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英咬咬牙,他用桃枝把虞涯固定在背上,拿起了却慈。然而就在他准备迎敌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从背后伸过来,按下了剑,“这种事,让我来做。”
南英怔住,回头看见已经苏醒的虞涯,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眼眶红红的,哭着,却又笑了出来。
虞涯却是来不及安慰他,问:“我托你办的事,办妥了吗?”
南英连忙点头,桃枝甩动,将藏在旁边草丛里的一把古琴拿了过来,“给你。”
琴名昆梧,虞涯在分别之时托南英带到这里,如今这把琴又回到了它主人的手上。那么,也是时候做一个了结了。
虞涯盘坐着,将琴放在膝上,敛气、静心、闭目。
南英看看仿佛入定一般的虞涯,又看着几乎快到头顶的黑云,还有林子里越来越近的破风声,一颗心紧张得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而就在这时,虞涯终于睁开了眼。手指拂动,一道琴音自指尖响起。
琴音悠远,像无形的涟漪扩散开来,毫无阻碍地穿云而过。敌人攻势未阻,猖獗的笑声伴着无尽的杀意袭来,像是对虞涯的嘲笑。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道波动自山下传来。琴川的百姓们还在仰头看着突如其来的乌云,抱怨着这好端端的天气怎么又忽然下雨时,缓缓流淌的河流忽然开始了剧烈的涌动。
一道、两道、三道……无数的剑气破水而出。那剑气足有数十米长,每一道几乎都横贯整个城池,然后狠狠地劈向黑云。
“铮——!”琴声急促,肃杀之意顿时弥漫整个天际。
越来越多的剑气切割开黑云,天光从那些破开的洞里透出,光与暗不断交织着,阵阵怒吼和哀嚎声从四野传来,恍如末日。
南英的眼中却异彩连连,这般场景,在他枯燥的前半段人生里,何曾见过?
他转头看向虞涯,这个衣衫染血,眉间染着风霜和疲惫,却仍镇静抚琴的男人,手指拂动间便将敌人斩杀剑下,那是何等风采。
他想,这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虞涯。
他无比确定,他找到了四爷曾经说过的,属于他的盖世英雄。
第62章 折琴记(八)
所有的幻像消失,尘封的双眼终于睁开。
只消一眼,陆知非就知道那是虞涯回来了,那双眼睛里,仿佛有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然而陆知非还没高兴一会儿,虞涯就忽然吐出一口血来,外放的气场快速缩回,忽然间就弱了下去。只是虞涯的眼神仍然坚毅,他随手擦掉唇边的血,站起来。
“我要去昆仑。”这是他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不行,你跟我回去。”星君拒绝得斩钉截铁。
“我必须去。”虞涯却也坚决,两人对峙,谁也不让。
气氛一时僵硬,陆知非看了眼商四,商四这才慢悠悠地走到两人中间。他只是往那儿一站,僵硬的气氛瞬间被打破,随即他看向虞涯,“给你半分钟,你可以尝试说服我。”
虞涯毫不畏惧地直视商四,“我想再去那里看看,或许只有重新再走一遍当年的路,我才能做回真正的虞涯。况且,那里有我想要给南英的东西。”
商四歪着头打量了他一眼,随即微微一笑,“好吧,你说服我了。”
“商四!”星君现在只想尽快带虞涯回去,唯恐有变。
“别着急,左右也不差这点时间,我看着他不会有事。”商四耸耸肩,目光越过窗沿看向远方,“而且我们也确实需要回一趟昆仑山。”
半日后,昆仑山。
前两天的那场大雪崩让山顶看着像秃了一块,但是经年的严寒累积,仍然寒意彻骨。陆知非其实一直觉得这景象很神异,因为昆仑山向阳的那一面,也就是道观所在的地方是温暖的,四周朱红翠绿,一如他想象中仙山的模样。但是后山洞穴这边,终岁严寒,那雪像是从来没有化过,倒是另一种仙境的模样。
