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商四回答得很简单。
星君也就没有再问,过了许久,他才又说了一句,“也挺好的。”
于是两个多年的老友,就在这风雪夜里坐在山洞口,一起吹风赏月。唠唠嗑,斗斗嘴,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那个柳生怎么回事?要紧吗?”星君问道。
“这事儿还得再看,我估计是没什么大问题。这世上诸多人有诸多执念,譬如柳生譬如虞涯,可不还有我们这种事儿妈么,船到桥头自然直啊。”
星君对商四的处世法则不予置评,迟疑了一会儿,问:“那虞涯的这件事,你觉得该怎么办?”
“你求我。”
“滚。”
“你再这样我真的滚了。”
“你有完没完?”
“好吧,我们得先把虞涯丢失的那些东西找回来,否则他不肯去见南英,就没有任何意义。”
星君点点头,“如果……如果那药……”
“你来的时候,不是已经做好了不管虞涯有没有找到药,都让他跟南英团聚的打算了吗?”商四反问,“更何况虞涯就是南英的药,这味药或许不能救他的命,但能解忧愁,祛心魔,与其让他继续拖着病体在这世上陪我们两个老不死,还不如让他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开开心心地活个几十年。”
星君沉默着,他也明白个中道理,知道自己该放手了。只是他照顾南英那么久,早已将他视如骨血,就怕虞涯待他不好。
他星君的弟弟,怎能容别人欺负半分呢?
不过,还有一点令人诧异。他看向商四,“你居然在跟我讲道理,没骂人?”
“你是二百五吗?”商四翻了个白眼,抱着陆知非起身就走。
星君看了看深沉的夜色,也起身跟上。走入洞内的时候,道士刚好有转醒的迹象,商四把陆知非安顿在一旁,然后抄起白玉台上的一根肋骨,照着道士后脑勺一敲。
“你干嘛?”星君愕然地看着刚醒过来又昏过去的道士。
商四掂了掂手里的骨头,“没什么,就是刚刚好运气地发现这骨头里也有点虞涯的气息,就顺手一起还给他了。”
星君:“……”
我替他谢谢你了。
翌日,道士还没有醒,三人休整一番,决定按照商四的意思,分头找虞涯丢失的那些东西。然而这些东西太过宽泛,它可能藏在一截肋骨里,可能变成一朵桃花落在书案上,那就还可能在别的地方。
没有具体的范围,没有明确的目标,直把三人变成了无头苍蝇。
在昆仑山找了半天没结果后,三人再次在道观里碰头。
“或许不一定落在昆仑山。”陆知非分析道:“道观里的卧室、后山的山洞,这些对虞涯来说都是他转世后可能去过,且比较有意义的地方,或许我们可以按着这个思路来找。”
“好,就这么办。”商四说着,三人又回到山洞去找道士,道士肯定知道他这几次转世都去过哪里。
然而醒过来的道士捂着发胀的脑袋说,“我能说,去过神州大地各个角落吗?”
商四随手就抄起了旁边的肋骨,陆知非赶紧拦在他面前,问:“你可以挑出几个印象深刻的地方来吗?”
道士下意识往陆知非身边靠了靠,然后仔细想了想,“或许……蓬莱阁?虞山顶?”
第60章 折琴记(六)
走过仙人桥,陆知非抬头看着头顶的蓬莱阁,不由停下了脚步。丹崖极顶,观海楼阁,峭壁之下碧波翻涌、海雾环绕,倒真有些蓬莱仙境的感觉。
如果这里的游客没有这么多的话。
熙攘的人群,鼎沸的人声,瞬间把陆知非拉回红尘人间,一股属于夏日的炎热伴着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
“人也太多了吧。”商四隔着墨镜看出去,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旅游景点。景点就是人很多很多的地方,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解释。
“这还算好的。”陆知非倒是很淡然,“国庆的时候,带你去八达岭看长城。”
这句话从陆知非嘴里说出来,商四就觉得那一定不会是个好体验,“像沙丁鱼罐头吗?我发觉你们人类很喜欢用这个比喻。”
商四作为书斋老板,苏醒之后就开始研究现代文学,对此颇有感触。
陆知非不予置评,因为他小学写作文的时候也这么写——公交车上的人们,随着车子的停摆和启动不断摇晃着,巨大的铁皮箱子包裹着这些摇晃的人影,就像一个巨大的沙丁鱼罐头。
其实陆知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写,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把老师比做辛勤的园丁,而他们一定是祖国的花朵。
做一棵银杏树不好么?
