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梦带来的不适只有几秒。柳希言的一觉过后已经是第三天的早上,舒方球的情况似乎在好转。体温和血压已经可以被药物所维持,伤口渗血的情况好转,血小板不再降低,至少稳定在15X10E9/L左右,也不需要吸纯氧了,呼吸机氧浓度可以下调一些。
只是有一点开始不对劲:镇静中的舒方球每天会被唤醒一次以评估神志,一般是早上十点。第三天早晨他勉强地点头表示知道,第四天早晨当柳希言停了镇静剂后却叫不醒他了。
瞳孔对光反射灵敏,脖子也软,病理征没有,电解质基本正常,血气也还可以。柳希言请示了叶文轩,叶文轩决定推舒方球和呼吸机下去,做个头颅CT。
头颅CT没有问题。
上来看舒方球并且和其家人谈了一番话的院长听叶文轩汇报后,转头问柳希言:"小柳啊,这事能不能麻烦下你哥哥?"
柳希言瞄了一眼叶文轩,后者当没看见他。
"我哥收费很贵,我找个其他的大师吧。"
4.
第五天,舒方球各项指标持续在好转,血小板上升,呼吸机参数已经进一步调低,内环境基本稳定,只是神志仍旧没有恢复,体格检查呈浅昏迷状态,复查头颅CT依旧正常。柳希言在头天晚上联系到了吴廷方,问他能不能让陈则帮舒方球算算命。这天早上一大早,吴延方打电话给柳希言,说:"陈则的批字我发你微信了。"
柳希言打开微信,陈则龙飞凤舞地批在一张卫生纸上的字被吴亦廷方拍下并发了过来,四个字,没有一个看得懂。
柳希言只好打电话给吴廷方,含蓄地表达了自己书法造诣不精,希望大师能用印刷体告知的想法。
吴廷方立刻发了印刷体过来:"命悬双柳。"
叶文轩看了批字后开始和柳希言谈人生谈理想谈婚姻谈家庭,最后谈到不孕不育,含着双泪说起了舒方球。
"我觉得,不管你哥哥拒绝过你任何什么要求,这个时候你都应该放下一切面子上的东西,帮一帮阿球,我敢跟你说,阿球应该没什么问题了,醒不过来咱们也没办法,而你哥神通广大,是吧?"
柳希言说:"我正要打电话找他。"
"如果需要的话,你可以放假跟他沟通一下。"
柳希言拿出手机打算打电话给柳希声,手机却响了起来,柳希声主动打电话过来了。柳希言接起电话,一句"哥"还没叫出口,柳希声说:"找个安全的地方躺下来。"
"怎么个安全法?"
"不会因为中阴身离体直接死了。"
"……你说我要灵魂出窍?"
"可以这么说,你只有15秒时间了。"
柳希言放下电话,语速极快地对满眼期待的叶文轩说:"领导,把我安排在抢2床,阿球隔壁,呼吸机备着,万一没呼吸了可以插管上机。神志是浅至深昏迷,不管怎么像脑死亡,千万别放弃抢救!"
"你说谁?"叶文轩一脸茫然。
"我!"
下一秒柳希言就从天空中俯视到自己的身体呈硬瘫状态直挺挺往后倒,幸而叶文轩眼明手快接住他的肩膀,把他往地上平放。
他看见领导开始拍他肩唤名字,得不到反应后,开始摸颈动脉,看呼吸,似乎是呼吸心跳都还在,于是领导又打开他眼睑看瞳孔。
柳希言正担心他要把全身体格检查做一遍,柳希声就从上空缓缓降至他面前。这是柳希言第一次看到柳希声的中阴身:竟然是披着长发,身穿古代的白睡衣一一不对,这身打扮像极了古代的罪犯秋后问斩的造型。
"哥哥,您穿越了?"
"是的,我已然夺舍了三十余年。"
"……我没记错的话,您刚过30岁生日。"
"你说得极对。"
"哥哥,您可以说普通话吗?"
