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书砚看他模样怪异,暗自纳罕。
*
可惜天不作美,周六下午,两个人将将走到车站,突降大雨。
豆大的雨滴砸落,腾起白蒙蒙的水雾。
冬天下大雨可不多见,许书砚和殷渔一前一后迅速逃进车站旁的书店。店内已挤进不少避雨的人,挨挨挤挤的,老板脸色很不好看。
殷渔戴了一条暖色条纹的羊绒围巾,绕颈间两圈。钻进店内,他一面喘气一面摘起围巾一角擦拭脸上的雨水。
距离以往殷仲樊来接他的时间已过去十几分钟,他显得心不在焉,手上的动作随意。
许书砚便想帮他擦一把,谁知在触到他冰凉指尖的一瞬,他又作出上次逃离的反应。几乎是下意识地,飞快转开脸。
“我自己来。”他眼里充满了抗拒。
许书砚尴尬地笑笑,举起双手表示请便。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沉默着,殷渔接到殷仲樊的电话。
十几秒后,他面色沉重地放下手机,哑着嗓子说:“他今天有事,来不了了。”
等了半个多小时,雨势转弱,却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淅淅沥沥牵连不断。
“你住在沉鱼街那边吧?我家比那近,要不要先过去?一直呆在这里不是个办法。”许书砚看一眼外头缠绵的雨水,转头问殷渔。
来店里躲雨的人已换过几茬,殷渔站得双腿微麻。他神色黯然地摸了摸冻红的鼻尖,点点头,“那走吧。”
*
许书砚租的是实验中学一位退休教师的职工宿舍,那种旧式的一梯两户,七层高的楼。房子在第三层,两室一厅。房东锁上了大房,给他留间小卧室,即使如此,他一个人住着仍十分宽敞。
步行十多分钟到达,两人均是一身披水淋漓。
许书砚匆匆从里屋取来一条干燥的新毛巾,让殷渔擦头。招呼他坐在客厅的布沙发上,又拎出一台取暖器,放在他脚边,插上电源,调节温控器。
“热水器插电后要烧二十分钟,你稍微等会儿。”
殷渔听出这是要让他洗澡,当即连连推辞,“不用了,我等雨小——阿嚏!”
许书砚见他连打好几个喷嚏,微微一笑,“等雨小了,你差不多也烧起来了,那么客气干什么。我正好有买来还没穿过的新内裤……唔,对你可能大了一些,不过不要紧,这种时候就将就一下。”
殷渔大概真的很冷,低着头脸埋向膝盖,两手摊在取暖器的灯管前,半天没吱声。
许书砚也不管他,径直走去接上热水器的插头。再转回来,站在他面前,刚要开口,发觉他双耳通红,连同耳根附近的脖颈都烧着了一片,便慢慢弯起了嘴角。
真可爱啊。
殷渔仍旧低着头,双手大约烤暖和了,收起来,迟迟应声:“嗯……好吧。”
☆、逃避
等到许书砚去厨房泡热茶,殷渔才一点点地抬起头。
脸颊余热未散,他大睁双眼,打量四下,无奈胸腔里一颗心砰砰作响。
妈的。他暗骂自己没出息。
屋子陈设简单,都是些八、九十年代的旧家具,被岁月浸染过,大多失去了鲜亮的颜色和原本的光泽。布沙发罩着碎花布罩子,面上摆放几个编织坐垫,电视机也被罩起来。
却意外的干净,手摸过去一点灰也没有。
阳台的花架上摆放几盆君子兰和龟背竹,绿油油的十分精神。客厅一棵高耸的发财树,因着近日几场冬雨,叶片有些发黄。
“房东留下的,让我代为照看。”许书砚递来一杯热茶。
透明玻璃杯中,叶片舒展开缓慢地游弋。还未接过,殷渔先嗅到浓郁的茉莉香。烫得下不了口,他接来捂不住,放在一旁的茶几上。
“很烫吗?我放到窗口吹一下。”许书砚小心托着杯子,走进厨房。
屋子楼层低,天气还不好,室内光线昏昧,景致阴沉森冷。可殷渔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踏实。
大概因为身边这个人忙碌的样子,让他发觉自己不再是一个人,连停滞的空气仿佛都重新流动起来。
“水烧好了,准备进去。”
“那我的……衣服?”
