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天略却道:“尊王妃也不至于管这个。”祁侯却道:“旁人也就罢了,那人是商华五州的司令,难道还不值得王府给个面子?且王妃又犯的着为谁与人结怨?倒不如顺水人情正理。”傅天略五脏如焚,脸色也不对了,忙道:“胡说八道,难道小王爷也不管了?”祁侯笑道:“玉郡王如今还要娶两个老婆,不知要怎么闹呢,怎么管的过来?再说,他亲母做的媒,他当儿子的还能为了个男宠拂逆母命?”傅天略冷眼一瞪,说道:“谁又是‘男宠’?都是子弟之交,谁又比谁高贵些不成?”
祁侯却笑道:“是我说的不好,只是外头人谁不这么觉得?若真高看你们兄弟的,怎么还有今日之事?你且看,商华令虽然一方之霸,但爬到京师来又敢求取哪一个世家子弟?你原是聪明人,这个道理还不懂?”傅天略被他说得无话,恼得快要冒烟,却也只能咬牙不语。祁侯又道:“即便今日之事能躲得过,难保他日。比如这个要取你,那个要灭了教坊,不教你们好好安生,你们又能如何?又说你们置身于此,家族之事还是无继的。以我之见,还是早早讨得太后恩典,光复门楣才是正理。不然到底仍是不明之身。”听了这话,傅天略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又是冷情又是清明的,半晌冷笑道:“绕了一大圈儿,到底还是为了这个事不是?”祁侯苦笑道:“我不是为你好?”傅天略却冷道:“生死是我的,不劳您费心。”祁侯只得悻悻而去。
银山便记起当日夜里,祁侯悄悄问了傅天略是否要讨好太后,傅天略也是这样断然拒绝,如今祁侯又重提此事,前来问询,不想傅天略仍是这个态度,倒也坚决。银山虽不大明白,仍劝道:“太后既然回京了,小侯爷又乐意搭桥铺路的,爷倒倔强?焉能不顾家族性命?”傅天略却冷笑道:“他哪有这个好心?既有好的差事,他自己及他那些心腹亲信无不揽了。如今他劝我之事,你道是什么?”银山便问道:“是什么?我也猜不出来。”傅天略却道:“你有八个脑瓜子都猜不出来的事儿!也是我纵有九个脑瓜子也不够掉的事!”说着,他只看左右无人,便对银山低语:“他竟要我选男人装成僧人往日度宫里送,献媚于太后,你看这能不能做?”银山原是个见过世面的,也吓得脸色发青,忙道:“这种事如何能做?揭发出来,难道不是株连九族?这小侯爷胆子也忒大的!”傅天略却道:“他啊,找我做这个,到底若有什么闪失,想着还能推我身上,他自己撇个干净!却是口口声声为了我,难道全天下的美男子都在咱们教坊了?他一个通天本领的小猴儿竟找不到人了?必然是不肯脏自己的手罢了。”
其实商华令对取天浪之事也没十足把握,他原是在教坊里见过天浪,心里不忘,经祁侯怂恿才起了这个念头。他如今因述职之故已然入京,只想一并把这事儿办成了,便花了百两银子请那蕊儿姑娘递信,又恐尊王妃不允。及至蕊儿告诉他竟然成了,他欢喜不已,又是念佛又是送礼的,蕊儿发了笔横财不提。但那商华令又恐天浪不从,只道:“虽然王妃出面是好,但傅天浪究竟不是女人家,又是个公子哥儿,若是不从,加上玉郡王的缘故,岂不讨个没趣儿?”祁侯却笑道:“我告诉你一个法子,你若果然办成了,他再没有什么不从的。”商华令忙请赐教。
第五回:阴差阳错男婚难成,花好月磨女嫁可作
这冰雪消融,春光又一日比一日更明媚起来,这天连蝴蝶都飞了在青冷的竹影之中,亲手淋竹的傅天浪正好见着,不觉看住了。只看这彩蝶双飞,翩然青竹之间,无花无果也能缱绻相戏,想到自己,不觉默然。恰有小厮来送信,断了他的沉思。那小厮取了一金丝信笺,一看就知是贵人之物,但玉郡王知道他的,从不以金银之物所送,傅天浪左思右想,自己又少认得人的,怎么有人送信,便问道:“这是谁送的?”那小厮道:“仿佛是尊王府送来的。”傅天浪接过来展开一看,原来是尊王妃的信,顿时肃然起来。
原来自小侯爷报6 了商华令之事后,那傅天略日夜悬心,又命人加紧盯着竹院的动静,尊王妃送信,傅天略也是很快知道了,急忙赶上了阁楼,却见傅天浪脸色如常,不觉纳罕。傅天浪见傅天略神色匆匆的,更觉怪异,只说道:“你不是得了风寒,怎么还来,又招了风怎么样?我正要去见你的。”
那傅天略才觉得还有些目眩,便缓缓坐下,因笑问道:“听说尊王府寄了信来,是不是为了咱们送礼的事?”傅天浪却道:“并不是。”傅天略又问道:“那倒奇了。”傅天浪却道:“我也觉得奇了,白眉赤眼的送个信来,也不说什么事,只叫我明日去东郊赏湖,也不知道为的是什么。” 这傅天浪心里却暗自伤神,只道玉郡王要成亲了,王妃大约是要劝他要远着玉郡王了。
傅天略一听,果然对景了,那一颗心更是悬到了嗓子眼。傅天浪见天略垂头不语,便道:“你又想什么出神的?”傅天略忙抬头笑道:“我在想啊,王妃就这么偏心,既有好吃好玩儿的叫你,怎么不叫上我?我倒要跟着去看看,想必也不会撵我罢!”傅天浪笑道:“想必不会。但你好了再说。”傅天略笑道:“这点子小症候,有什么好不了的?”