虞涯的脚步略有些匆匆,直到快走进山洞时,才又忽然慢下来。
回忆的气息渐浓,那些乱石里散落的枯树根就像旧日伤口上脱落的痂。以往他一次又一次回到这里,却像看着别人的故事,逐渐感受不到其中那份刻骨铭心的痛。
可现在那种痛又回来了,会痛,说明他还活着。
陆知非就见虞涯忽然在洞穴边跪下来,不顾脏乱,双手拨开那里的碎石,甚至用他那柄威名赫赫的却慈剑挖开那里的泥土,像是在找着什么。
谁都没有去阻止他,不消片刻,虞涯的衣袍和双手已经满是泥土,而他也终于挖到了他想看到的东西。
那是一截腐烂的根,它深深地埋在泥土里,不知年长。而虞涯的手已经摸到了泥土下的岩石,那些纤细的一碰就烂的根系就长在岩石里,而那些岩石冰冷又坚硬,毫无柔软可言。
虞涯挖着泥土的手顿住了,他双手捧着那些腐烂的根系,痛苦地闭上了眼。
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一年的风雪。
他为了永绝后患不惜布下七弦杀阵,可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重伤,难以想象的重伤,让虞涯几乎透支了自己的生命,才将琴曲奏完。
他本可以坦然赴死,因为布下七弦杀阵本就是他顺应道心所做出的选择,可是南英又该怎么办?
昆仑山顺应天道而生,绝不会为了虞涯违背天命。
虞涯还记得迷迷糊糊之间,他看到南英跪在出阳观前叩首,倾颓的楼观仿佛下一刻就会压下,压得小小桃妖瑟瑟发抖。
然而南英不肯退,那便是整个昆仑山,都不能拿他怎么样。
师父出来了,他在叹气。
他说天命不可违,想要获得什么,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然而南英那时还听不明白这句话,他只希望能救虞涯,别的什么也顾及不了了。
于是他们在后山的洞穴里,一待就是很多年。
虞涯还记得南英第一次到这里时,眼眸中流露出的担忧和畏惧。他自小长在如诗如画的江南水乡,哪里见过这样的风雪?
他还记得南英跑到白玉台上窝在他身边抱着他,喃喃地跟他撒娇说:“好冷呀。”
可是隔天,他就在洞口扎了根。柔软的根系破开泥土,深深地扎进冷硬的岩石里,汲取着微薄的养分。虞涯躺在白玉台上不能动弹,但他能感知到周围发生的一切。
树扎根了,花开了,蓬勃的生机源源不断地输送进虞涯的体内,也为他挡住了外面的风雪。
可是多冷啊,他能感觉到南英在发抖,他被冷硬的岩石包裹着,动不了了。唯有偶然飘落的桃花会飘到白玉台上来,轻轻拂过虞涯的脸,好似在跟他说悄悄话。
一年又一年,洞穴里都静悄悄的,再没有声响。
虞涯起初还能听到花开花落的声音,可是渐渐地也听不到了,黑暗袭来,他彻底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醒了,身体奇迹般地恢复了大半。他走到洞口站在那棵桃树下,抬头看着枝桠上零落的桃花,却发觉自己的心毫无波澜。
就好像这一切都跟他无关了,心变成了一颗冷硬的石头。
他听到自己跟南英说:“你该走了。”
“这里不适合你,去更温暖的地方吧。”
“我不需要人陪我。”
起初小桃妖还会笑着黏过来跟他说话,然而虞涯那会儿心里只有剑,他看着南英,莫名有些烦躁,于是只能更多地将心思放在练剑上。
这世间七情六欲只能徒增烦恼,若要追寻大道,怎能有所牵绊?
于是虞涯时常离开山洞,要隔一段时间才会回去。他每次都觉得下一次回去的时候,南英一定已经走了,可每次他都还在。
最后一次去的时候,他记得南英蹲在洞口的老地方,像只在雪中迷路的可怜的兔子。虞涯看到他眉上沾染的雪花和冻得发白的唇瓣,沉寂的心海终于泛起波澜,他忍不住把他拉起来,“我送你回去。”
南英看到他,微微牵动嘴角笑了笑,“你回来啦,我等你好久了。”
“别这样。”虞涯声音冷硬。
别这样对着我笑,这不对。
不该是这样的,为什么我在动摇?
