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不想这么做,他帮助他人为的不是要对方报恩,也更不是为了给自己制造什么后盾。无关利用,无关谋算,他只是单纯的想帮助别人而已。
现在,这一切都被他自己毁了,因为他不想死。
“说得好!”
一个嘹亮的声音从人群中突兀的响起,多利愕然睁开眼,发觉说话的是他最经常去的那家小酒馆的老板。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抬头看着多利,咧开嘴露出有点发黄的牙齿灿烂一笑。
“多利是我的救命恩人,去年我在雪原里翻车的时候,如果没有他,我现在已经回归母炎的怀抱了。”
酒馆老板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群,仿佛带着火光的灼热视线最终停留在了不远处礼台上的老城主脸上。
“这里有多少人曾经受到过他的帮助,我数都数不过来。我是粗人,不懂什么法律,我只知道应该被处死的是那个通缉犯,而不是多利。”
“总之,多利不该死!”
广场上一时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声音响了起来。
“对!多利不该死!”“不该死!”“不同意处刑!”......
完全是一面倒的声浪沸腾了冰冷的空气,多利跪在处刑台上,深深的吸了口气,强自忍住眼眶中再度满溢的泪水。
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了呐喊的阵列,胆怯懦弱者也不再犹豫害怕,数百人的声音渐渐统一,震耳欲聋的声浪映衬着城主老人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回音席卷了小城的每个角落。
老人突然发现,处死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门卫这件事,赫然已经变得棘手无比。倘若他执意要处死多利,就必然会令这些城民们对他感到愤怒,他在叶垦利的统治权将会无可避免的受到极大动摇。
陷入两难之间的老人抬起头,看向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然而多利此刻也正扭头向他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对撞的瞬间,擦起了无形的激烈火花。
形势已然颠倒,多利跪在处刑台上,扭头安静俯视着老人,眼中洋溢着对生存的渴望与信心。而在他的注视下,那位城主老人的脸色越绷越紧。
然后,老人突然笑了。
在看到老人那个笑容的瞬间,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涌上多利心头。就在下一刻,广场上激烈的声浪戛然而止,多利猛地回过头,正好看见一名白袍人捏着酒馆老板的喉咙将他举起来狠狠的摔到一边。
是‘白狼’,是一向以冷酷无情毫无人性著称的‘白狼’。多利终于明白自己犯了个怎样的错误,从一开始决定他生死的就不是坐在那边的那位老人,而是这些穿着白袍的冷血刽子手。
老人笑就是为此。即便多利煽动起了民众来对他施压,他也可以做出一副‘我也没办法’的样子,把恶名和仇恨都扔给那些‘白狼’去担。
老人用目光无声向多利传达了这句话,他怜悯的看着多利,就像在看一头待宰的羔羊。
用最简单也是最凶残的方式终结了民众的呐喊,那名白袍人站在广场正中,冷冷的扫视了一周。但凡被他那冷酷目光注视过的人,都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开,乖乖的收起了心里那些良知,生怕成为下一个牺牲者。
酒馆老板就躺在那里,生死未知,谁再敢出头,就会变得跟他一样。
多利缓慢的,合上了眼。
===================================================
砰嗵,砰嗵。
心跳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在耳边轰响。时间的流逝仿佛停滞,一切都在等待,等待着终结的到来。
砰嗵,砰嗵。
寒风劲猛,透骨冰寒。潜伏在暗处的织网者悄悄收紧了全身上下的肌肉,等待着扯动网线那一瞬间的到来。广场上的民众沉默的低下头,不愿目睹处刑台上即将发生的那残忍一幕。他们已然抗争过,然而在无法匹敌的力量压制面前,却只能承认自己的无力。
安崔丽攥紧了拳头,长而尖利的指甲刺入了掌心的肉中,却恍然感觉不到丝毫痛楚。她的全副心神都投注在处刑台上的那个人影上,无关那两千贡献值,多利不死,她就无法安心。
砰嗵,砰嗵。
城主老人站起身,缓慢的抬起了右手。华贵的衣料伴随着手臂举起的动作滑落到手腕,然后在一阵死寂之中,飒然挥落。
砰嗵,砰嗵,砰嗵,砰嗵……
“锵!”