“就脱在外面吧,我帮你烘干。”
“……唔。”在许书砚面前脱衣服……殷渔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困难过。虽然对方忙着搬椅子,并没有盯着他,可他还是发现了自己的不正常。尤其在那人视线无意间扫来的一刹,殷渔从脚趾蹿起一股颤栗。
像被许书砚的目光抚摸过,真切感受到心跳的加快。
我他妈疯了吗?
*
殷渔冲澡的时候,许书砚把他湿淋淋的衣服裤子摊开晾在几张椅子边缘,围成个圈,中间放着取暖器烘烤。
他出来的时候许书砚正好在把衣物翻面,听到身后响起的脚步声,顺嘴说:“你动作还挺快。”
“许书砚。”清正剔透的少年音。
很少听他叫自己的名字,许书砚慢慢转过头。
无论是加厚的法兰绒格纹衬衫,还是灯芯绒长裤,穿在殷渔身上都明显大了一号,松垮垮的。他颈上围着毛巾,头发洗过还来不及擦,一绺一绺地贴住头皮,不时有水滴汇聚。
但他就这样松垮垮地走来,带着满不在乎的表情,挨在许书砚腿边蹲下,低头冲取暖器拨弄头发,“你有喜欢的人吗?”
“……啊?”许书砚慢一拍反应过来,盯着他耳垂上的痣,迟疑地说,“有。”
“那女的身材好吗?”
“……呃……”这让他无从开口。
殷渔脸上带着轻佻的笑,慢吞吞地说:“谈恋爱啊,还是要找身材好的,有手感。夏娆那种太素了,害我至今都没兴趣下手。”
“嗯,人之常情。”许书砚也蹲下来,笑着看向他。
殷渔没料到他如此轻描淡写,怔了怔,“那……你还没说,她身……”
“他嘛,”许书砚扫他一眼,“瘦了点,照你的说法,手感大概欠佳。不过这些都不要紧1 ,我喜欢就行了。”
殷渔脸色骤然发青,僵了半分钟,讪讪地抄起椅子上的牛仔裤,从裤兜摸出半包烟,“阳台方便吗?”
许书砚若无其事地点头,从他手里拿回裤子,重又晾上,“记得开点窗。”
*
在封闭式阳台上,殷渔拉开一条窗缝,风声擦出轻微的哨音,湿冷的空气随吐息浸入肺腑,夹烟的手指哆嗦了下。
雨停了,天空却迟迟没有放晴。
他手肘撑在窗台上,盯着烟头火星的明灭,懊恼刚才故意说那些话会不会显得自己很幼稚。
但他顾不上了,他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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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渔种种的不自在悉数落在许书砚眼中,但他没多过问。
毕竟这也在他的预料中。
他一向精于布局,善于算计,从看上殷渔的一刻,就迅速想好了策略,像个老辣的猎手挑最合适的地方布下陷阱。
在他看来,殷渔处处都是弱点,他的软弱,他的愤怒,他的遮掩。
可许书砚偶尔也会困惑。
因为太容易攻陷,会叫人犹豫。
犹豫又使人恍惚,以为给出的,就是真心。
*
那场冬雨过后迎来持续数日的晴朗。
殷渔结交了新朋友,下课放学同行,与许书砚疏远了很多。虽然他课照上,题照做,但两个人就像班里的普通同学,嚼着干巴巴的对话,连眼神都不再交汇。
“你这题辅助线没做对。”课间,许书砚试图和殷渔修好关系,凑过去看一眼他正在做的立体几何题,突然出声。
殷渔铅笔顿了顿,“哦。”
许书砚吃了一憋,仍是再接再厉,“这题我前两天刚和袁豫超说过,方法不难……”
“袁豫超是吧?那我去问问他。”殷渔说着,一把抓起桌上的练习卷和铅笔,大步走向教室前排。
靠窗第二排的男生似乎从没想到殷渔会来问他数学题,坦然露出惊讶的表情。
殷渔低声对他说了什么,他点点头,让他坐在旁边。
随后的几分钟,殷渔和他头凑在一起,认真地讨论。
许书砚眯眼盯了半晌,烦躁地“啧”了一声。
那人多半是决心要摆脱他了。
居然会发生这种意料之外的状况,看来自己还是小瞧了他。
嘁,就不该费劲帮他盘半个月的珠子,付出和回报一旦不成正比,实在倍感焦灼。
得做点什么,不然照这个态势,他怎么会甘愿被自己乖乖地压在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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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许书砚这段时间忙着整理申请资料。
