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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刻钟后,圣元帝并未如约叫醒夫人,等她睡醒时已临近子夜,军队终于在桐谷附近的山坳里堵住了这帮游寇。秦凌云和赵陆离分别带领两批人马,正与穷途末路的匪寇僵持。
“究竟怎么回事?”圣元帝很恼火,因为其中一名匪徒正用匕首抵着木沐的脖子。
斥候低声禀报,“回主子,这帮人半路遇见赵陆离,竟叫他认出了小少爷,双方打起来,正巧被侯爷堵在此处。匪首见咱们人多势众,又得知小少爷乃帝师府幼子,心知闯了大祸,便挟持小少爷,威逼咱们放他离开。”
“不能放他走!”关素衣坚定道。
“的确不能放他离开。他已得知木沐身份,到了安全的地方定会杀人灭口。”圣元帝带着夫人在战圈外围观察,找到一处视野较好的高地,拿起一柄巨大的骨灵长弓,同时搭上两根箭矢。
二人站在黑暗中,只要不发出声响,谁也不会察觉他们的存在。相反,游寇却被举着火把的士兵堵在战圈内,橘红火光映照出他们狰狞的面庞。木沐被领头那人挟持,显得很恐惧,脸色已煞白如纸。
关素衣干涩的眼眶瞬间就湿润了,却强行压下奔过去的冲动。她目测双方之间的距离,忧心道,“五六十丈,逆风,光线昏暗,偷袭的话会不会太勉强?万一没射中,木沐就危险了。”
圣元帝沉声问道,“夫人,你能相信我吗?”
黑暗中,关素衣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却能从他幽深双眸中窥见一丝果决与坚定。慢慢的,她慌乱的心跳也平稳下来,一字一句道,“你射吧,我相信你。”
“多谢夫人。”圣元帝微微一笑,这才举起弓箭,瞄准六十丈以外的匪首。弓弦被他拉至极限,隐约可以听见细微的噼啪声,仿佛下一刻就会崩裂。关素衣的心弦也随之收紧,连太阳穴都跟着抽痛起来。
终于,他指尖无意识地松开,两支箭破空而去,前后相隔数尺,一支先行射穿匪首眉心,另一支随后就到,补射在同一个地方。只听“噗噗”两声闷响,匪首连眼睛都来不及眨就已失去生命,站在他身后的匪众被犹有余力的箭矢洞穿,接连倒地。
木沐本还惊恐万状地抓着贼人的手,脑袋努力偏斜着,试图离刀刃远一点儿,然而下一刻,这只手就软软垂落下去,松开了对他的挟持。他还处于懵懂中,镇西侯便一把将他抓过去,赵陆离提刀便砍,将离他最近的游寇解决干净。
虽然久未合作,二人在战场上培养出的默契却还在,顷刻间就将一干人等绞杀殆尽,退出了战圈。
“木沐,木沐你还好吗?”一名少年从黑暗中跑出来,搂住木沐上下查看。
木沐经常与姐姐玩“你认不认识我”的游戏,立刻就认出她,却又记得姐姐的吩咐,不敢叫人,只是死死搂住她脖子,小脑袋左右拱动,偷偷把眼泪擦干净。他是男子汉,他才没被吓哭!