金属的碰撞声分外响亮,在这一瞬。多利愕然睁开眼,看向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个人影。
娇小的个头,曲线完美的身材,黑色的紧身服,精致的双持匕首。多利太过惊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他看着为他挡住审判双矛的女人,尘封已久的记忆开始苏醒。
“莲?”
女人扭头看了他一眼,与此同时利落的一个侧踢把处刑者踹下高台。
“哟,军师大人,好久不见。”
嘴中冷冰冰的吐着问好的台词,被称为莲的女人站在处刑台上,安静的环视着因为她的出现而骤然陷入混乱的广场。的确是混乱,潜伏在暗处的审判所白袍人险些因为她而暴露,广场上的民众们也开始哄然,礼台上的老城主差点被吓得脚步不稳坐倒在地。
“你是谁?”
老人的质问近似咆哮,为了处死一个小小的门卫,他今天实在经历了太多周折。简直是不可思议。
“克莱因议员麾下三等权限者莲,奉议员命令前来捉拿此人。”
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多利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然而惊讶的绝非他一人,当‘议员’二字从莲口中吐出之时,在场之人俱皆震惊。
议员,流放者同盟对于最高等权限者的称呼。
议员是什么,只要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会第一时间想到那些站在顶端遥不可攀的大人物。他们只需要开口随意说上一句,很可能就关系到千万人的性命,整个流放者同盟有无数人都在直接或者间接的为他们工作,他们就是同盟的统治者。
“爷让我给你带话。”莲直接无视了因为她刚刚的话而陷入震惊中的众人,转向多利道。
“他说多利,回来吧,我想喝你泡的茶。”
多利默然。
他不认为莲出现在这里救了他是个巧合,这世上没那么多巧合。他曾被称为‘零失误的挑错机器’,就是因为越在紧张的情况下他越能保持冷静的头脑。这几年中他一直过着下等人的生活,处处赔小心处处受气,却从未真正经受过应有的欺凌。新兵营中他没有被老兵殴打过,没有被教官施过体罚,到了叶垦利之后也从未遭遇过威胁到他性命的事件,那些对他骂骂咧咧秽言相对的佣兵从没在他眼前出现过第二次。
这一切都在无声昭示着一个事实,有人在暗中保护他。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会派人来保护他的人只有一个。
杨·克莱因,他的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任主官,那位权柄滔天的太子爷。
得罪一位尊贵的议员大人可不是好玩的,就算是审判所的‘白狼’,也得好好权衡一下得失。为了多利这么个小小的门卫与克莱因议员结下仇怨,这似乎是傻子才干的出来的事情。
站在广场中央的那位白袍人无声与隐藏在暗处的首领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的目的是利用多利引出龙离,然而这个计划并不是绝对有效。为了一个没有把握的计划而与克莱因议员对着干,审判所的‘白狼’们还没疯狂到那种地步。
当然,也不可能就这么白白放弃。
风声渐息,热闹了一上午的广场终于迎来了短暂的平静。一幕又一幕的出乎意料连番上演,到了此刻也终于没了下文。广场上的民众和叶垦利的老城主都被直接驱赶到了舞台下,只能茫然的观赏着多利与莲和审判所‘白狼’之间的对峙。
事态变化的太快,转眼间这已经不是他们能够涉足的层面。审判所的‘白狼’们不会主动对莲和多利动手,但他们也不会允许莲就那么带走多利。
“莲。”
多利跪在处刑台上,不自觉的弓着背,突然开了口。
“你走吧。”
小巧而精致的双匕画了个圈,莲收起攻击姿态,站直身垂首看向脚边跪着的多利。她不屑的扯了扯嘴角,抬起脚重重的踩了下去。
“你别给我捣乱,废物。”用尖利的鞋跟一下又一下狠狠的踩踏着多利的身体,莲那张俏丽的面孔此刻狰狞如鬼。这种突兀至极的转变让旁观的人们一时间根本反应不过来,就连隐藏在暗处的‘白狼’首领都有些愕然的皱了皱眉。
