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多行不义必自毙。长清师伯做了太多见不得人的事,自然难活到寿终正寝的时候。”
苏红缠转身朝着墙面,不再看苏志允。她并非不想复仇,她只是不愿沦为身后男子的棋子罢了。京都不比情谷,一旦随其入了京都,哪里还有她说话的地方?
且她想说的话方才已是说过了,再说只是徒劳。心儿已有府衙人照看,而她也从苏志允口中得了师尊未死的消息。毗邻死生,心境早于旧时不同,她倒是不奢望与师尊再见,只求师尊安好,便足了。她若是执着,追在师尊身后,反而是累了她的修为。
“缠儿何必等着天时呢?只要缠儿你愿交出驻颜术,长清谷主自然会失宠于殿前……”
驻颜术?呵呵呵。
原来王爷爹是为此物而来。
知晓了苏志允来的目的,苏红缠的手紧了紧。
“情谷秘术,怎可传与外人?”
“呵呵……外人……说起情谷,如今哪里还有内外呢?”思及苏林密报,长心已落到自己手中。若不是那长心一醒来又只有十岁孩童的神志,自己何须来这狱中与苏红缠筹谋呢?
转身望向苏红缠,苏志允眼中闪过暗芒:“缠儿的心思莫不是真在那个孩童身上?”
“嗯……孩童?”不明苏志允的意思,苏红缠暗想,她的心思是在心儿身上么?
“若是你不愿随我回都城,那孩子怕是……”知晓无法用长心诱出秘术,苏志允索性退了半步,只要苏红缠随她回京。
“嗯?”长心落到苏志允的手中了么?呵呵。她怎会忘却了官官相护呢?抬手饮掉坛中之物,苏红缠晃觉嗓子有些疼。她为何总要被这世道逼迫着做些自己厌恶的勾当?
“这……真是可惜了王爷的人品。呵呵呵。”浅笑着抛下手中的酒坛,苏红缠挑衅般地看了苏志允一眼,“那便走吧。”
……
黑夜一开始隐蔽,便能做许多事。
坐在驶往都城的马车中,苏红缠搂着睡得很沉的长心,微微闭目。她倒是不曾想过,出狱竟是这般轻巧的事。不过是苏志允的一句话,她便从那狱中被人恭恭敬敬的请了出来,还附赠了辆马车。
回想着她与苏志允在狱内的对话,苏红缠眨了眨眼睛,掩下眸底的暗芒——她拿不准为何苏志允一心要她与绿翡成亲,也拿不准,为何要她到了京都便扮作男儿。她唯一能被苏志允利用的,怕是只有驻颜术。
可驻颜术真的值一条人命么?
虽猜不准苏志允打得什么算盘,但能从狱中捡回一条命,也算是一桩幸事。
听着‘嗒嗒嗒’的马蹄声,苏红缠伸手叩灭了摇曳的烛火,她不想听苏志允的随从在她耳边说些乱七八糟的王府规矩。
但越过苏红缠想象的是,烛火一灭,那马蹄声随即变得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她可以想象出骑在马背上的人的动作。
“馆主。”
绿翡的声音让苏红缠的眉头皱了皱,却也没勾起她说话的*。
“馆主。”
见车内人未回声,打马在侧的绿翡便有些急了。
凝视着撩开车帘的手,苏红缠沉了一口:“何事?”
“世子没了……”
“什么……”苏红缠正欲询问,却听到了苏志允的声音。
“虞馥,你怎在此处?”
“啊,回王爷,小女,小女只是想与小王爷说上几句话……”
隔着车帘都能听出绿翡的慌乱。
“话说完了么?”
苏红缠辨识着越来越远的声音,知晓绿翡已是落在后面了。
绿翡会有危险么?
想着方才苏志允的询问,苏红缠也为绿翡捏了一把冷汗。但思及绿翡是丞相家的女儿,苏红缠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凡是长脑子的人都不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去为难一个丞相家的女儿。
但‘世子没了’是什么意思呢?
