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色的鲜血,极为熟悉的颜色,极为熟悉的味道,像是涓涓不断的溪水般,浸透了顾景逸的衣物,流到了地上。
失去了长剑的支撑,顾景逸向后倒了下去,容飞珏下意识地扶住了顾景逸,让他靠着自己。
容飞珏伸出手捂住那还在不断流出鲜血的伤口,强忍住帮助顾景逸治疗的冲动。
他对顾景逸动手了,实实在在地动手了,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尝试过的事情,现在真的做到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心中没有任何报复的快感?
容飞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他原以为只要确认了事实,他便能够毫不犹豫地动手杀了顾景逸。
实际上他的确动手了,只是当长剑切切实实地刺入了顾景逸的身体时,他却觉得这一剑刺入的并非是顾景逸的胸口,而是他自己。
他动了杀意,他动手了,他成功了。但他没有切实的快感。
顾景逸没有闪躲,顾景逸竟然没有躲闪?
容飞珏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顾景逸没有躲闪?全盛时期的他都无法伤到顾景逸,更何况在这地牢里待了一段时间的他?
容飞珏突然释怀了,事情并非他所担忧的那样,他没有报复的快感是因为顾景逸轻而易举地让他得手,而不是因为......他下了杀手之后后悔。
对,不是这样。
顾景逸看着一脸复杂的容飞珏,笑得更加愉悦了。
纵然在极度愤怒之下,容飞珏依然下意识地偏离了致命的地方,顾景逸知道容飞珏自己没有意识到,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了容飞珏潜意识的不想杀他,这就足够了。
只是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固然他有些舍不得,但现在还不到让容飞珏知道所有事情的时机。
落子无悔,他没有反悔的机会。
“为什么不躲开?”沉默了许久,容飞珏最终还是率先开了口,他手腕的伤还没有痊愈,因为方才那个剧烈的进攻动作,伤口有些裂开,些许鲜血流了出来。
但在那一剑所造成的伤口前,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几乎算不上是流了血的。
容飞珏扶着顾景逸,让他正对着自己,重复问了一次:“为什么?”
因为失血过多,顾景逸的脸色十分苍白,容飞珏没有见过这样的顾景逸,仿佛在下一刻便会死去,容飞珏有些慌张了,他犹豫了一下,说服自己要堂堂正正地赢了顾景逸,便毫不犹豫地撕下衣物,包扎起顾景逸身上的伤口。
顾景逸好笑地看着容飞珏的行为,轻轻推开准备包扎伤口的容飞珏,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不会死的。”
容飞珏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握住手中的剑深深地刺入地上,扬起了一阵细细碎碎的灰尘。
他这是在做什么?
容飞珏猛地清醒过来,看着自己还放在手中的布条,赶忙扔到了一旁,紧紧地握住手中的这把剑。
这把剑,是极好的剑,他可以用它刺了顾景逸一剑,也可以用它刺向顾景逸第二剑。
他究竟在犹豫什么?顾景逸躲与不躲与他何干?重点难道不是结果吗?现在这极好的机会不下手,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顾景逸可是亲口承认了他是灭门容家满门的人啊,他究竟在纠结什么?
所有的感情,难道不应该在家仇面前都烟消云散吗?他的犹豫,对得起黄泉之下的父母以及所有容家人吗?