柳希言话没说完,就看见一黑一白两个人型的东西快步走到他的身体旁,黑色那位用钩子样的东西勾了半天无果,白色的于是发出了声音:"嘿嘿,老黑,想不到一个地方你连栽两次。"
黑色的瓮声瓮瓮地说:"我倒要看看谁胆子这么肥!回去看监控!"
柳希言目送他们走远,转头问柳希声:"这谁?"
"勾魂使。"
"我死了?"
柳希声摇头:"没有,他们现在每天有定额任务,总是违规执法,跟哪家医院杠上了,就去ICU勾。不查生死簿了。"
"阎王不管?"
"以前几千万人,现在十几亿,哪里管得过来?除了重点监控对象的生死,其他人都随便了。"
柳希言忽然领悟:"你刚才说他们跟我们医院杠上了?那不是一告病危就没救了?"
"他们自制了一个评分表,关键看医生人数和倒班频律,只要是倒班特别勤的他们就要欺负。"
柳希言看着柳希声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嘴脸,以为自己对人性深刻的怀疑态度均源于自己有这么个兄长。而想要怀疑却偏只能信任——否则就要倒霉的体验太催残人心了。
柳希言默默地跟在柳希声身后,不再理会乱作一团的病区,感受着体重消失极度轻盈并且各种感观似乎恢复到婴儿期的敏感体验。
到楼梯口,柳希言忽然想到,既然没有实体摔不死,他干脆跳下去不就得了。
他刚想作出跳跃动作,柳希声转头对他摇头,并说:"跟着我,别跳。离我三尺,魂体一跳被风吹出十万八千里,什么勾魂使都要找上门了。"
柳希言停止跳跃动作,看着自己穿的白大衣,忽然觉得相当别扭:"我工作服没脱。"
"要脱吗?"
柳希言想起何义:"估计是没办法脱吧?"
"只有两个选择:脱光或者不脱。"
"……"
声音可以听见,比以前更嘈杂、更细微。孩子们在诊室里哭泣的声音、大人们哄着的声音。
柳希言新奇地穿过每日行经的门诊部分诊台,秋台风来临前,自门诊大楼门口吹入了穿堂风,极其清晰地从耳边、指缝间刮过,头发和衣角却没有一丝舞动。
走在前面的柳希声不知何时长出的一头长发却是飘动在风中。单薄的白色中衣也被风吹起,场景似曾相识。
"我们去哪?"柳希言这才醒悟过来。
"去和你同事谈谈心。"
柳希言记得自己出来时,明明还是白天,跟着柳希声走了一会儿后,周围就开始变得晦暗不明,好像雾天的清晨走在森林里的感觉,看不清,却听见动物们奔走呢喃。
这还是医院附近吗?还是已经阴阳两道?
柳希声的背影却极其清晰,好像烙在了视网膜上,见一眼,从眼底疼到胸口。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四周开始出现水的声音。
环境中依然有动物发出的声音,有的嘶吼着,有的哀叫着,有的窃窃私语,似乎还有笑声。
柳希言猛然惊觉:动物怎么会有笑声?
"哥,是什么声音?"
"风声。"
随即柳希声停下了,柳希言看见了一盏小小的昏黄的灯,灯后是一座桥,看不见有多长。灯边站着一位老婆婆,穿着灰色的上衫下裳,她的身前放着一个木桶,手中拿着个木碗。在桥前有个人,上半身穿着病员服,下半身光着。他徘徊着,似乎想接过老婆婆手中的那个木碗。
柳希言花了一段时间才认出这是舒方球。
"阿球!"
舒方球转过头来,口中还插着气管导管,下身也连着尿管,身上的手术疤痕新鲜得刺眼,甚至电极片都还贴身上。
舒方球看见柳希言,露出见到鬼的表情。
"你怎么也……被带下来了?"
"我来找你回去。"
舒方球迟疑地问:"还能回去?"
