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一到郝家,就忙乎起来,刘冉拆开郝母和郝仁床铺上的被褥。自认为比郝母年轻,视力也比郝母好的刘婶则亲自动手,为郝家扫地抹灰,拾掇郝母房间的物品。她们要让郝家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过个中秋节。
刘冉母女此行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要把刘冉与郝仁的婚事定下来。她们今天来郝家是正式提亲的。
那个年代,女方到男方家提亲的事是极为罕见的。但刘叔刘婶都是开明、仗义的人。他们始终牢记郝仁父亲郝善友在世时,曾对郝刘两家指腹为婚这件事。他们当初也非常乐意非常爽快地接受了这个建议。虽然随着郝善友的离去,郝家的经济条件每况愈下,但他们认为做人不能失信。眼看着刘冉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而郝家又不见动静。所以刘家决定主动“出击”,希望来个“一锤定音”。
刘母让刘冉将拆下的被里被面拿到附近水井去洗,并吩咐郝仁陪刘冉一块去。
刘母以命令的语气给他俩分工:“郝仁负责提水,小冉负责洗被。她特别强调:“大床大被的,要用井水多冲一冲,这样洗得清爽些。”
刘冉从小听父母说自己长大了要将她嫁给郝仁。她出于好奇,自懂事起,就默默地关注这个未来要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
随着刘冉与郝仁接触次数增多,了解深入,她越来越敬佩郝仁这个沉稳、踏实的年轻人,尤其喜欢看他吹笛时全神贯注的表情,喜欢听那优美欢畅的旋律像暴雨过后的溪水,从他的竹笛奔流而出。在那个文化生活十分匮乏的年代,能听到这种让人心旷神怡的笛声是一种令人陶醉的享受。
水井离郝仁家不远。花岗石的井圈,古朴典雅的青石板井台,井水清澈透明、冬暖夏凉。
平时,郝仁经常来井边用井水淘米洗菜刷碗,并担回井水备做他用。
林云儿搬来后,也经常在这水井边洗衣担水。所以他俩经常在井边相遇。有时,林云儿从家中的阳台看见郝仁去井边,也会带上铁桶和被当地人称为“水盒子”的提水工具紧随其后,以清洗拖把、抹布为名,跟郝仁见上一面,拉几句知心话。
此时,这里的男主角仍然是郝仁,但女主角已经很久没有光顾这里了。郝仁有些怅然和失落。不过,他心里仍然放不下林云儿。他坚信,林云儿对他的感情是真挚的。现在林云儿虽然很长时间没跟他联系,一定有某种原因。他相信林云儿一定还会来找他的。除非林云儿当面告诉他自己已经另有所爱,否则他是不会主动放弃这段让他刻骨铭心的感情去接受刘冉。
那段时间,电影院正在放映影片《冰山上的来客》。电影票非常紧张。刘冉以双倍票价从别人手上购买了两张电影票,而且是15排1号和15排3号两个紧密相连的最佳座位。她环顾井台四周,见旁边无人,从怀里掏出电影票,并迅速撕下15排1号的票塞到郝仁的手心。
郝仁知道刘冉的心意,但他不能接受。虽然他对刘家的感情非同一般。尤其刘冉的父亲刘叔对他恩重如山。当年,郝仁的父亲受到打击,刘叔一家不怕引火烧身,不怕受到牵连,对他们家不离不弃,经常前来看望父亲,安慰父亲,鼓励父亲。在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刻,郝仁只有十一、二岁,还不太懂事。母亲要买菜烧饭,给病重的丈夫和正在长个的儿子增加营养,不能全天候全身心照顾丈夫。是刘叔没日没夜地守护在父亲的病床前,为父亲灌水喂饭,端盆倒尿,陪伴着父亲走完了人生的最后旅程,并帮助调理了父亲的后事。他不敢想像,如果没有刘叔一家,当时无助的母亲和年幼的他不知怎样熬过那段艰难困苦、不堪回首的日子。
父亲去世后,刘叔一家对他们母子更是关怀备至,不仅自己常来嘘寒问暖,而且不时让刘冉来家帮着洗洗涮涮,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
国家最困难时期,正是郝仁青春期长身体的时候。为了让郝仁健康成长,刘叔刘婶自己经常节衣缩食,却惦记着他们母子,时常送些大米、白面和衣物周济他们。他从心里特别感激刘叔一家。
如今,郝仁只要想起刘叔及其家人,一股暖流就沁入他的心脾,浸润着他的全身。但恩情不能取代爱情。所以,郝仁接过刘冉递过来的电影票,只是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后又返还给刘冉,平静而又地果断地告诉刘冉:“刘冉,谢谢您!真对不起,这部电影我已经看过了。”
刘冉见郝仁不领情,露出失望的表情,她的脸色由绯红变得刷白,继而发青。她咬了一下嘴唇,胡乱将电影票塞进裤兜,向郝仁抛来一阵苦笑:“哦,是这样?那就算了吧......”