容飞珏痛恨这样懦弱无能的自己,到底还是应该下一个决定,他不能总是这样停留在原地。他早就不是八年前的那个容飞珏了,他应该担起容家的职责,他应该抓住这绝好的机会杀了顾景逸。
容飞珏终于下了决心,他紧了紧握住的剑柄,慢慢指向顾景逸,冷冷地说道:“既然你不想说,那我也没必要一定要知道那个为什么。说吧,你有什么遗言,我可以帮你转达。”
容飞珏看到顾景逸的手捂着他胸前的伤口,不知道顾景逸使了什么手法,方才涓涓不断的鲜血已经止住。
顾景逸见容飞珏来势汹汹,也不慌张,毫无血色的薄唇轻启,淡淡地说道:“没有。”
容飞珏冷哼一声,如果说方才那一剑是在盛怒之下跟随着动物的本能作出的选择,现在的这一剑则是经过深思熟虑而挥动的。
但是扑空了。
这次顾景逸躲开了,已经重伤的他,在容飞珏十分明确地攻向他的时候,有些费劲但还是躲过了。
这一剑割断了来不及躲闪的发丝,一缕黑发随着剑气在空中飘荡,然后慢慢地飘落到地上。
容飞珏十分吃惊,重伤下的顾景逸尽管艰辛,但竟然还是躲过了他的攻击,容飞珏知道今天如果杀不了顾景逸,那么今后便几乎再没有杀了顾景逸的机会了。
容飞珏反手一转,把剑收回身后,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度攻向顾景逸,顾景逸没有站起来,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扶着邢架,借着固定着的邢架再度躲过了容飞珏的攻击。
哐当一声,不久前缚着容飞珏的那邢架在他的剑下断成了两截,顾景逸眼疾手快地躲开了邢架掉落的方位。
顾景逸的动作明显缓了下来,容飞珏看到顾景逸的右手躲闪不及,添了一小道伤口。
容飞珏没有趁胜追击,他的伤口没有完全痊愈,顾景逸给他撒的药纵然有效,但剧痛依旧时不时地出现,虽然频率与一开始相比已经降低了许多,但他总要等到那阵疼痛过后再挥剑而出。
顾景逸见容飞珏停下了动作,虽然狼狈地瘫坐在了地上,但面色依旧从容,他缓缓地开口道:“圩南山已经被攻下。”
容飞珏闻言,震惊地看着顾景逸,不敢置信地问道:“什么?”
“你以为,我为什么到这荒废了数年的地牢?”顾景逸笑了笑,继续道:“难道是因为你?”
“当然不是。”容飞珏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他原以为顾景逸是真知道了他在这里,才会在方才出现在他眼前的,而现在以顾景逸的话来看,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顾景逸看到容飞珏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没有揭穿他,而是继续说道:“你还记得谈旭尧和兰达宇吧?”
“记得。”
“就在不久之前,兰达宇与谈旭尧一同叛变。”
“仅凭两人之力,纵然再有通天的本领,也拿不下圩南山吧?”容飞珏嘲道:“更何况,还有武功深不见底的顾教主在。”
“仅凭两人,当然不至于攻下圩南山。谈旭尧是什么人,你该是最清楚不过的。”
“.......”
“啧啧,不过,茶馆那时候你们两人□□无缝的演技,在下是十分佩服的。”
“你说谈旭尧说服容飞珏叛变,带领屠魔盟攻下了圩南山?”容飞珏没有接口,而是直接转了话题。
“对。”顾景逸似乎恢复了一点体力,他坐直了身体,正对着容飞珏,语气平静地说道:“没想到倒向谈旭尧的人竟然会是兰达宇。”
容飞珏看着顾景逸,顾景逸的表情没有变化,听不出任何情感,似乎在讲着别人的故事一般,津津乐道地说了起来。
容飞珏没有心思听顾景逸讲故事,他直截了当地说道:“别人在这样的情况下逃不出圩南山我相信,但凭着你的武功,不可能逃不出圩南山。”
顾景逸闻言看了容飞珏一眼,道:“啧,如果没有钟家一行,我当然是走得出这圩南山,”
顾景逸果然受伤了?容飞珏上下打量着顾景逸,但是现在顾景逸身上最明显的伤口便是自己造成的,之前受伤的痕迹,他根本找不到蛛丝马迹。
“所以呢?”容飞珏问道。
“这个地牢废弃了许久,他们暂时找不到这里。”
“他是谁?”容飞珏突然转了话头,问了一个毫无关联的问题。
顾景逸却是一下子就理解了,他看着容飞珏,沉默了半晌,回道:“顾景焕。”
“顾教主,你这话可是破绽百出啊,如果谈旭尧攻下了圩南山,他们又怎么会有时间在后山,又为什么不去抵挡攻下圩南山的人,而抓住我,把我关在这个废弃的地牢里?”