“为了你这么个废物,老娘在这种肮脏的下等地方潜伏了五年。老娘真他妈服了你了,五年,整整五年,你他妈除了装孙子还是装孙子,如果这世上能有人比你还孬,老娘立刻自己掌嘴一百下。”
多利竭力缩紧身体躲避着莲的踢踹,根本无力开口反驳,不,就算给他从容开口的环境,他也没什么可说的。
“知道吗?这五年里我有无数次想要杀了你,然后带着你的脑袋回去见爷。你就是个废物,就是个孬种,根本不值得爷那么重视。”
莲突然停下了殴打多利的动作,她抬起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声音开始哽咽。
“可爷就是喜欢你这个废物,你要是死了,爷会伤心的。”
多利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慢慢的吐了出去。他全身上下的骨头肌肉都在叫嚣着痛楚,然而他却无法责备那个将他殴打至这副凄惨模样的人。
十米高的处刑台上,掩面啜泣的女人与无言蜷缩的男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远处的屋顶上,一双漆黑的瞳孔无声接收了这一幕。
“一、二、三……”
无意义的数字从口中慢慢吐出,以一种稳定甚至可以说是注定的频率增长。它也许具备了某种意义,又也许什么意义都没有。
“十。”
黑衣女子挟起多利,仿佛大鸟般自处刑台上飞跃而下。从广场各个角落电射而出的白袍人组成一张白色的大网,冲着她迎了上去。
烈风骤起。
===================================================
疾速坠落的黑影放佛炮弹一般砸进白色人影组成的网中,一往无回,看的人心脏抽搐。金属的弧光划破空气,突兀的交织在一起,或清脆或沉闷的碰撞声一下一下的敲击着耳膜。
多利紧紧的闭着眼,被莲挟在腋下,身体伴随着对方的动作大幅度上下摇摆。就在这么短短的一小会功夫里,他已经挨了不少轻伤。虽然本能的想要叫疼,但多利明白自己现在不能出声打扰到正在战斗的莲。他本来就足够没用了,无法战斗,只能被女人保护着逃跑,如果连这点疼痛都忍受不了,干脆直接咬舌自尽算了。
一溜血珠迸溅到多利脸上,他不知道是谁的,也不想知道。莲的战斗等级只是A,围攻她的五名白袍人也都是A级以上的强者,如果不是因为这些白袍人不想与克莱因议员结仇,没有对她下重手,她根本就支撑不到现在。
即便如此,莲现在的局面也只能用岌岌可危来形容。
她带着多利这个累赘,面对五名与自己同级的强者,根本就没有逃出生天的道理。不过她本来的目的就不是与这些‘白狼’拼命,她只是想要试探对方的意图和底线。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她的目的已经达成。只要这些‘白狼’不是真的想要她和多利的命,她就有把握带着多利好端端的离开这里。
险险避开迎面的一剑,莲挟着多利猛地向后翻滚,突出了战圈。紧接着她没有立刻再度发起攻击,而是摆出了战斗告一段落的待机姿态,就如同她所想的那样,那五名‘白狼’也没有对她咄咄紧逼,而是配合的停下了攻击。
很好,是谈条件的时间了。
莲安静的注视着包围在四周的白袍人,用目光无声传达着这个信息。
“克莱因大人将会全力协助你们抓捕那个通缉犯,只要你们不再阻拦我带他离开。”
莲对自己开出的条件很有信心,一位议员的全力协助,绝非字面上那么简单。她并非虚言,只要她能够平安带着多利离开,那么她的爷就绝对会将她所开出的条件付诸行动。虽然不想承认,但多利在那一位心中的地位,的确要比她高得多。
几名白袍人简单的用目光交流了片刻,接着齐齐向后退开一步,为莲让开一条通向外界的道路。
交易达成。
莲用匕首斩断束缚住多利双手的铁铐,拉着他施施然向广场外走去。途经之处的人们纷纷为她让开道路,笼罩在议员大人光辉下的二人,此刻在这些零权限者的眼中就是不折不扣的大人物。
多利安静的任由莲拉着手臂向外走,作为劫后余生的主角,他此刻的表情却过于平静。从处刑台下走到广场边缘的这一路上,他一直保持着温和的笑容,对认识的人们点头致意。直到那个有些颤抖有些畏缩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为止。