"为什么不行?你呼吸心跳都有,呼吸中枢也没问题。"柳希言伸手去拉舒方球,"你女朋友怀孕了。"
没有拉到舒方球,柳希言的手只是在空气里抓了一把。柳希言又抓了一次,这一次的目标是柳希声,依然抓空。
看得见但摸不着,好像光和影。桥前的灯变得熟悉起来,似乎经过了这里千百次,每一次他都伸手,但都没有触碰到他想触碰的人。悲伤无可抑制地爬满胸口,他呆呆地看着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的柳希声。
柳希声也看着他,站在桥前灯下,他的表情看起来那么平静。
"重湖……"
记忆涌入颅内,破碎又凌乱,秋后法场,血流成河,刀山、油锅,畜生道、饿鬼道。
重湖。
然而下一秒,那些记忆好像被裂缝吞噬一般,消失得像正午的云雾,只剩下迷惑和疼痛留在胸骨后。
那是心脏的位置。
"我累了。不想回去。"舒方球的话柳希言只听到这么一句。
"为什么?"
"丽菲怀孕我知道。怀了肯定要结婚,要生,要养。我读了这么多年医,除了当医生,其他什么都不会,我怎么养他们?我爸妈也老了,我这样还要给他们增加负担。"
"怎么会?你的身体只是需要时间恢复……"柳希言猛然住了嘴。
舒方球苦笑:"你觉得我还有勇气再穿白大衣吗?"
"可以转行……"柳希言看着半截的气管插管,词穷了。
"没有假放没关系,工作累点没关系,其实我喜欢当医生。"舒方球喃喃道,"我没办法医好每一个人,但确实可以帮到他们。上个星期在门诊,一对夫妻带着两个月的宝宝来体检,路上碰到我了,对我说了:谢谢你,舒医生。我高兴了一天。阿柳,你肯定知道那种感觉对不对?"
"嗯。"
"我学医十年,当医生五年,我从没想过离开这个行业。"舒方球说,"那天,我只是说了一句:你最好验一下□□质量……"
柳希言说:"别再想了。"
"我没做错什么,我从来不对病人凶,一个红包都没收过,我没有开过大处方,病人为了感谢我想请我吃饭我都没去过。我上班五年,从没休过周末和节假日,为了这件事丽菲和我吵了不知多少次。我想想也害怕,我们真的有了小孩,将来他长大了,肯定会怨我为什么从来没有时间陪他。"舒方球说,"所以,也许这是天意。丽菲没了我,就可以不要这个胚胎,还可以换一种人生。我工作这么多年,也没空回家乡看我父母,有我这个儿子等于没有。我弟和我妹才叫孝顺,少了我,和有我在也没什么差别。"
舒方球到最后自言自语:"再过两年,谁也不会记得我了。"
柳希言摇摇头,但却说不出话。
柳希声开口了:"要不让你看看他们再决定?"
不管舒方球愿意不愿意,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只熊猫,努力进行连线,全屏的视频不久就出现在他面前。
葛丽菲和她的姐姐坐在舒方球的病床前,葛丽菲正把头贴在舒方球的手上,不知在小声说着什么。
姐姐欲言又止,电话响了,姐姐接起电话应了几声,不耐烦地说:“知道了。”
沉默了一会儿,姐姐说:“妈刚才打电话来问。”
葛丽菲没搭理她。
“她问阿球现在怎么样了。”
“应该不是问这个吧?”葛丽菲没抬头。
姐姐叹了口气。
“你跟妈说我要生下来。”
“已经十几天了,你还不死心吗?”
“死心?他好好的,叶主任说他暂时不想醒过来。”葛丽菲轻轻地说,“他想通了就会回来的。”
视频开始变得模糊,舒方球愣在那儿,看着画面变成了病房外。
父母和弟弟妹妹都在病房外坐着,彼此之间也没有说话,就那么坐着。好像按了暂停键一样,过了不知多久,都没有人起来。
“他们不上班呀?”舒方球又开始自言自语了。
这个时候,他变得透明起来,最后消失不见,木碗掉在地上,还转了个圈。
老婆婆离开了木桶前,捡起木碗,低着头,说:“你们又来啦?”
柳希声应了声:“嗯。”
“过桥吗?”