“他已经走了。后山原就是他出入的地方,这很奇怪?”顾景逸好笑地看着容飞珏,似乎对他的质问感到十分荒唐。
“说完了吗?这与我们的恩怨无关。”话音刚落容飞珏又握紧了手中的剑,作出准备攻击的动作。
顾景逸并不慌张,而是慢慢地开口道:“比起让灭门的仇人痛快的死了,还是活着折磨更为有趣吧?”
“什么?”
“把我交出去。”
☆、第四十章
容飞珏明显感受得到顾景逸的喘息有些急促。
因为失血过多,顾景逸不得不稍微倚靠着邢架。但他依旧从容不迫,甚至于连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
容飞珏不喜欢这样的顾景逸,他恨不得撕下顾景逸的笑容,然后好好地看清楚顾景逸到底在想什么,想做什么。
把顾景逸交出去?
“把你交出去对我有什么好处?”容飞珏勾起唇角,冷笑道。
“现在杀了我,只能让你一时痛快。但若是把活着的我交到他们手中,你不止可以名扬天下,还能够看到深陷困境、处境凄凉的我。”顾景逸头头是道地分析了起来,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般平静。
容飞珏迅速抬起手中的长剑,抵住顾景逸的脖颈,顾景逸没有闪躲,任凭这把锋利的长剑靠在他的脖侧。
“一时痛快便足够了,”容飞珏说着,手中的剑有又靠近了几分,几乎快划伤了顾景逸的脖颈,“你出手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顾景逸笑道:“你若是想杀了我,便不会与我说这么多。”
容飞珏愣了愣,他终于意识到问题出现在哪里了。顾景逸说得没错,当他错过了那最为恼怒的那个时间之后,他便再无法出手,他无法想象顾景逸在他眼前死去,无法想象当年那个温柔的少年在他眼前死去。
他竟然做不到?他竟然连亲手杀了灭门仇人都做不到?
容飞珏咬着唇,手中紧紧攥着长剑。
只要这把剑轻轻地划过顾景逸的脖侧,或者再度刺入他的胸膛,顾景逸便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但手中的剑仿若千斤重一般,容飞珏无法拿起。
也许,经由别人的手杀了顾景逸是最好的选择。
容飞珏垂下眼睑,终于说道:“口说无凭,所有的事情都凭你一人所言,只怕走出这道门时,陷入困境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顾景逸摸了摸下巴,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无道理,不过就算外面都是我的人,你完全可以用我作为人质,或者直接杀了我。”
顾景逸一边说话,一边伸出手,碰了碰停留在脖侧的那把长剑,笑道:“当初的三件事,你应该没有忘记吧。”
容飞珏当然没有忘记,他怎么会忘记?在两人再次碰面之初,他便一脚踏入了顾景逸所设的陷阱。
容飞珏没有想到顾景逸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件事,所以当他听到的时候,愣了一下,手中的长剑不小心更加贴近了顾景逸的皮肤。好剑总是极为容易伤人的,虽然容飞珏很快反应过来,但长剑还是在顾景逸的脖颈上划出了一道轻微的血痕。
顾景逸不着急也不害怕,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疼痛般,满脸笑意地看着容飞珏,等待他开口。
容飞珏犹豫了一下,没有移开长剑,说道:“承诺与灭门之仇相较,不足为提。”
“我没有要你放过我。”
“不然呢?”
“这江湖上比你更加恨我的人多如牛毛,而这些人现在就聚集在外面。我现在的情况想必你不会不了解。”顾景逸顿了一下,笑道,“这是一件两全的事情。”
容飞珏看着顾景逸,没有说话,似乎在认真思考着他的言辞。
顾景逸所言非虚,屠魔盟纵然是各帮派结合而成的势力,但其间不乏遭受顾景逸毒手的家族的幸存者。这些人与顾景逸并没有关系,杀了他,怕是分分钟的事情。
只是顾景逸为什么要让自己陷入更为不利的境地?
“死是一时的事情,但活着会有无数种可能,不论怎么样痛苦地活着。”顾景逸似乎看出了容飞珏的疑惑,慢悠悠地解释道。
“如果我拒绝呢?”
“那我也没有办法。”顾景逸耸了耸肩,平静地说道。
“......”