为什么要偏离既定的轨道?不,不对……
有哪里不对……
虞涯的心神忽然剧烈地震荡起来,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怀疑,这种怀疑近乎要把他的心撕裂成两半,然而这时,南英忽然轻声问他:“你觉得剑道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对不对?”
虞涯紧紧握着却慈,愣怔着,无言沉默。
然而沉默也是一种回答,南英又笑了笑,“这里好冷呀,所以我要走了。”
他在笑着,眼眶红红的,却倔强地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他说:“我不要你送我走,我自己走。”
于是地面开始震动,岩石开始崩裂,南英迈开早已僵硬得快要失去知觉的双脚,深埋在岩石里的根系根根断裂,那是清脆的、又透着一丝绝望的声音。
“不、不要……”虞涯向他伸出手去,可是南英紧接着后退了一步,躲过了他伸出的手。
而就在他这走动间,最后一朵桃花从光秃秃的枝桠上落下,洞口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满目疮痍。
断裂的根系从泥土中翻出来,有好些已经开始腐烂。
虞涯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裂开了,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想要冲破束缚,而就在他这愣怔间,南英已然走上了那条羊肠小道。
然后虞涯就看到漫天的风雪将他带往悬崖之下,他想要伸手去拉他,却看见南英宛如枯木般迅速失去神采的眼睛。
“南英!!!”
虞涯一下子醒了,仿佛从一个冗长的噩梦中苏醒,而冰冷的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
“哼。”忽然,星君一声冷哼,让他一怔。
他回过头,看到那三人站在自己身后,才蓦然发现,原来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虞涯握紧了掌心里的树根放在胸前,朝星君点了点头。
星君却冷着脸别过头去,兀自走到一旁的石头上坐下,不搭理。但他刚才那一声冷哼,还是让陆知非听出了一丝暖意。
他转头看向外面皑皑的白雪,心想:风雪不再迷人眼的时候,还是很美的吧。
这时,商四捏了捏他的掌心,“你在外面看着他们两个,我进去给那白玉棺加一层封印。”
“封印?”
商四眨眨眼,“我们早晚要去见柳生,这可是我们的大筹码。”
陆知非了然,随即点点头。
在等待商四施加封印的时候,虞涯平复了心绪,又开始挖土。陆知非有点儿担心,就走过去看,结果就见虞涯从某个标了记号的地方挖出来一个小的楠木箱子。
“这是什么?”陆知非问。
虞涯一边用袖子细心地擦去箱子上的泥土,一边回答道:“这是我在找药的时候,顺带搜集的一些小玩意儿。”
“给南英的?”
“嗯。”
这时星君那边又传来一道冷哼,“别以为送一些小东西就可以讨他欢心,我送的东西比你多多了,也更好玩。”
虞涯也不生气,就回了一声“是”,语气里还带着一丝尊重。
他这样子,让星君反倒更不得劲,在旁边不知道生的什么气。陆知非微笑着看过去,“我记得商四常去的那家君君理发店还开着,星君回去的时候,要不要也去剪一下?那边师傅的手艺还不错。”
星君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又问:“真的不错吗?”
“真的。”陆知非点头。
星君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临了又开始不断往外冒话,“他现在口味比较奇特,你必须跟着他一起吃。”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虞涯认真听着,然后点头,“我知道了。”
“他怕冷,房间里一定要时刻燃着炭火。”
“我明白。”
“他晚上时常睡不好,你不能晚归。”
“好。”
“他……眼睛不好,如果他不愿意,一定不要摘下他的缎带。”
听到这里,虞涯的指尖微颤着,良久,才点了点头。
他忍不住去想,如果那天他拉住了南英,会怎么样?
他想着想着,就不由自主地出了神。星君见他发呆,还挺担心的,觉得是不是这几日融合的后遗症,脑子坏掉了?
那可怎么办?