盘算着苏志允一直帮着自己遮掩女儿家的身份,苏红缠心头灵光一闪,相通了为何春风馆遭了灾。
把‘苏志允要自己装男子’,‘世子没了’,‘与虞馥联姻’,‘春风馆遭灾’这几件事连起来,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王府世子自然不是一下子就没了,苏志允也不是一直要自己装男子。早年间,他不过是期着自己能嫁入官家,帮他巩固势力罢了。前些月突然要自己装男子,定然是世子到了强弩之末,需要有人来帮他顶住门楣。
想着传闻中的,苏王爷待世子娘亲情深,只有一子,苏红缠不禁低笑,果然是现世报。世子之位固然显赫,可它真的值得化女为男么?云州城固然人多口杂,可杀了春风馆的人便能堵住悠悠众口么?自己固然是女儿身,可娶了丞相家的女儿便能遮掩住自己的性别么?
想着无尽的冤魂,苏红缠不禁自嘲一声:“呵……”
原来自己早就入了局。
自嘲的声音听不出起伏,却惊醒了躺在苏红缠怀中的长心。
“你是谁呀?”睁开眼的长心没有看车外,只是看着一脸凄色的苏红缠,眨了眨眼睛。
软糯糯的腔调打乱了苏红缠的思绪,听得她心头一软。虽早就知待这孩子醒来便又会忘记她,可只要看着这孩子醒来,她便是欢愉的。
大人的事,与孩子无关。
想着与长心相遇的地方已荡然无存,苏红缠勾了勾唇角,伸手抚上长心的头顶:“我是心儿的娘亲。”
“娘亲?”长心似乎对‘娘亲’这个词有些新鲜。
端详着眉眼似乎又开了些的长心,苏红缠眼睛眯了眯:“是啊,娘亲。”
“那娘亲我们现在在哪里?”听到抱着自己的人自称是自己的娘亲,长心的身子软了软。
“车上。”凝神分辨着车外的马蹄声,苏红缠发觉天快亮了。
“去哪?”仰头打量着车子,长心眸中闪烁着新奇。
“都城。”
“去哪里干嘛?”
“嗯……”干嘛呢?苏红缠抱着长心的手紧了紧,她的心又开始乱了。若是世子死了,那苏志允要的,便不仅仅是驻颜术了。
分神想着入城后的事宜,苏红缠一时又思绪纷飞。
直到长心的手攀到她的肩头,她才把长心拉到怀中,低声道:“奔丧。”
“谁死了?”长心的眸子里闪过困惑。
“嗯……”不知如何告诉心儿死去人的身份,苏红缠微微的皱了皱,道,“娘亲的哥哥。”
“哥哥?”
“对。”
“娘亲的哥哥是怎么死的?”
“嗯……不知道。”
“那,心儿陪着娘亲难过好了。”长心理所当然的缩到了苏红缠怀中。
“嗯……”苏红缠看着扑到自己怀中,已经齐自己下颌的脑袋,打趣道,“心儿15 马车行得比人快,一路上由人伺候着也不难过。苏红缠看着长心手中盘弄着的线头,唇间有了几分笑意。苏家的奴仆能记得给心儿寻女儿家玩的小玩意,也算是有心。虽然,她并不情愿心儿变成一个本本分分的闺房女子。
“娘亲!你看,这朵莲花绣得规不规整?”发觉苏红缠在看自己,长心随即把手中的活计举给苏红缠看。
“规整!规整……”苏红缠接过长心递给她看的帕子,连着笑应了几声。
“那,待心儿把这个绣完了,赠给娘亲可好?”
“好啊!好!娘亲的心儿有心了……”苏红缠赞赏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到了车外有人请示苏志允。
“王爷,到府了。”
☆、第五十三章
随着苏志允入了府,苏红缠的右眼便是跳个不停。满府的白布让整个王府都笼罩在一片阴郁中,见不到半点喜色。
“先服侍世子更衣吧。”
一入院,苏志允便冲着跟在他身后的苏全使了个眼色。
“是。请世子随老奴这边行。”苏志允一下令,苏全连忙冲着苏红缠躬了躬身子。
打量着对自己恭恭敬敬的苏全,苏红缠停住步子,带着长心跟在苏全身后,转向别院。
一入别院,苏红缠便发觉苏志允许她的住处别有洞天。
一破二旧,一穷二白,实在是搭不上她刚刚得来的世子名头。
“世子莫要多心,实在是大世子去的匆忙……”苏全见苏红缠面色不佳,连忙冲着其解释,“待到世子成过亲,一切便好了。”
“便好?”苏红缠看了看跟在自己身侧,已齐自己肩高的长心,冷笑一声,“如是住这般破落的院子,我又何必做什么世子?”