容飞珏犹豫了,当他反应过来自己犹豫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自己潜意识中已经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
长剑在手,容飞珏知道现在是最好的机会。容飞珏不是小人,他从来不做趁人之危的事情,顾景逸不会不知道,在他的手上会是最痛快的死法。
容飞珏收起长剑,继而走到顾景逸的身后,挟持着顾景逸,道:“既然你想试一试,那我也不好拂了你的意思。不过,假设如你所说,圩南山上不乏恨你的人,你怎么就能确定出了这道门你一定会活下来?”
“当然。”顾景逸没有多说,笑道:“想知道为什么,出了这道门,不就能知道了?”
顾景逸没有骗他,当他带着顾景逸出现在魔教的大厅中的时候,所有人的视线齐齐的望向他。
这些人容飞珏并不陌生,三年来自己一直在这个“教派”中,若不是出了变故,想必现在的应该也是同这?2 ┤艘黄穑谡飧龃筇小?br /> 容飞珏的出现引起了一阵骚动,当然更大的原因显然是因为他手中的顾景逸。
一群人瞬间围了上来,容飞珏看到外围的兰达宇明显愣了一下,面色苍白地看着顾景逸。
容飞珏没来得及看清楚兰达宇,这群人已经把他推到了人群的中间,叽叽喳喳地询问着关于顾景逸的事情,而趁着这个时间,已经有人从身侧拿出了绳子,善解人意地说道:“容公子,这么放着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先把人缚住,大家再一起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做吧。”
语毕,也不给容飞珏反驳的机会,直接抓过顾景逸的手便开始动作。只是当对方的手碰到顾景逸的时候,顾景逸迅速躲过,没有给对方机会。
容飞珏看出了两人间的动作,但他没有说话,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动作。
那人低声呵斥道:“老实点。”
然后便继续动作,顾景逸自然是没有理会他,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纵然现在的顾景逸身受重伤,但也能轻易躲过这人的动作。
顾景逸从容地伸出手,轻轻掐住那人的脖子,嘴角勾起一抹笑,似乎命在旦夕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那人没有料到身为阶下囚的顾景逸会这么大胆,没来得及躲过。顾景逸所施的力道不小,那人瞪着容飞珏,似乎想说话,但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周围的人见这个现在这个状况,容飞珏又不加以制止,赶忙说道:“容公子!”
容飞珏扫了那人一眼,那人吓了一跳,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放手。”容飞珏冷冷地命令道,顾景逸倒是十分听话地放了手,而方才拿着绳子的那人终于解脱了之后赶忙抚着被掐红了的脖子,咳嗽了几声,没有退后,反而走到容飞珏面前,质问道:“容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容飞珏没有回应他,而是押着顾景逸,走出人群到兰达宇面前,把顾景逸交给兰达宇。
兰达宇没有想到容飞珏会这么做,他愣了一下,谈旭尧掐准了时机接过顾景逸,笑道:“容公子若是累了,便先休息会儿。”
这次容飞珏倒是没有阻止,而是任由谈旭尧接过顾景逸,便到一旁坐下。
这时候骚动声更加大了,方才那人怒道:“容飞珏,不要以为你抓了顾景逸,便高人一筹,这圩南山可是我们辛辛苦苦打下的。”
“就是。”这时候,很多人似乎看不惯容飞珏的作风,站出来附和那人的言辞。
容飞珏冷笑,没有回应他们。如果不是那关键性的一剑,他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把顾景逸带到这些人面前,他不知道顾景逸为什么没有躲闪,但多多少少猜得出来。
顾景逸在钟家受了不轻的内伤,所以在那一刻没来得及躲过他的攻击,容飞珏一开始并不能确定,但在之后顾景逸的种种反应中可以察觉得出来。
把顾景逸送到这群虎视眈眈的豺狼中,他的任务便完成了,现在的他只需要好好看着这些人会在什么时候杀了顾景逸。
顾景逸说得没有错,光是这样的情境,容飞珏心中已经隐隐生出了一点报复的快感,容飞珏看着浑身狼狈但依旧从容的顾景逸,忍不住勾起了一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