花朵那么容易死。
“走吧。”商四勾着陆知非的肩,带着他的小男朋友招摇过市,一九五的身高鹤立鸡群,还戴着副墨镜,挺拔英俊,甭说有多醒目。同形的道士在后面看着,摸摸鼻子,下意识地离远了点。
陆知非在路旁告示牌的反光里看到自己,一米八真的不矮,然而被商四这样搭着的时候,总是略显娇小。只是看商四一幅大魔王巡街很开心的样子,陆知非也就不甚在意了。
至于周围人到底是在看蓬莱阁还是在看蓬莱阁里的他们,他也无所谓。
蓬莱阁坐落在一片汉代古建筑群中,重檐八角,四周环绕着朱赤明廊,供人极目远眺。不过这次前来可不是观光的,陆知非站在明廊上往阁内看了一眼,问:“怎么找?”
“你有什么感应吗?”商四转头问道士。
道士苦笑着摇摇头,这么多人吵吵嚷嚷的,他脑子都在嗡嗡响了,哪里还感应得到什么?
商四也不强求,如今的道士肯定是指望不上的。目光掠过整个蓬莱阁,商四看到那些随处可见的楹联和名家题字,随即嘴角勾笑,“或许还有别的办法,跟我来。”
商四大步向前,拥挤的人群在他身前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推开,如入无人之境。随后他伸出手,缓步行走的过程中,指尖抚摸过墙壁上的楹联和题字,点点金光就像微尘从中洒落。
商四脚步缓慢,却不停。他时而微微蹙眉,时而慢下来,用指尖仔细勾勒着字的纹路。
不对,不是这个。
也不是这个……
“他在找什么?”道士跟在后面,忍不住问。
陆知非其实也不知道,此时他们已经到了阁内,一层一层往上去。忽然,前头金光大放,陆知非和道士下意识地伸手遮挡,而那金光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当他们再度看向阁内时,发现周围的场景已经变换了一个模样。
如织的游人不见了,蓬莱阁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发生什么事了?”陆知非抬头看楼梯上的商四。
商四把手从一幅字中撤下来,“幻境,楼上好像有人。”
语毕,商四大步向楼上行去,只见最高层的楼阁里,有人正站在一张书案前,埋首肆意挥洒着狼毫墨。
无数的字画铺满地,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吹落满地宣纸,洁白如羽落。而埋首泼墨的那人,似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不速之客,一只笔、一壶酒,快意挥洒,纵情抒怀。
陆知非和道士都诧异着,小心地避过地上的宣纸,生怕踩到。
“他是谁?”陆知非问。
商四从地上捡起一张纸,看着纸上铁画银钩的“无我”二字,微微笑道:“悠悠五千载,狂人名士何其多,不是所有人都能名垂青史的。”
说着,商四佻达一笑,松开手,那宣纸就随风而去,“浮名如烟逝,无我亦无他。看看他的字画吧,有没有什么能用的。”
陆知非和道士随即翻找起来,在这幻境里,那人似乎不能感应到他们的存在。然而找了半天,他们也并没有找到什么与虞涯有关的字画。
随即商四又折返而下,此时幻境里的楹联和字画,跟他们初来时看到的,又不一样了。这中间毕竟隔着很多年月,楼阁经过翻修,旧的总会被新的覆盖。
商四的指尖再度泛出金色光点,抚过那一个个刻着岁月沧桑的字。
忽然,海风刮过,一群白色海鸟排空而过,叫声嘹亮。陆知非和道士都忍不住从窗口望出去看,就见大风刮起了楼阁顶层的白色帷幔,无数的宣纸,涂抹着字画的、或是洁白一片的,从那窗口里飘洒而出,被风吹着、扬着,像一片片落羽,铺洒于碧空。
海鸟们盘旋翱翔,从那落羽中穿过。洁白的翅膀抖落着阳光,优雅随意。
“注意。”身后传来商四的提醒,陆知非和道士回头,就见眼前的场景再度变幻。
一道穿着青绿衣衫的身影,倏然从两人面前跑过。那张沁着细密汗珠的红扑扑的小脸,犹如惊鸿一瞥,落在两人眼里。
“南英!”道士下意识伸手去抓,却连一片衣角也没有抓住。南英小跑着远去了,顺着楼梯,哒哒哒地跑着。