翌日傅天略起来,身子虽然仍是那样,但精神倒很清明。银山又道:“因从前的病根,二爷每犯伤寒总比旁人缠绵些,何不好生躺着?”傅天略并不理论,只道:“已经好了。”便穿戴起来,随长兄出门。
东郊又是春和景明,湖面又是一碧万顷,湖外楼已清了空,连银山、云枕也不得近侍,只能在楼里另辟厢房边吃喝边等着。傅家兄弟在王府当差多年,这些阵仗也是见惯了的,只是今日来身份不再是奴,竟然是客了,反而不太习惯,到了王妃跟前,还是亦步亦趋的。却见座上除了尊王妃,还有一个年过不惑的男子,长得方脸阔鼻,身材魁梧,穿锦缎袍子,十分富贵模样,傅天略料定此人便是商华令无疑了。商华令见傅家兄弟来了,也忙站了起身,竟作起揖来。傅天略忙道:“大人莫折煞了我们二人。”商华令笑道:“傅爷倒是谦虚的很,我素来仰慕,所以才作揖拜见的。”那尊妃笑道:“都是自家人,也别客气了。浪儿,你坐这儿,略儿,你坐那儿,仍像从前模样便好!”二人听了,都答应着坐下。唯独是商华令脸色微变,却对傅天略道:“咱们数年前曾见过的,你可记得?”傅天略便道:“我这个脑子榆木一样的,笨的很,竟然不记得了。”商华令又道:“那原是个冬天,在教坊那儿有个大院子,我迷了路,你还告诉我,你是傅教习。”傅天略听了这话,倒隐约想起来了,只道:“我仍不大想起,但你说这个事情,是有个缘故的,当年还是兄长担任教坊之教习,有时冬天冷了起来,他身上不好,我便替他去巡视,因见了外人,解释不便,便都说是教习本人,故你便误以为是家兄了。”商华令一听,方知自己摆了个乌龙,误将傅家次子当长子来求了。
尊王妃听了这番言谈,又看商华令颜色,心里竟也明白了,不觉有些尴尬,早已想好于心的要说与傅天浪的一番道理,居然压在胸腔里吐不出来,只好默然饮茶。傅天略自然也明白过来了,与商华令是面面相觑,比尊王妃的处境更尴尬十倍。倒是傅天浪这不明就里的自在些,但看着气氛不对,也是心里犯嘀咕。
过了半日,商华令竟笑道:“我还记得,当年我问尊驾京郊有什么可赏的,尊驾答道‘你来的不是时节,春日头里的东湖泛舟是最好的’。听得我十分神往。如今已备了舟,不如咱们一同游湖罢。”傅天略愣了半晌,尊王妃倒说:“那咱们一同游湖好了。”既然王妃提议,傅家二人自然听从。原来湖面已备好了两艘画舟,本来是打算王妃自己一艘,傅天浪与商华令同登一舟的,不想生了变故,王妃便提议道:“我的船暖些,浪儿与我同舟罢。”既如此,便是天浪与王妃一同坐船。而傅天略则随商华令登舟了。