一瞬间收敛了所有表情,多利深深的看了一眼安崔丽,女人在他的目光中颤抖的更加厉害,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她很害怕,她非常害怕。她害怕被多利记恨,她害怕多利的报复。
明明不是她的错,明明她可以拿到那两千点贡献值,然后成为上等人过上优渥的生活。可这个世道实在太古怪,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城门卫会跟高高在上的议员大人扯上关系,谁又能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安崔丽颤抖着缩紧了身体,她什么都没有得到,却很可能遭到难以想象的报复。她僵硬的注视着多利从她身边走过的背影,手指触碰到了揣在衣袖中的硬物。
那是她的丈夫克兰送给她防身的,一柄小枪。
“变数,变数,变数,这世上充满了变数。”
漆黑的瞳孔微眯,从那张有些薄情的嘴唇中吐出的话语在空气中打着旋儿落下。话音未落之时,人影已然消失。
多利隐约听见了身后响起的骚动声,他想要回头看看,却在念头升起的瞬间突然被莲用身体向旁边狠狠的撞开。
“砰!”
声音的传递发生了延迟,多利跌倒在地,愕然对上一支小巧而漆黑的枪口。用双手死死握着枪柄的安崔丽瞄准多利的胸口,疯狂的再次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
子弹从枪□□出到击中人体,只是短暂的不能再短暂的一个瞬间。多利在那一瞬间大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空白,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这个事实。
在那一瞬,他只在想一件事,无关克莱因,无关莲,无关过去的一切,甚至无关自己的生死。
他在想,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安崔丽会如此恨他。
短促的几声闷响过后,就是死一般的静寂。多利呆呆的注视着突然出现在身前的那个稍显单薄的背影,发觉自己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光裸着上身,披散着头发,有着漆黑双瞳的佣兵站在多利身前,低头认真的系着皮带。但凡是情场老手都能看出他刚刚还在做些什么,那白皙的有点过分的脊背上还留有几道相当显眼的抓痕不是?
从安崔丽枪口中射出的子弹自打进了身体就仿佛石沉大海一般,连点血花都没激出来。黑发黑眼的佣兵系好了皮带,转身对着多利一歪头一咧嘴,笑的灿烂。
“哟,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多利眼角开始抽搐,龙离这句话一出口,他就真的彻底洗不清了。现在是个明眼人都能从龙离的这句话中察觉出他们‘不一般’的关系,多利张了张嘴,最终却只能满脸苦涩的收回了想说的话。
不管怎么说,龙离救了他一命,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我刚刚在办事,没注意到外面的动静。”笑眯眯的说着话,龙离的手指仿佛插豆腐一样戳进了自己的身体里,慢吞吞的挖出了那几枚刚刚射进去的子弹。将一枚还沾着血丝的子弹举到眼前仔细端详着,他口中继续说了下去。
“赶过来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你当真被杀了,那我就屠了这座城给你陪葬。”
“万幸,我还是赶上了。”
张嘴就是屠城,多利发觉他根本就不了解眼前这个被自己救过一命的男人。陷入癫狂状态的安崔丽已经被反应过来的莲一脚踹入昏迷,那些白袍人也正从四周围拢过来,多利的眼前突然出现一只手掌,瘦削而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龙离看着一脸错愕的多利,笑言道。
“我们跑吧。”
跑,跑到哪里去?多利心中疑问着,手臂却不由自主的抬起,握住了龙离递到面前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