婚……呵呵呵。
长心眨了眨眼睛,若是绿翡与缠儿两情相悦,她倒不介意成全了她们,但,如今的形式似乎是绿翡那丫头心术不正。
若是绿翡那丫头心术正……想了想在情谷时所见的那件喜袍,长心不禁皱了皱眉头。
缠儿成婚,让自己的身子有些不舒服。
为何呢?
作为师尊不该是看着那孩子过得快活么?
长心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赵五的身子晃了晃。
“那……哎哎……心儿姑娘,你看,你看那个被押着的是不是红缠娘子?”
“什么?”长心闻声,睁目看向不远处着了一身红裙的女子,心头滑过一丝异样。不远处那女子虽然无论是从脸蛋,还是从身段上看,都与缠儿有八成相似,但她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对她说,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不是缠儿,不是……
“哎哎啊!你等了那么久红缠娘子,怎么临到头了却不认识?”赵五挠挠头。
“那明明不是……”
“哎……心儿姑娘到底是年岁小……”赵五同情的眼神让长心心底一阵发虚。她竟是到了连缠儿都认不出的地步了么?
凝眸看着插在那女子身后的犯由牌,长心被其上的‘红缠’二字刺得心痛。
她要去劫狱么?
以她与缠儿的武艺逃离此处应该不难。
“赵五,你待会不要说认识我。”
长心低头看了看自己足下的男子,抬眸看向距自己约有几十步的刽子手。
“啊?心儿姑娘你要去做什么?”
“我……”长心开了头却发觉那刽子手的刀已然扬了起来。
“刀下留人!”鬼使神差地喊完半句,长心便朝着红缠处跃去。
发觉有人朝着行刑处来,行刑处的兵卒却没有一丝慌乱,反而监斩的大人惊喜地站了起来。
“大人果然是料事如神啊!快射!快射!”
“是!”
监斩的大人一下令,长心便发觉有箭头从苏红缠的身后飞过。
“缠儿!”
眼睁睁看着利剑刺入苏红缠的背心,长心的步履便愈发不稳。
她的缠儿这般便没了?
发觉脸上有了凉意,长心忽地退了两步,她竟是哭了?
她怎会哭了呢?她是情谷谷主,她是一群弟子的师尊,她怎会为了一个弟子哭呢?
长心透着朦胧的视线,竭力辨识着四周的情景,试图去寻苏红缠的身影。
看着一块白布缓缓盖到倒地的女子的身上,长心的眉紧紧的扭在一起,双目紧闭。
而迎面而来的男子让她心头大凛。
是何人?
睁目瞧着四周散开的百姓,长心抬头看了看高了自己三个头的男子。
“长心谷主,久违了。”男子一身的闲适让长心眸中蕴育着怒色。
她中计了?
……
“红缠娘子怕死么?”
不知手中拿得是第几碗酒,苏红缠听着耳边的男声,眉头蹙了蹙,才哑着嗓子道:“怕。”
“那小人给红缠娘子留条活路如何?”男子的声音越发好听,宛若山涧的清泉。
“越狱么?”苏红缠轻笑一声,把手伸到男子的眼底,“先喝了这碗酒。”
“嗯?”看着递到自己眼底的酒碗,男子眼中滑过几分诧异。
“唔?不愿喝?”苏红缠瞥了男子一眼,收手自己饮下,“断头酒,好断头。红缠既是饮了这酒,便没打算再出去……”
“既是有那人的消息你也不愿出去么?”男子勾唇。
“那人?不知阁下是何人?”
听到‘那人’二字,苏红缠后背一凉,竟是醒了一半酒。
“自是……情谷谷主呀……”
任着那男子握住自己的手,苏红缠涣散的视线渐渐凝聚。
“阁下是想与红缠陪葬么?”
“不……只是想助红缠娘子一臂之力……毕竟,娘子寻那人不是已经……”
男子见苏红缠酒意渐消,眉中有了几分笑意。
“可有眉目?”苏红缠的身子晃了晃。
“有。”
“生还是死?”
“生。”
“嗯……”男子的‘生’字一出口,苏红缠便又觉酒意上了头,“那人活着便是了,阁下请回吧。”
“嗯?红缠娘子不想找到那人么?”男子对苏红缠的反应生出几分好奇。
“呵呵呵……想……”苏红缠凝眸看了男子一眼,又饮下一碗酒,“可……那人未必想见到红缠。”
“未见,怎知不愿……”
“嗯……”男子问话,苏红缠本是不想答的,可她要死了不是吗?人之将死……
苏红缠慢慢咽了一口酒:“因为……红缠对那人怀了不该怀的心思……”
“哦,不知是何样的心思,竟是让情谷谷主的高徒也不敢靠近自己的师尊?”
“嗯……”苏红缠闭目,仿佛挣扎了许久,“红缠心悦师尊……”
‘心悦’二字一出,坐在苏红缠面前的男子也是双手一僵:“红缠娘子怕是在说笑……”
“呵呵呵,说笑?”苏红缠不屑地看了男子一眼,“怎会?红缠从来不说笑。”
“那……红缠娘子是喜欢女儿家了?”男子犹豫了片刻,才又把视线凝到苏红缠身上,“那为何不愿娶虞馥?”
“嗯?”轻佻地冲着男子一笑,苏红缠幽幽道,“红缠此生愿娶,唯师尊。何关乎男女?”
“如此,王爷怕是难以安心了。”男子忽地明白了苏红缠的意思,眉间浮起了几分浓愁。
“嗯?为何?”
苏红缠不明男子为何会变了神色。
“因为为父就在此处!”
“嗯?苏王爷?”未等苏红缠反应过来,便听到苏志远已冲着她身侧的男子下了令。
“苏林,你且退下吧。我有几句话要与缠儿说。”
“是。”
☆、第五十二章
“这就是爹爹要说与红缠听的么?”
看不透坐在自己对面的苏志允,也想不通为何能在狱中引来这尊大神……虽然想称呼眼前的男子一声王爷,但看着他那铁青的脸色,苏红缠还是按捺住心头的不悦,抬手又朝口中倒了几口酒。
她不愿嫁人的症结在于心有所属,而不在于迎娶的是男是女。绿翡固然算的上一个好人家的女子,也对她有心,但如是便该把那女子迎娶回去?这委实是荒唐的。
见苏红缠又开始饮酒,苏志允便起身背对着苏红缠。他方才已是与她说过,若是能与齐府联姻,他便会放她出狱。可……听着咽酒的声音,苏志允也知晓苏红缠是起了求死的心思。
不过是区区联姻,何必非要与自己拧到求死的地步呢?
长叹一声,想着自己千里迢迢来狱中见她,却没得到几分好脸色,苏志允的脸瞬时苍老了几分:“若是你不愿意娶虞馥,那便……”
“爹爹该知道红缠的心思……”不等苏志允的话出口,苏红缠便把酒坛放到案上,摇摇晃晃站起身,“若是愿娶,就不会到今日这种地步。”
“呵呵呵……是啊……若是你愿娶,便不会到今日这种的地步。但,缠儿,你真心愿意看着长清谷主入宫做太子的侧妃么?”苏志允肩头一动,朝着苏红缠抛出一个饵。
“嗯?”听到熟悉的名字,苏红缠的身子一颤。
“缠儿难道还不知,长清谷主已是朝着京都去了?”见身后半晌没有动静,苏志允自说自话,“原想着缠儿一心要为师尊报仇,才在这世上忍辱偷生,却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