傅天略随了商华令登舟,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他哪里料到这事冷不防就落在他头上了。且他踏上兰舟,商华令引他进舱内,又笑道:“我原备下了厚礼,不知尊驾是否喜欢。”傅天略虽忐忑,仍堆笑道:“哪里话。”商华令便打了隔间帘帐,只见里头走出来一个头戴木簪、身穿布衣的妇人,那妇人脸黄肌瘦、行动迟缓,像是在病中一般,见了傅天略,竟是双目含泪,却又脸露笑容。傅天略一看,眼睛登时滚下泪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又磕了头,只喊娘亲。原来这妇女正是傅母安氏。安氏忙扶起来了天略,天略观母亲之前虽剃度了,因太后改信新教,故她现在又带发,却只挽了个粗糙的木簪,身上穿着碎布拼起来的水田衣,脚上的布鞋是新的,可见这套装扮已是为了见他特地选好穿的,却仍如此寒酸,反观自己穿金戴银、绫罗加身,更是自愧不已。
商华令站在一旁,笑道:“母子相见是好事,怎么哭起来了。快坐下吧,傅夫人身上不好,也别闹腾她了。”傅天略忙抹了泪,扶母亲坐下,又说道:“母亲身上不好?”且看安氏衣衫褴褛、脸如菜色,便知所过什么日子了。又见她穿着内衣服的窄袖、绑腿比外衣服还长,露出一截在外头,心里更疼。这个若是傅天浪见了还不认识,以为她衣不衬身而已,但傅天略掌家时霸道跋扈,也有打骂丫头小厮的,常被抽打的仆人都是这样穿着,为的是不让伤痕露在外头。傅天略见了母亲如此,不禁想道:“我铺张浪费、骄慢无礼,母亲却受尽苦楚、食不果腹,难道是我做的孽都应在母亲身上了?”自是又悔又恨,又淌下泪来。
现在已是暖春了,安氏的手还是通红的、脸上却是青白,傅天略又想:“得亏是我见母亲,若是兄长见她,怕是伤心起来,又添了病。”安氏笑看傅天略,见他珠盈玉润、光彩照人,只道自己受苦换来儿子富贵安康,实在十分值得,平日忧愁都解了大半。商华令原来进日度宫时,见飞梁画栋、勾心斗角,金碧辉煌、彩明环护,知道的说是佛宫,不知道的以为是皇宫,且见里头的仆妇都穿金戴银,得见了安氏,居然如此落魄,也是心惊。商华令又说道:“我原要在家中建庵堂,想请安氏当庵主,太后开恩答应了。也是天缘巧合,倒让咱们碰一起了。”
天略心思百转,又问道:“如此一来,母亲是要长久地往商华去了?”那商华令笑道:“安氏在商华必然是过锦衣玉食的日子的,难道不比在太后跟前为奴为婢好?”之前商华令不想认错了人,如今见了傅天略,见他出落得比当初更秀丽雍容,心中更添爱意,顾不得别的,只要求他,便见机行事,仍拿了安氏为筹码,要使他就范。这商华令又对天略说道:“你如今置身教坊也非长久之计,不如让我求了太后,一并开恩,将你们发还原籍,从事个正经的家族事业才好。”安氏哪里知道商华令的肚肠,满以为得遇贵人,只道:“若如此便是咱们一家子三辈子都报不了的大恩德了。”
傅天略心思通透,只道:“那商华令也真好心机。居然想出这么一着,先有尊王妃说合,后又挟了母亲而去,于礼于孝都不能不从。”他哪里知道,商华令也不过是听了祁侯的指教罢了。然而,祁侯千算万算,却未算到此计居然生在了天略头上。且若是天浪,到此自然答应了。待他发还原籍,随母进了商华地界,到时还不是商华令刀下鱼肉?