“小舅子定是吓坏了吧?快给姐夫好生看看。”黑暗中又走出一个高大人影,背着一张巨弓,伸手将小家伙抱过来,放置在肩膀上。
“你是姐夫吗?你射箭好厉害!”木沐眼睛一亮,抱住男人的大脑袋就不愿撒手了。虽然对方长了络腮胡子,眼睛的颜色也不对,但声音是一样的。是他救了自己,有他在便安全了。
秦凌云十分贴心,夺过孩子之后便捂住他的眼睛,没让他看见更多血腥场面,所以很快就能从恐惧的情绪中缓和过来。几人飞快离开战圈,走到乌蓬马车边说话。
“多谢侯爷相助!多谢赵大老爷相助!”关素衣真心实意地叩拜。
“举手之劳。”赵陆离定定看她一眼,终究没发现破绽,只以为她是木沐的小厮,因护主心切才跟出来。秦凌云心中了然,哂笑道,“奉命行事罢了,当不得一个‘谢’字。对了,木沐的小猴子还在我那处,等会儿你们来拿吧。多亏这小东西偷偷逃出来,一路给我指点方向,这才在山坳里把人堵住。”
“大郎没事吗?太好了!谢谢侯爷!谢谢……”木沐不知该如何称呼赵陆离,想了半天才跟着姐姐喊了一声“赵大老爷”,惹得赵陆离苦笑不已,转头听见木沐亲热无比地唤圣元帝“姐夫”,越发心如刀绞。
圣元帝越看小舅子越觉得喜欢,干脆将他架在脖子上,带去空旷的地方玩耍,顺便等待将士清剿战场。关素衣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后,看着一大一小堆叠在一起的背影,扶额笑了。
第145章 归返
游寇哪里是两千精骑的对手,没了护身符,便似砍瓜切菜一般被收割干净,却也留下几个领头的带回去拷问。
圣元帝陪着木沐玩了一会儿,见他话多起来,不时揉揉眼睛,显得有些困倦,便知他心中的恐惧感已逐渐淡化,可以安心归返了。他把小家伙放在车辕上,借火把的光亮检查他全身各处,发现并无外伤,只有几道淤青,这才略松口气。倘若小家伙伤到哪里,夫人定会痛心,夫人痛心,他会比她难过百倍,所谓“感同身受”便是如此吧?
木沐十分乖巧懂事,见姐姐一面替自己按揉淤青一面擦眼泪,连忙伸出小短手将她抱住,安慰道,“我没事,那些人起初打了我两下,后来见我乖乖坐着没动,就不打了。我知道你们会来救我的。”
“嗯,木沐好乖。下次再遇见这种事,一定不要做无谓的反抗,只管记清楚路线,找机会留下暗号,我便会来救你。你还记得咱们玩的寻宝游戏吗?一个小三角套一个小圆圈,那就是咱们的联络暗号,你好生记在心里。”关素衣觉得一味教弟弟读书还是不行,和平年代长大的孩子,求生的能力总是差一些。
她幼时正逢诸侯国混战,世道乱得很,偶有一次遇上流民潮,不幸与爹娘失散,便是借着刻画暗号找到彼此。曾经她学过的一切求生技能,如今都得原原本本传授给木沐,居安思危总是错不了的。
木沐摇头,嗫嚅道,“我,我想习武,我要自己打坏蛋,不要姐姐来救。那太危险了。”复又偷偷看了圣元帝一眼,祈求道,“姐夫是大将军,姐夫可以教我。”
关素衣还来不及答话,圣元帝就哈哈笑起来,“好,姐夫教你习武,将来当大将军,替姐夫开疆扩土!”
木沐还是懵懂幼童,听不出话里隐藏的深意,却高兴得很,小脑袋点的飞快。关素衣扶额道,“木沐是帝师府的嗣子,将来必要接下祖父衣钵,成为当世大儒。你如今把他拐去习武,不是给祖父添乱吗?”
“姐姐,我既想读书,也想习武,我可以当儒将。”木沐十分机灵地答道。
关素衣哑了,圣元帝也愣了愣,然后齐声低笑起来。儒将难道不是将军?这傻孩子。算了,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只要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长大就行。
赵陆离远远看着三人,等他们说笑告一段落,这才走过去询问,“木沐还好吗?有没有受伤?”对于这个曾经的养子,他一直心怀愧疚。他把他接回来,扔给弟妹抚养,一个月见不着几面,更说不上话,以至于孩子对他没有半分感情与留恋。
倘若当初他能对他多些爱护,令他对赵家产生归属感,或许素衣不会走得那样决绝。但错了就是错了,后悔也没用,所以他爽快地放手,并未与素衣争夺孩子的抚养权。
如今木沐改口唤霍圣哲姐夫,可见二人好事将近,而帝师府也后继有人。素衣离开赵府,果真越过越顺遂了。这样想着,赵陆离面上浮现一丝苦笑。
木沐拘谨地拱手,“回赵大老爷,我没受伤,这次谢谢您。”他与对方虽曾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见面的次数却少之又少,顶多只能算半个熟人罢了。
关素衣也再次致谢。二人如此客气,反倒令赵陆离难堪起来,叹息道,“不用谢。我原本想暗中救下木沐,却没料那伙游寇见我商队中全是残障人士,竟打起我的主意,上来便明抢,这才把事情闹大。所幸木沐没受伤,否则我万死难辞其咎。”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温柔下来,“木沐,素衣最近过得好吗?”