在郝家,刘母正在跟郝母促膝交谈:“我们家小冉长大后,也学会讲究了,不像小时候蓬头垢面、鼻涕拉糊的,现在长成一个清秀的大姑娘了。虽说女孩子迟早是别人家的人。但我和小冉她爸很看重我们两家多年的交情。我们考虑到,与其把小冉嫁给别人,不如嫁给你家郝仁。我们两家是世交,互相知根知底,我和小冉她爸都是看着你家郝仁长大的。这孩子心地善良、稳重踏实,把小冉交给他,我们放一百二十个心。虽然不少人看我们家小冉长得端正,想找我们家攀亲,前来说媒的人踏破我们家的门坎。但我们不能不跟你们郝家通气就把小冉许配给别人。今天来主要是征求你们的意见,看看能不能把这两个孩子的婚事定下来。”
郝母默默地点着头,充满感激地说:“刘婶呀,虽然郝仁他爸已去世多年,虽然我们家一无所有,但你们刘家从不嫌弃我们,对我们情深义重,让我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们郝家无以回报,我只能让郝仁以后好好孝敬你们二老,好好体贴关心刘冉,报答你们的恩情。”
郝母朝刘婶真诚地笑了笑接着说:“刘婶啊,人们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你们以后就把郝仁当成自己的儿子,想骂就骂,想打就打,他要是不听话,有愧于你们二老和小冉,我们做长辈的就一起挺身而出,坚决跟他斗争到底。”
“她郝姨呀,我知道郝仁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我和我们家老刘就是看重他善良、大度,重情义,才喜欢他。我们小冉也愿意嫁给他。就是不知道郝仁是什么想法?”刘母也报以开心的微笑。
“我不管郝仁有什么想法,我说话算数,这件事我做主,就这么定了!”郝母语气坚定,斩钉截铁地说。
郝母与刘母正在堂屋谈笑风生,刘母低头从围栏的空隙看到刘冉提着装着洗净被褥的竹篮无精打采地走进楼下的天井,过了差不多一分多钟,她才看到郝仁拎着提水桶和洗衣盆默不作声跟了进来。显然两人在返回时保持着一段距离。
刘母见刘冉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样子,就猜出了八九不离十,她向郝母使了个眼色,悄声说,“看来火候没到哩。”
郝母会意地点了点头,悄声对刘母说:“你们娘俩放心,我一定会说服郝仁,让他跟小冉尽快完婚,早日给我们添个孙男孙女的。”
刘冉母女走后,郝母试探地问郝仁:“她们母女这次是专门来跟你相亲的。你跟刘冉谈得怎么样了?无论如何,这件事我决定了,不许你再胡思乱想。明年春天,我们就把刘冉娶过来。”
郝仁本来就因为跟林云儿失去联系而郁闷惆怅。母亲催他娶刘冉,让他更加心烦意乱,他破天荒地顶撞着母亲:“妈,我对刘冉根本没感觉。再说,你也知道我心里已经有人了,为什么老是对我苦苦相逼呢?”
郝母一听火了,她板着脸,严厉地责备郝仁:“你这孩子真不识好歹。多年来,刘家一直在帮助我们,接济我们。一家养女百家求。哪家有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不被说媒、提亲的人踏破门坎?人们都说,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刘家不计较你的出身不好,不计较我们家境贫寒,主动放下架子,屈尊到我们家来提亲,而且不提任何条件,这是多么通情达理,多么难能可贵?我们不说知恩图报,也要自知之明。刘冉姑娘愿意嫁给你,你应该感激不尽才是,哪能这样不识抬举,这山望着那山高,挑三拣四的?你想娶林云儿,跟林云儿结婚,可是林云儿条件那么好,她父母要求又那么高,即使她家同意这门亲事,人家要块手表,要台缝纫机总不过分吧?可是我们家这条件,你拿什么给人家,这婚我们结得起吗?”