托福和SAT成绩都没问题了,三封极具分量的推荐信拿到手,个人陈述和简历也备好,接下来只要收拾出获奖证书和在校成绩单就行。
许书砚从未怀疑自己的人生。
他对理论学习和代码分析很有兴趣,去国外读名校,一直读到博士,毕业后投身学术,那些学问够他研究一生。
他并不是非此不可,只不过这样也可以。
既然没有更好的选择,反正又不觉得枯燥。
包括之前拿到NOIP的金牌,被保送T大。在别人看来,是无上的荣誉,可在他眼中,不过只是一条“暂时没有更好选择”的路。
直到遇见殷渔。
要认识他,要追到他,要骗他上.床。
这是比起保送T大更有趣的事。
一定要成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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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下午,殷渔一放学就脚底抹油,不见踪影。
许书砚无奈却没辙,只好独自悠然地走去车站。
谁知刚出校门,他被一个中年男人拦下,“请问你是许书砚吗?”
对方声线沉稳,不卑不亢。许书砚没有立即回答,他微微转过头去。
他认出来人,是每次殷仲樊开车来接殷渔时,车上的司机。他应该是殷仲樊的手下,四十多岁的人,发型老派,前额头发妥帖地往后梳去。两鬓极短,参杂星点斑白,笑容亲切和蔼。虽然脸上看去没什么皱纹,可两只手稍显苍老,想必经常做事。
一身笔挺西装,人意外地没什么架子,耐心等着自己回答。
许书砚便点点头,“我是。”
“你好,我叫殷野,是殷渔的叔叔,也是殷总的副手。”
原来是他家里人。
许书砚眼睛亮了亮,微微笑道:“您好,殷渔已经去车站了,恐怕您得快一点……”
“不,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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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野带着许书砚走进学校附近的一条长巷,几个拐弯后,豁然开朗的视野里,一家港式茶餐厅现于眼前。
朱红的门扉外面围了道篱笆,水声潺潺,眼下看去一蓬枯草,夏日想必花丛掩映。
院墙是斑驳的灰砖,不远处有株大榕树。
不时有人进出,神情安逸。
许书砚在实验中学待了两年多,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地方,有种大隐隐于市的安然。
店内陈设简洁,位子坐去一半多。食客低语交谈,桌与桌之间有小屏风遮挡,的确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这店的口味正宗,价格不贵,喜欢可以常来。”殷野要了两杯热奶茶。许书砚不进食,他便给自己点了一只冰火菠萝油。随后话锋一转,“小渔和我说起你,很厉害的同桌,对你很崇拜。”
厚壁马克杯中的热奶茶茶香浓郁,听他这样说,许书砚打开桌上的糖罐时愣了愣,“崇拜我?”
“是啊,人英俊,还顶聪明。”
许书砚一面用长柄银勺搅动奶茶,一面理所当然地笑着,“谢谢他。”
客套过后,殷野眯了眯眼睛,开门见山地说:“所以,我已经找人查过你。”
许书砚手上的动作一滞,抬头看他。
殷野凑近了压低声音:“你没什么问题。”
许书砚笑容扩大,“殷叔真会说笑。”
“我没有和你说笑,但凡查到你有对小渔不利的动机,早就被强行转学了。”
许书砚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低头啜饮一口,奶茶口感丝滑醇厚,叫人不忍释手。于是他盯着杯沿,轻笑道:“那林洋呢?我怎么感觉他对殷渔更加不利?”
“我们和林氏早有往来,彼此熟悉,林洋横竖做不出太出格的事。殷总认为,年轻时能看懂人与人的倾扎,不被过度保护,不见得是坏事。”
“那你们为什么还调查我?”