木沐努力不去看姐姐,点头道,“她很好,整天在家看书写字,然后帮祖父整理手稿,撰写宝典,过得可开心了。”
“开心就好。”赵陆离眼里似乎有泪光闪动,害怕迎着火把让旁人看出来,只好略一颔首,仓促走开。
圣元帝沉声道,“她过得好与不好,从今往后便是我的责任,与你无关。你现在再来问这句话,不觉得太晚了吗?”
赵陆离本就萧瑟的背影更显出几分颓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慢慢走向火光照耀不到的地方。远处,刀兵声已经止歇,将士们把满地尸体堆放在一起烧掉,然后整装返程。
关素衣把木沐抱在怀里,用薄毯裹住,柔声道,“木沐,你闭上眼睛睡一觉,醒来便到家了。”
“真的吗?”木沐迷蒙的眼里满是希冀。
“当然是真的,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关素衣将他抱紧了一些,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他后背。木沐在这温柔的抚慰中很快陷入沉眠,小手紧紧抓着姐姐一片衣摆。
圣元帝默默看着这一幕,忽然说道,“夫人,将来你一定是位好母亲。等咱们生了孩子,他是学文还是习武全由你说了算。不,第一个孩子若是男孩,便是魏国储君,他必须文武兼备才能扛起国鼎,所以还需你严格教导才是。第二个孩子最好是位小公主,像极了夫人幼时的模样,我一定把她捧在手心里……”他越说越火热,仿佛很快就能与夫人儿女绕膝一般。
因为幼时的经历,他对家庭的渴望远远超过常人,却也沾染了孤狼的秉性,不愿将就随便哪个女人。夫人的出现于他而言是救赎,更是命中注定。
关素衣连忙捂住木沐耳朵,见他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低声斥道,“闭嘴!再说我可就恼了!”
圣元帝低笑起来,“好吧,我不说。夫人你累不累?要不让我来抱木沐吧,我力气大,一直抱他归京都无事。你这样枕着他,不出一刻钟手臂就会麻木。”边说边挪到对方身侧,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
木沐最近吃得好睡得香,长了不少肉,抱起来的确有些吃力,再者,关素衣自己也刚刚脱险,早已精疲力尽,于是也没拒绝忽纳尔。秦凌云掀帘入内时,正好看见二人一个搂着木沐上身,一个抱着木沐双腿,头碰头,肩靠肩地坐在一起休息,亲昵的氛围像浓得化不开的蜜糖,令空气都带上了甜味。
“主上,属下把大郎带过来了。”他举了举手里的小笼子,面色有些尴尬。
大郎尾巴裹着一层带血的纱布,正蜷缩在笼子里睡觉,似乎嗅到了熟悉的气味,不免哼哼两声,却因太过疲惫,没能醒过来。关素衣连忙接过笼子,小声道谢。
由于圣元帝要赶回去上早朝,马车驶得飞快,关素衣心里有许多疑惑亟待解答,于是把镇西侯拦了下来,“劫持我的贼人你们审了没有?”
秦凌云瞥了主上一眼,见他微微点头,这才答道,“来不及审就咬舌自尽了,是个硬茬子。不过夫人请放心,回去的路上我顺道去一趟杨华山,把那女贼带回来。她嘴巴应该没那么硬。”
关素衣眼睛一闭就能想起对方恶毒至极的嘴脸,摆手道,“算了,让她留在那儿吧,无需拷问47 任何人,我自己来查明真凶。”
秦凌云愣了愣,随即低笑起来,“我还以为关家人都以仁德宽宏著称,却没料夫人与传言中半点不像。今日若是换成寻常女子遇见夫人这般遭遇,怕是只有等死的份儿,哪能独自一人安全无虞地逃出来。我看过那贼人,他四肢、下颚均被卸掉,手法相当老练,可不像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所为。”
镇西侯从未见识过夫人神力,更对儒学文会没有丝毫兴趣,所以并不知道她从小负重练字的事。经由主上口述,对方逃脱的过程仿佛非常轻松,但仔细一想,难免体悟到其中的凶险之处。但凡她能力差上一分,结局便如女贼所说,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试问一位的贵女,从何处学来这些功夫?叫他不起疑都难。
主上是“色不迷人人自迷”,如今已找不到东南西北了,他少不得多操些心。
关素衣瞥他一眼,徐徐道,“正是因为像你这样以貌取人的人太多,我才能侥幸逃脱。并非只有九黎族女子才孔武有力,我关素衣也不是吃素的。”
圣元帝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指尖,代为答话,“夫人从小就负重练字,腕力过人,制住一名成年男子并非怪事。”
“负重练字?这倒说得通。”秦凌云又问,“那么卸掉关节呢?寻常女子可不会学这个。”
关素衣真被气笑了,冷道,“我祖父手腕落了旧疾,常常脱臼,我次次帮着安回去,久而久之便熟能生巧。人体关节的构造都是一样的,会装自然会卸,有什么稀奇?对你们男子而言,女子遇见凶险就该坐着等死才是正常反应吗?你别光顾着盯我,回去好好守着你嫂子,莫叫人将她骗回族里沉了塘。目下,燕京城里流传着一本名为《女戒》的小册子,你知道吧?”