而这时,天边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鸟鸣,星君看过去,就见青鸟朝着这边振翅飞来。
“哎哟,你们在这儿啊,叫我好找。”青鸟在陆知非身边降落,化成人形拍了拍身上的露水,“我都绕着昆仑山飞一圈了。”
“谁叫你送信来了?”陆知非疑惑。
“是南英啊。”东风笑着,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个古旧的信封。
听到南英的名字,虞涯顿时回神望过来。
陆知非展信扫了一眼,便微笑着递过去,“看看吧。”
虞涯定了定神,郑重地接过信,展开信纸,就见那熟悉的娟秀字迹跃然纸上。
诸位:
外面虽好,也须记得归家。生日请柬已送出,再不回来,我可生气了。再者,四爷你拐走知非甚久,快快还来,否则你家太白太黑日日水淹我的小院,该如何是好。
南英
虞涯伸手轻轻抚着信上的落款,嘴角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
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如果有,那一定是神的悖论。
第63章 折琴记(九)
开满桃花的小院,青鸟去了又来,翅膀扇动间带起阵阵清风,拂过廊下那人垂落在脑后的白色缎带。
“南英,又在外面晒太阳啊。”东风化作人形,一点儿也不见外地在旁边坐下,笑呵呵地跟他打招呼。
这时,南英递过来一杯茶,东风咕咚咕咚地喝了,好不舒爽。他很喜欢来南英这儿,在他林林总总的顾客里,只有南英总是能恰到好处地给他递过一杯茶,或一碟点心。
跟他随便唠几句嗑,就能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觉。
“哦对了,你的回信。”东风从小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
回信?南英随手接过,这时太白太黑听见声音从屋子里跑出来,“呀!东风东风,陆陆回来了吗?回来了吗?”
“没有呢。”东风看见两个小胖子就乐呵,一手一个使劲儿揉着他们的脑袋。太白太黑瘪着嘴躲他,一路小跑着藏到南英的袖子底下,然后露出一个头来,“大骗子!不是说会把陆陆带回来的吗?”
“好啦好啦,他们很快就回来啦,我就是比他们早走一步。”东风只得安抚。
太白太黑这才哼唧唧地表示原谅了他一点,东风摊手表示冤枉,眼睛却贼着呢,瞅准时机又把两个小胖子拖出来好一顿揉捏。
“嘤嘤嘤被非礼啦!”
“救命呀!”
好一阵闹腾,东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留下太白太黑两个小胖子瞪着腿躺在走廊上嘤嘤嘤地喊着被玷污了。
南英忍俊不禁,余光瞥见旁边的信封,这才想起来还有这茬。于是他拿起信,很随意地拆开信封,然而将信纸抽出来的刹那,一个熟悉的东西从里面掉了出来。
它慢悠悠地落在南英的衣服上,粉色的,小小一朵。
一朵干枯的桃花?
南英疑惑地将它拾起,指尖触碰到干枯花瓣的刹那,一股若有似无的熟悉气息缭绕在他的指尖,让他一愣。
这……是谁?
这种感觉好熟悉,熟悉得南英忽然觉得心跳加快。他忽然想到什么,急切地展开信纸,就见那苍劲有力的字体跃然眼前。
南英:
我是虞涯。
看到“虞涯”两个字,南英一怔,随后下意识地把那信合上。被缎带蒙着的双眼四下看了看,确定没看到什么人,这才把目光重新放回信上。
信还合着,南英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他不敢打开这封信,唯恐信上的字会飘走一般。他又惊喜,又害怕,这样枯坐了许久,才在太白太黑疑惑的询问中,小心翼翼地重新打开了那封信。
许久未见,不知你可安好。我知道我写这封信,实属冒昧,当日我弃你于昆仑山,后又因诸多缘由再未能见你,如今过去整整三百一十八年,已无颜面再求你谅解。
然而当年种种,纵诸世轮回不敢忘。我于年少轻狂之际遇见你,有幸得你相伴,却不知珍惜,更来不及将我的想法告知于你。如今想来,折剑或琴杀皆成云烟,唯有你当年音容,仍栩栩如生。
我不知该如何表达这份情意,也许为时已晚。你给我的,我也怕是不能回报你万分之一。然而蹉跎日久,我更怕今生不能再见你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