郝母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她加重语气,怒气冲冲地对儿子呵斥道,”告诉你郝仁,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如果你放弃了刘冉,不把握好这个机会,以后很难找到这样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好人家。你就活该打一辈子光棍吧。”
郝母望着一脸沮丧的郝仁,无奈地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抱怨道:“唉,有你这个不孝之子,我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见孙子。”
☆、义愤难抑
朱家母子经过精心策划和大胆实施,他们的阴谋终于得逞了。胡菲薇在得知林云儿已经妥协并答应与朱文才成婚后,马上操纵一些能说会道、喜欢张扬的女同事在几位厂领导、自己所在的机关工会和林正明、吴玺、朱文才所在的科室,林云儿所在的工段,以及临时组建的厂宣传队散发朱文才与林云儿定婚喜糖。虽然喜糖散得不多,只是象征性地表示一下,但由于涉及面广,影响大,加上胡菲薇几位帮手绘声绘色地渲染朱文才与林云儿浪漫传奇的情史,使出浑身解数为朱林两家联姻造势,很快形成了辐射作用和蝴蝶效应,一夜之间传得沸沸扬扬。几乎全厂都知道了销售科林正明副科长的千金要嫁给朱大运厂长的公子。
林云儿要结婚了。结婚原本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大喜事,但林月儿发现姐姐整天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甚至动不动就唉声叹气、有时还偷偷以泪洗面。
林月儿知道姐姐对这桩婚事特别抵触,特别反感,但为了父亲,为了避免家庭暴发内战,更是因为那次梦魇般的经历,她只能牺牲自己的幸福,接受了她最不愿意接受的现实。
林云儿的不幸遭遇不仅导致自己整天郁郁寡欢,同时对林月儿的打击也特别大。
林月儿虽然早已进入青春期,已经长大成人。但她受姐姐不幸婚姻的影响,对爱情没有兴趣,没有渴望,只有一种畏惧感。她甚至动过一辈子独身的念头。她不愿像姐姐那样在忧郁苦闷、愁肠百结中消磨时光。姐姐的遭遇在她的心里结上了一层严实的冰凌,导致她对男人都有一种戒备心理。生怕一不留神,就会重蹈姐姐的覆辙。
家里以前都是林云儿协助父亲操持家务,给父亲当助手。父亲上常日班,白天无暇顾及买菜做饭这些家常事,都是云儿亲力亲为。
现在云儿要出嫁了,月儿必须提前进入角色,主动顶替云儿的位置,家里四口人每天吃的菜,买、拣、洗、烧,都是月儿来接手。
这天上午,月儿买菜刚回到家,顾不上歇口气,就在胸前系上围腰,一手拿菜刀,一手抓莴笋,削起莴笋皮。
人们都说,当事者迷,旁观者清。李魁作为郝仁与林云儿爱情的旁观者和见证者,知道林云儿对郝仁是真心的,他俩是两情相悦。但眼下厂内外都传得风风雨雨,说林云儿要嫁给朱文才。人们对这件事传得有鼻子有眼,所以不太可能是捕风捉影、空穴来风。
但李魁百思不得其解:林云儿对郝仁那么恩爱,那么情投意合,为什么突然变卦?根据他分析,林云儿不是那种见异思迁、朝三暮四的女人。他不知道大家传播的风言风语是真是假,他想直接找到林云儿问问清楚,为什么要移情别恋?如果林云儿没有正当的理由甩了郝仁,她就是玩弄别人的感情,就应该受到良心的遣责,道德的审判,就应该受到人们的唾弃。他李魁也会毫不客气地给予严厉的指责和抨击。
李魁怀着复杂的心情赶到林家,想当面质问林云儿。不料林云儿不在家,林家就林月儿一个人蹲在厨房埋头削莴笋皮。
李魁怒气冲冲地闯进来。一见月儿,就口气生硬地大声质问道:“月儿,你姐呢?她去哪儿了?”
月儿见李魁来势凶凶,知道来者不善,赶紧说实话:“我姐被我妈拖上街置办嫁妆去了。”
“这么说,厂内外的传言并非无中生有?你姐的的确确是要嫁给朱文才了?”