苏红缠自是不介意住些破落院子的,但为母则强,若是入了这王府便住进这破落的门户,那日后,岂不是是人便要往她们母女头上踩一脚?
“这……”知晓苏红缠介怀的是身侧的少女,苏全立刻给苏志允打了一个圆场,“王爷要世子住在此处,要得便是打磨世子的心性。”
“那让心儿这般小的孩子住在此处,也是打磨心性?”苏红缠诘问。
“世子言重了……”见苏红缠的语气硬了起来,苏全随即领会了苏红缠的心思,“那请世子现在此处候着,待老奴去请示过王爷……”
“使得。”苏红缠应了苏全一声,便带着长心绕出院子,在去王府中闲逛。
沿途的仆婢见一男子拉着一少女在院中闲逛,立马领会了其身份,纷纷冲着苏红缠行礼。
任着男男女女跪倒在自己的身后,苏红缠紧紧地拉着长心的手,不敢放开。
直到她们走近了一个院落。
“世子妃,你莫要再哭了。世子已然是没了……你哭又有何用……”劝慰的声音伴着哭声隔墙刺痛了苏红缠的耳朵。
“娘亲,里面有人哭!”长心摇了摇苏红缠的手,指了指上了锁的木门。
“心儿想进去?”苏红缠看了看挂在门上的锁,轻轻地冲着长心摇了摇头,“这个地方娘亲进不去……”
“可娘亲不是会飞么?”长心眼中的狡黠让苏红缠忍俊不禁。心儿定然不是被那妇人的哭声吸引的……举目打量着四周,苏红缠发现墙头有了一截绿枝。
“心儿是看上了那个么?”苏红缠抬手指了指墙头的绿影。
“嗯……”长心小心地点了点头。
“真想要?”苏红缠俯身看着长心的眼睛。
“嗯!”长心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别绣花了,起早练武吧!”苏红缠打量着约有一丈许的院墙,冲着长心道。
“为什么要学武?学武那般苦……”见苏红缠没有应自己的要求,长心随即冲着苏红缠吐了吐舌头,“娘亲不疼心儿了,明明娘亲举手便能折到……”
“可那终究是娘亲得到,不是心儿得到。”苏红缠认真的看向长心,她觉得这丫头似乎需要管教了。虽然平日里看上去无大碍,但从小处着眼,总觉得有些不妥。究竟是哪里不妥呢?苏红缠想了半晌,才推敲出自己心觉不妙的因果。
“心儿,你且看看,这宅院是不是有主的?”苏红缠拉着长心朝着院门走了几步。
“是有主的。”长心伸手摸了摸门上的锁。锁很新,新到能看清楚锁上的纹路。
“那既然院子是有主的,那院中的草木是不是亦是有主的?”苏红缠摸了摸长心的头。
“是有主的。”长心松开握住的锁。
“既是有主之物,心儿怎么能让娘亲去折?”苏红缠拉着长心朝着反方向走。
“那娘亲要心儿自己折也是不成的……”长心听懂了苏红缠的意思。
“是啊!既是心儿折不是,娘亲折也不是,那心儿便该消了得到它的心思。”苏红缠低语。
“娘亲遇事皆是如此么?”长心问。
“怎么,心儿觉得不对?”苏红缠暗觉心儿似乎有什么与她不同的想法。
“自是不对。”长心停步看了苏红缠一眼,“娘亲遇事皆是想着顺势而为,从来不想着因事引导,如何能成事?当然,成不成事不打紧,娘亲,你总会受困于礼教……远的且不论,咱们朝近处说,虞馥姐姐对您存了何样的心思,你又不是真的不知,爹爹许去的早,但您这般多年不与人……”
“心儿你在胡言些什么?”听到长心提了‘虞馥’,苏红缠暗觉自己似乎略过了什么,“你何时见过虞馥?”
在苏红缠的记忆中,长心此番醒来,一直是与自己在一起。
“没见过……”长心小脸皱了皱,“但是八哥见过!”
“八哥,那是什么?”苏红缠的脚挪不动了。她从来没见过人养八哥。
“八哥就是会说话的鸟!”长心眨了眨眼睛,“就和挂在马车车窗上那只一样!”