“你是陌生人,那又不一样了。而且我很好奇,你独来独往惯了,为什么会突然找上殷渔?”
许书砚放下奶茶杯,直起身,稍敛眉目。
他听出殷野此行的目的了,一来敲山震虎,让他别打殷渔的主意;二来探听虚实,毕竟到了殷野那把年纪,阅人无数,随便聊聊也能收获不少。
虽然殷渔表面上是殷家的弃子,但眼下看来,殷仲樊对他十分在意。
许书砚自认没办法和眼前的长者耍花招,便诚恳地说:“我喜欢他。”
见殷野怔了两秒,露出了然的会心笑容,许书砚又说:“但我还不想让他知道。”
“为什么?”
“我希望,他也能喜欢我。不是出于强迫,也没有任何暗示,我想看看,他会不会喜欢我。”
☆、噩耗突袭
夜里下过一场小雨,早晨地面还是湿漉漉的。
许书砚昨天寄出申请信,算算日子,来年三、四月就能收到回复。
站在路口等红绿灯时,他出神地望向地上的斑马线,视线无焦。脑子里还装着那天对殷野说的那些话,其实也出乎自己的意料。
都说最难解的谎话是真假参半,可许书砚并不认为自己在撒谎。
虽然他也不愿细究是否出于真心。
反正只是一句应付人的场面话,说了就说了。
这样开解自己,他重振精神。走近校门时,意外看到一群穿着外校校服的男生靠墙而站,像在等人。
眼风扫过双手揣在裤兜,似乎也正看向他的一个男生,看到他校服上印有“六中”的字样,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对方朝他吹一声口哨,“殷渔那小子没跟你一起来?”
许书砚站定了看去,他确定不认识面前那个圆寸头男生,一脸痞气的笑容。但是显然,对方认识他。
“听说你们关系不错啊?”他又吹了一声口哨,周围两三个人围过来。
还差两分钟七点,未到上学高峰期,这伙人来堵人还挺早。
许书砚默不作声,在心里算着万一动起手来,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似乎有点不妙,对方人多。
于是他抬起头,盯着吹口哨的圆寸男生,提起一边嘴角,笑着叫了声:“林洋。”
“咦?你认得我?”
“我猜是你,”许书砚弯着眼睛,嘴角的弧度扩大,“殷渔的发小。”
“发小?”林洋像听到笑话似地笑出声,眼里阴鸷的光晃了晃,“那个娘娘腔这么说我?”
“娘娘腔?”
林洋嫌恶地在鼻子前扇了扇,又往地上啐了一口,“你别看他外表装得像个硬汉,其实很爱哭。怎么,没在你面前哭过?我还以为……你们那个过了……”他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上学的人渐渐变多,许书砚不愿再多做纠缠,便与他虚以委蛇地笑着,“是啊,还没有。所以你们要是动他,饶过脸和屁股,算卖我个面子。”
他作势要走,林洋一臂伸来横在他面前,“面子?你谁……啊啊啊啊!!疼疼疼——”
其他几个人紧张地一拥而上,可惜林洋的胳膊被许书砚反剪至身后,拧得他动弹不得,连声叫痛。
许书砚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何必为难我这个不相干的人。”
说完松开手,还有人想拦上去,被林洋冷着声音叫开,“让他走。”
*
果然,殷渔无故缺课一整个上午。
许书砚猜他大概被截住收拾了一顿,不过有殷野上次说的那番话,他倒也不怎么担心。
放学铃声刚过,他接到殷渔的电话,线那头的声音虚弱:“你方便出来一下吗?我在沉鱼街这边的老中医门诊。”
被揍到看门诊?许书砚顿时有点紧张,“你没事吧?”
“没……不,其实,不太好。”
“行,你等我一下。”
“哎!”眼见许书砚要挂电话,殷渔急得大叫,似乎还没说完。
“又怎么了?”
“饭……”
“饭?”
“我早餐还没吃,好饿啊……”殷渔拖出委屈的腔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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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许书砚赶到,殷渔蜷在走廊的长椅上将睡未睡。没等叫醒他,他嗅着饭菜香味摇头晃脑地睁开眼睛,伸出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