那道背影牵引着道士的全部心神,他急忙去追,陆知非和商四对视一眼,也跟上去。
此时的蓬莱阁,已不像刚才那样冷冷清清,来来往往都是人影,很热闹,尤其是上面,时而传来欢笑声。
三人赶到顶层,就见南英垫着脚在人群外,一蹦一蹦地朝里看着。他似是看到了谁,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朝那人用力地挥着手。
三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见一身皓月长袍的虞涯站在人群里,还是风采卓绝的模样。
道士忽然间就怔住了,他看着虞涯,像看着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虞道长,此次除魔之事多亏你出手相助,否则我们实难成功啊。”一锦衣公子端着酒杯,含笑道:“这杯酒我敬你。”
“是啊,世子说得是,若不是虞道长,此间之人必定还有折损。若一个不慎任那群妖魔扬长而去,再想将之除去,可就麻烦了。”
“虞道长年纪轻轻,可乃天纵之姿啊,我等佩服!”
……
呼声四起,虞涯脸上却未见波澜,“虞涯只是做了份内之事,当不得如此夸赞。谨以茶代酒,聊表惭愧。”
语毕,虞涯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长身玉立,仍是皓月之姿。
世子的脸上掠过一丝僵硬,但很快又恢复正常。他举起酒杯示意,随后一饮而尽,又算是风度上佳。
此间多半是江湖人,见状也都笑着将这茬揭过,气氛还算和乐。这时南英终于从人群里钻出来,跑到了虞涯身边,仰着红扑扑的小脸蛋看着虞涯,“虞涯虞涯,是大海啊!”
“嗯。”虞涯轻声应着,语气不自觉轻柔。
南英很开心,想把初见大海的喜悦全部分享给虞涯,“真的好大啊,一眼望去都没有边,我还看到了大船!”
南英晃着虞涯的胳膊,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我们能去坐大船吗?他们说海里有座蓬莱仙山,仙山上有好多好多很好吃的果子,我去采给你吃好不好?”
虞涯还未答话,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道爽朗笑声,“小兄弟,蓬莱仙山那是传说,虚无缥缈,你怎么去啊?”
闻言,南英抱着虞涯的胳膊回头瞪着他,有些气鼓鼓的,又有些委屈,“四爷说他去过的!”
见他这番模样,四周笑声更盛,倒不是取笑他,只是觉得这小家伙实在有趣。虞涯那么正经矜持的人,不知道哪儿找来的这么一个活泼的抱剑童子。
可单纯的小桃妖哪分得清笑里的意思,虽然他能感觉到他们没恶意,可仍是红着脸气鼓鼓的。
虞涯见状,抬手想揉揉他的脑袋。只是那手都抬起来了,却又迟疑了一下,最后化为轻轻一拍,“无需理会。”
“嗯。”南英乖巧听话地往虞涯身后一躲,随即又探出个头来,朝那些人吐了吐舌头。
四下莞尔,陆知非也忍俊不禁,他没想到从前的南英是这样活泼可爱的,跟现在大不相同。而这时,那世子又同几人走到了虞涯面前,手里还怀抱着一个长条形的盒子。
盒子一出,楼阁上的气氛登时火热起来,无数人伸长了脖子朝那盒子看去,深怕错过了什么似的。
“虞道长,这是此次缴获的那柄沉水剑。”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看着很具威仪的男人打开了盒子,说道:“此剑凶名赫赫,杀生无数,我们商量了一下,无论放在哪门哪派,似乎都让人不甚放心。所幸世子殿下提议,虞道长一身浩然正气,必能压制这剑的邪气,况且此次虞道长出力最大,所以我们决议将此剑先赠予道长。十年一个轮回,届时再交给下一人看管。”
虞涯望着本该已经被毁去的凶剑,微微蹙眉,正要说话,此时那世子又道:“虞兄不必急着推辞,剑本无善恶之分,归根究底是要看执剑者是谁。宝剑有灵,若是毁了就太可惜了,如果有人能将之发挥出原本应有之风采,那岂不是美事一桩?”