月儿没说话,只是咬着嘴唇含泪点了点头。
“可是她当初为什么信誓旦旦地对我说,她的心已经属于郝仁,任何人都无法取代?她还当着我的面亲口对我说,她会对郝仁从一而终,无怨无悔。她这不是自欺欺人,自已打自己的嘴巴吗?”李魁虽然连珠炮似地遣责着云儿,但他犀利的目光直逼月儿。似乎在他面前的不是月儿而是云儿。
“朱文才把我姐害了。我妈就逼她嫁给朱文才。”月儿怯怯地抬起头瞅一眼李魁,不太情愿地解释说。
“朱文才把你姐害了,你家人却逼她嫁给朱文才?这是什么道理?什么逻辑?你们家的人脑子都进水了吧?你快告诉我,朱文才是怎么害你姐的?我找他算账去!”朱文才攥紧了拳头,手指上的骨结捏得咯咯响。
“你真蠢,害了就害了呗。还问怎么害的?你说怎么害的?”月儿无法启齿向李魁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是不是这个王八蛋在领导面前污陷诽谤,告你姐的状,想把你姐从宣传队辞退?还是他扇阴风点鬼火,在其他人面前挑拨离间,搬弄是非,挑动别人跟你姐闹矛盾?”李魁急切地问。
月儿不便明说,只是心里在骂李魁弱智。她站起身,反问李魁:“你真是死脑筋!难道只有嘴巴才能害人吗?”
李魁转念一想,当前整人最普遍、最常用的方法就是写大字报、小字报。用笔杆子害人。他赶紧追问:“这家伙是不是写材料整你姐?让你的家人在他的淫威面前妥协了,逼着你姐嫁给他,想委曲求全?”
月儿见李魁如此死心眼急得真跺脚,她气愤地责骂李魁:“你怎么这么笨,这么蠢,这么不开窍呢?”
李魁仍在争辩:“你不明说,我怎么知道朱文才怎么害你姐的?这跟我笨不笨,蠢不蠢,开窍不开窍有什么关系呢?你快说呀,急死我了。我不把这件事弄清楚,我怎么能相信你姐不是言而无信、见利忘义的卑贱小人呢?”
“我妈让我姐给朱大运织毛衣,要我姐送到朱家。朱文才母子对我姐下了迷药,乘我姐昏迷时把我姐污辱了。我妈就逼着我姐嫁给朱文才的。”月儿说完,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呜呜地哭起来。
“什么?这个□□的。”李魁一下子楞住了。他怔怔地看着月儿,牙咬得咯咯响,双拳攥出了汗水。他愤怒地骂了一句:“他妈的,老子不宰了这个畜生,老子是他孙子!”李魁丢下这句话后,像一头愤怒的雄狮冲出门外。
月儿见势不妙,赶紧止住哭啼,在后面高声喊道:“李魁,你别做傻事。杀人偿命。你杀了朱文才,你也活不了。用你的命抵他的命不值得。”
月儿诚恳而又急促的声音紧追李魁而去,一字不漏地灌进李魁的耳朵,就像给李魁注射了一针镇静剂,让处于极度愤怒和狂躁的李魁情绪稍稍有所缓解。
李魁止住脚步,回头看一眼月儿,目光中喷发出愤懑却又有些迟疑的光。继而又坚定地扭过头来,疯了似地飞奔而去,给月儿留下深深的焦虑和不安。
☆、缘断情续
林云儿要出嫁了。她即将成为朱家的媳妇,朱文才的妻子。但她心里却放不下郝仁。她每天都盼望能见到郝仁,但又害怕见到他。她觉得自己没脸再见他。她只是一次次来到楼下巷口的小空场,在回忆中,在幻觉里,听郝仁吹笛,为郝仁打扇。多少回睡梦里,她又来到沙漠州,陪着郝仁去采笛膜,看着那迎风摇曳的芦苇荡,闻着杂草野花的芳香,听着小鸟野鸡的欢唱。她喜欢郊外空旷清静的环境;她喜欢在河边举目仰望云卷云舒,低头俯视浪淘浪涌的开阔;她喜欢与郝仁在一起无拘无束,尽情发泄的感觉。
现在,林云儿除了对郝仁怀有深深的愧疚感,而且还有个未了的心愿:她还没有完成由郝仁作词、自己谱曲的《我的爱为你守候》这首歌的曲子。她始终没有忘记她的承诺,她一定要兑现这个诺言。郝仁把这首歌的歌词早已写好了,就等着她为这首歌谱曲。但突如其来的不幸遭遇让她一蹶不振,让她很长时间都无法走出阴影,这谱曲的事也就在日复一日的浑浑噩噩中拖延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