“不了。”
5、
柳希言和舒方球同时醒来,那已经是十天后的事情了。柳希言虽然没有上呼吸机,还是插了胃管和尿管,肠内营养加肠外营养,两到三天还要解一次大便在纸尿裤上,从病程记录中得知这件事后柳希言沉默了,他知道在科室里他肯定处不? 蕉韵罅恕?br /> 尽管柳希声出发前在微信上对爹妈告知了此事,爹妈还是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儿子失踪了,一个儿子昏迷了。他们也坐病房,只是每天可以收到柳希声的微信报平安。
柳溪蛇说那是他在阴间每隔十分钟就让小莲发一次微信。据说阴间和阳间时间流逝的速度不一样。
黄泉路尽奈何桥,奈河桥下忘川水。
柳溪蛇轻轻哼起歌来。
“如果我喝了水会怎么样呢?”柳希言问柳溪蛇。
“忘了呗。”
“格式化了?”
“嗯,格式化了。”
“那你怎么记得我?”
柳溪蛇说:“不是我愿意记得你,是我爹……”柳溪蛇闭口不言了。
“我哥怎么了?”
“对了,你知道伤害阿球的凶手怎么了吗?”
“不知道。”
“他被抓起来了。”
“嗯。”
“你不关心他会怎么样吗?”
“他怎么样阿球都不会再做医生了。”柳希言顿了顿,“不过,能活着就好了。”
后来有一天,舒方球带着他的孩子来医院看病,和柳希言闲聊了一会儿,他去做医疗杂志的编辑,他说他有双休了,感觉很好。其他的,柳希言没有多问,舒方球也没有多说。
走之前舒方球说:“谢谢你,阿柳。”
柳希言朝他挥挥手。
再见,阿球。
☆、饿鬼
第六篇饿鬼
1、
叶文轩安排的相亲活动一拖再拖,久到柳希言早已不记得这件事时,有人提醒了他:"你上个礼拜相亲怎么样?"
"上个礼拜我相亲过了?"柳医生对自己的遗忘症相当惶恐。
护士长大感疑惑:"老叶不是在上周五说周末陪你相亲?"
柳希言露出对自己的记忆极度不自信的眼神,说:"我查一下我的备忘录。"
最近,柳医生怀疑貘先生偷偷享用了他的记忆,导致他经常丢三落四魂不守舍,总觉得每天都在遗失最重要的记忆。貘先生对此只是冷哼一声:"有让我吃的价值吗?"
柳希言没发现上周末的备忘录存在相亲这一事项,于是他惴惴不安地去问叶文轩:"领导,听说上周末您老陪同我相亲了?"
"不是改这个礼拜六了吗?"叶文轩深表关切,"你是不是睡眠不足?最近怎么老记不住东西?"
"您对我说实话,我是不是阿兹海默?"柳希言盯着叶文轩,"如果是,我还是早点辞职,不要给科室添麻烦。如果不是,忙到这个程度,您是不是该给我放假了?我已经连续上了一个月的班了。"
"你记性好得很,还记得上了几天班,其实我已经不记得我上了几天了。"
"您上了31天。"
诸位内科医生连续上班,固然有舒方球这个重病人的原因,但在阿球出院后,林医生的老婆生孩子,他要求休10天陪产假也是重要因素。加上每次轮到周末放假,都要给老秦顶班——于是两位年资高的医生愣是一个多月没有放假,这才是相亲这件小事一拖再拖的真正原因。
"小林不是回来了吗?你这周补休后可以放一天。"叶文轩说,"一定要记得礼拜六晚上六点到名点御膳。"
"礼拜六就是明天晚上吧。"柳希言相当不满,"我今天晚上值夜班,你让我明天晚上相亲?我明天晚上只想睡觉。"
"……活该你ED。"
那是个很冷的晚上,夜班看急诊看到11点钟,在柳希言觉得可以稍微休息一下时,刚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就又有人敲门。柳希言叹了口气,不情愿地挪动了一下老腰,站起来去开门。
着美团外卖外套的男子提着两个外卖盒站在门口,柳希言花了一分钟认出那是他的大居士哥哥。
"顺丰的制服呢?"柳希言上下打量身材高挑匀称哪儿都挑不出毛病的柳希声。
"这个时间点穿顺丰的不太对。"柳希声摘下帽子,把外卖盒递给柳希言。
"怎么了,哥哥?我这里又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