世子一言,顿时引得他人纷纷点头。
虽然说不乏有人看出来他这是在间接拉拢虞涯,但一来这件事虞涯确实功不可没,二来,别人无论谁拿剑,都有人不服,可虞涯师承昆仑,地位超然,换做是他的话大家心里也能服气一点。而且,如果虞涯镇不住沉水剑,那还有他的师门,此举看起来也最妥当。
于是大家纷纷出言劝虞涯接下,羡慕有之、敬佩有之,气氛热烈。
众望所归之下,所有人都觉得沉水剑非虞涯莫属。
然而虞涯接下去却做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举动。
他拿起了那把沉水剑,两指夹着那泛着淡淡血光的剑身抚过,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仿佛看到隐藏的贪念,“既然杀生无数,何不毁去?”
众人纷纷怔住,虞涯这样说也没错,可那是沉水剑啊!如此宝物,谁不想得到?虽然说这剑确实杀了很多人,可是……
一个玄衣大汉站出来,蹙着眉,“虞道长,我们敬你,才同意将此剑先放在你那儿。若你不愿,也不可将之随意毁弃。”
虞涯摇摇头,“你能保证江湖上不会因为这把剑,再起纷争?”
那人沉下脸来,却说不出这个保证。没人能保证,正如人之贪欲根本无法去除。
“可那是凶剑沉水,怎么可能轻易被人毁去,这虞涯话说得也太轻巧了。”
“是啊,此等宝物毁了太可惜了……”
“不要也给我啊。”
“切,给了你那还得了?”
议论声起,世子看了看此间情形,掸了掸衣袍上前一步,正要说话时,一抹骇然突然自他眼底涌现。
“铛!”一声脆响,剑已折。
所有人都渴望拥有的宝剑,号称无坚不摧的沉水剑,就这么断了。顿时所有的念想都被斩断,所有的纷争都烟消云散,目瞪口呆之中,别样的情绪在发酵。
虞涯沉着冷静的声音在一派死寂中响起,“求诸恶莫作,不如灭其源头。”
断剑被虞涯放回剑盒,鲜血从他掌心滑落,染红了白色的绸布。硬生生折断一把凶剑,虞涯也不是如表面那般轻松的。
大家这时才纷纷回神来,极静之后是极度的哗然。
唯有南英没有看那把断剑一眼,捧着虞涯流血的手掌急着给他包扎,心疼得要哭出来。
折剑仙,虞涯。
原来这名头是从这里传出来的,陆知非这么想着,心里的诧异其实也不比周围人少多少。恐怕换了任何一个稍微世故一些的人来,都不会做出当场折剑这样的事。这固然最干脆利落,可也太过决绝。
可这就是虞涯。
商四忍不住给他鼓了个掌,虞涯这一手可相当对他的胃口。
而那道士,怔怔地看着在声浪中仍挺拔如青松的男人,张着嘴神色复杂地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虞涯低头对南英露出一丝隐晦地温和笑意。
看着虞涯牵起南英的手,旁若无人地往楼下走。而四周虽然议论声不断,却无人阻拦。
因为他是虞涯,来自昆仑山的虞涯。一身正气,惊才绝艳。
虞涯牵着南英的手,走过道士身旁。衣衫拂动间,道士看到虞涯仍是平静的脸色,看着南英望向虞涯一脸眷恋和倾慕的表情,心海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他就像一个局外人,看着陌生却又熟悉的一切。
可为什么心海还是掀起波澜?为什么他会这么无法平静?
如果说眼前这个是虞涯,那他又是谁?
这个卑微、懦弱的人又是谁?!
细微的波动,开始在道士的周身显现。陆知非看着他时而欢喜又时而悲痛的脸色,眸中闪过一丝担心,而这时,商四忽然伸手在道士背上一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