傅天略笑道:“这个话从哪里来,我承蒙太后恩典,好容易袭了教习事业,若是弃了,倒像是对太后不敬。怕她也未必能准,倒费了大人一番周折。”那商华令不想傅天略居然不承情,却笑道:“你是把我当外人看了。”傅天略却道:“难道不是?”安氏听他们一言一语,也有些狐疑起来。商华令为稳住安氏,便不好再劝什么,又笑道:“你们母子相见,想必有体己话要说,我到船头去看景罢。”说着,他便离了舱,独留傅家母子二人。
安氏却问傅天略道:“你如何拒绝他好意?是不是另有内情?”傅天略唯恐母亲不受用,笑道:“哪有什么内情?只是我与他萍水相逢,若令他因你我之故见罪太后,岂非作孽?且我们两兄弟在京师,有着尊王爷一家照拂,过得比一般子弟都恣意。旁的不说,你只看我通身穿戴便知。还是不要费这个周折的好。”安氏便点了点头,笑道:“你哥哥也好罢?”傅天略堆笑道:“他更好了,我嫌他菩萨心肠治不了那些刁奴,便越俎代庖当了教习。他乐得清闲,成日里写诗作画的,不理杂务,受用得很。”安氏点头笑道:“他向来如此。”说着,安氏满心以为一己之身换得两个儿子荣华富贵,只道这些年来所受之苦尽如烟消云散,都是甜蜜欢喜,再无不顺意的了。傅天略又说道:“只是母亲这些年来受苦了。”安氏却笑道:“佛门修行,自然清苦些。如今商丘令要带我去了,苦日子便也到头了罢?”傅天略听了,心里只打鼓,脸上仍是喜色,一味拿好言宽慰慈母之心。
说了一阵子话,眼看着要登岸了,商华令又折回舱中,说道:“若兄弟有心,且别告诉一个人今天之事。如今安氏仍未得赦,我送她来见你是犯罪的。”傅天略点头,又对商华令一拜谢恩。商华令忙扶住他,说道:“我原是为你欢喜才做的。并不要你拜我。”傅天略却笑道:“我如今欢喜了,这也算罢了?”商华令一时也对不上来。
傅天略随商华令登了岸,又与王妃、傅天浪闲话一会儿,便各自回府了。且说傅天浪满以为今日相见必遭尊妃教训,令他远离玉郡王,谁知尊妃却只字不提,还如从前一样和气,又问傅天浪近来身体如何、吃饭如何,傅天浪恭敬答了。尊妃又笑道:“我只仍拿你当从前一样看的,你也别拘着。要吃什么、喝什么,说一声就是了。”傅天浪点头不语。尊妃又道:“玉儿成婚,听说你们兄弟备了厚礼,多谢费心。”傅天浪忙道:“不敢。”尊妃又道:“你身上不好,礼到了人不来也无妨。”傅天浪便暗道:“难道单为这事约我出来?”到底不像,却也不敢细问。
既然回府了,傅天浪又打量傅天略似是满腹心事,便问道:“你说今日尊王妃相约是什么来头?”傅天略但笑道:“大概就是别叫你多心罢。这是王妃温柔体贴之处,你还不知道?”傅天浪点头不语。
傅天略心里为自己难为,且又为母亲心伤,加之身上不好,便也不防头,露出愁容。傅天浪又打量了傅天略,忙道:“哎,怎么这样流汗起来?”傅天略刚入沉思,被这么一说方觉冷汗冒了一头,忙取了方帕拭擦,又笑道:“想必是风寒药发了,冒汗就好了。”傅天浪放下心来,却道:“也是,前两日听说你扑了风,今日本不应随我出游的。”傅天略笑道:“那里这样娇贵起来了!当初流离的时候,死了还得站起来呢!”傅天浪听了,却颇为伤心,原当年流离散乱,傅天略年幼在冬日里扑了风,险些死去,凭着一股子韧劲活了下来。虽现看着傅天略身体康健,但总怕当年落下病根,年老体弱时显露也未可知。说着,傅天略起身告辞,从阁楼上下来,银山本与下人们在楼下吹着春风吃着果子,见天略下楼了,忙站起来迎他。
傅天略又问道:“这天我出门,可有什么事没有?”银山说道:“没有什么要紧事。就是药房那里说紫团参买不来了。”傅天略愕然道:“怎么就买不来了?”银山便道:“也就得了一斤,平日里头原能买到的,说是大多被商华令买去了。再有的,也是别的人家要了,咱们是不能争的。便除这一斤之外,那些次品,买了也白化银子。所以这好药不比从前,是有钱也没处买去。”傅天略笑道:“一斤也够吃好久了,愁什么!”银山却道:“哪够呢?昨儿大夫给二爷开的方子,每天要一两的,老爷平日吃汤药也离不开参。”傅天略却道:“我已好了,不必吃参,再找个大夫来,另开一个方子便是。余下的只给兄长配了他日常汤药即可。”
回了屋里,银山忙让请了大夫,细细给傅天略看了。大夫又要说话,傅天略却道:“我知道怎么回事,不必同我背医书,听了什么又‘邪不胜正’‘血不归经’这些怪字怪句,不过风寒咳疾,你开个方子,不要再整什么贵价名方,只要能治病就好,打量我不知道你们和药店那点生意?”那大夫听了傅天略这么一番硬话,腹中纵有千句劝的,如今一句也无了,只道:“既然如此,我便开个汤剂给公子发散发散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