“它会说些什么?”纵然知道马车车窗上从未有过鸟,苏红缠还是没有戳破了长心的谎言。
“它会说的可多了!什么春风馆,什么李长心,什么绿翡……”长心掰着指头数,神采飞扬,“它可有趣了!”
“那只鸟现在在哪?”苏红缠打断了长心的叙述,“快告诉娘亲!”
“不知道……许是飞走了……”长心怯生生地看了苏红缠一眼。
“心儿,你从来不骗娘亲的……”不常说谎的孩子,一说谎便会脸红。恰巧,苏红缠还是个眼尖的。
“嗯……”见苏红缠的视线扫到了自己的袖口,长心的脸‘唰’,全红了。
“在,在……在心儿的袖子里……”长心见欺瞒不过,便小心地从袖口掏出一只比手掌还小的鸟,递给苏红缠。
“它是如何说话的?”苏红缠没有去接。她对这种玩意儿没兴趣。她只是忧心有人对她与心儿不利。儿大不由娘,这是天下人皆知的道理。心儿虽在她心中只有五岁,但依照她的身量,许是十三都有余了。她不能像早些时日那般待这个孩子。
“这样!”见苏红缠没有发怒,长心立即蹲下身,往地上铺上一块手绢,再丢上半颗糖莲子,“你是谁?”
“苏红缠!苏红缠!”糖莲子一出手,八哥‘扑腾’着翅膀飞向手绢。
见那八哥被糖莲子吸引,苏红缠不禁勾了勾唇角:“哟,竟是只爱吃糖莲子的八哥……”
“嗯,是呀!八哥与心儿一样喜欢吃糖莲子,娘亲喜欢么?”察觉到苏红缠注意力转移,长心连忙讨好地看了苏红缠一眼。
“喜欢呀……那许是娘亲最喜欢的味道了……”苏红缠留恋地看了看手帕上的糖莲子,缓缓俯下身,“小东西,你是为什么来的?”
“为什么来……为糖莲子呗!娘亲真是太傻了!”长心笑着用手捂着手绢周围,防着八哥飞走。
“是吗?”见长心笑了,苏红缠随即笑了笑,暗道自己也是傻了,竟是问一只鸟。
“是啊!这只八哥只吃糖莲子……”长心解释道。
“那不是很容易饿死?”苏红缠笑着从八哥身上收回视线。若是只是一只会开口的八哥,那便留给长心玩吧。虽然,她真的很想杀了那个小东西。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多越危险。譬如:算上心儿,春风馆也只活下来三个人。
“娘亲不要八哥了么?”长心仰头看着慢慢起身的苏红缠。
“不要了……”当苏红缠正要站直身,八哥忽地弃了糖莲子飞向苏红缠的手上。
“寻人!寻人!”
听着掌中鸟那么殷切的叫着,苏红缠不禁眯着眼:“寻哪个?”
“李长心!李长心!”八哥乌溜溜的眼珠显得格外的好看。
“李长心是谁?”苏红缠想到了八哥开头说它自己是‘苏红缠’。一只鸟自是不会认识人的。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有一个人教会了这只鸟这些。
“是一个男的。男的。红缠的师尊,红缠的师尊……”八哥拼命扑闪着翅膀要从苏红缠是掌中飞走,却被长心抢先捉到了手中。
长心一捉住八哥,便爱惜地摸了摸八哥的羽毛。待其在她手中安静下来,才恋恋不舍地递给苏红缠。
“这是哪里来的?”苏红缠接过长心手中的鸟。
“是……是教心儿刺绣的姐姐偷偷给心儿的……”长心偷看了苏红缠一眼,又迅速看向脚尖。
“真的?”苏红缠挑眉。
“真的……”
长心拉得老长的声音让苏红缠不忍。
“那便走吧……”苏红缠抬脚。
“那八哥呢?”长心没有跟上苏红缠的脚步。
“先放在娘亲手上!”苏红缠回头软声细语。
“骗子!”长心咬着唇,任着眼泪从眼眶里滑落。
“心儿——”见长心哭了,苏红缠顷刻乱了阵脚。
她似乎当不好一个娘亲。苏红缠如是想。
☆、第五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