秦凌云被她话里的意思骇住,不免大惊失色。沉塘?沉什么塘?
第146章 改嫁
“《女戒》我知道,仿佛是一本教导女子如何恪守本分的书册,很受汉人贵妇们欢迎。”秦凌云不明白一本书怎会与嫂子扯上那样大的关系,可关素衣的为人他多多少少了解一点,没有一定的把握,绝不会胡乱说话。
“何止是受汉人贵妇欢迎,还很受思想迂腐,行为刻板的儒士推崇。目下,在这燕京城里,几乎每个儒士都会抄录一本《女戒》,勒令家中女子研习。你嫂子虽然已无直系亲属,可全族因为有你照拂的缘故,已尽数迁至京中定居,那族长就是一个思想顽固的老儒生,看了册子后深恨妇人不贞,已放话下来,不拘谁和离、改嫁,亦或与男子私相授受、私定终身,必要沉塘淹死。看你红光满面的样子,而且口齿变得如此利索,该是与你嫂子好事将近吧?你可得看紧她,免得夜长梦多,喜事变祸事。”
“你说的是真的?”秦凌云口中追问,实则已经信了八九分。不知为何,听了关素衣的叙述,他竟急怒攻心,几近绝望,仿佛已体会过失去嫂子的痛苦,恨不能插上一双翅膀,立刻飞回她身边。
“是不是真的,你遣人一探就知。”关素衣感觉指尖疼了一下,吸气道,“你作甚忽然用劲,快放开。”
圣元帝这才回神,连忙放开夫人指尖,沉声道,“儒士之家人手一份,不准和离、改嫁、私相授受,私定终身?夫人,你我二人似乎已经犯了全罪?”
关素衣气笑了,“和离有,私相授受有,谁说我与你私定终身意图改嫁了?再者,什么叫犯了全罪,就凭撰写者手腕一抬,笔尖一落,就给天下女子全都戴了枷锁,绑了镣铐,她以为自己是谁?神通广大的如来佛祖?待我回去,定要撕掉她一层脸皮,叫她永远闭嘴!”
圣元帝轻拍她肩膀,安慰道,“夫人莫气,我回去就禁了这本册子,让你安安心心改嫁。”
关素衣哭笑不得地瞪他一眼,“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无缘无故你禁它作甚?只会让它私底下传阅得更疯狂。我自然有法子让撰写者颜面扫地,无需旁人多管。”末了看向秦凌云,提点道,“回魂了!如今在路上,你想再多也没用。这件事自有我解决,不像你,出了变故只会揪着受害者反复追问,却放着凶手不管。你们找不出线索,我自己来。有纸笔吗?给我备上。”
秦凌云再也顾不得去怀疑她,从自己的行囊里取出文房四宝,一一铺设整齐。圣元帝端起水囊,往砚台里注了一些水,慢慢磨匀。
“首先,动手这人必然知道我与忽纳尔的纠葛。”关素衣提起笔,在纸上写下“知情者”三字。
“我倒是有一个嫌疑人选。”圣元帝将小哥儿多嘴的事大略说了,咬牙道,“倘若让我找到证据,不管她是不是皇姐旧部,亦或盘氏贵女,定然严惩不贷!”
关素衣想了想,摇头否定,“不,动手的人不会是她。照你所说,她原是女将,上了战场十分强悍,下了战场格外低调,是有勇有谋的类型,绝不会用如此拙劣的方法对付我。况且在猜到你会怀疑她的情况下,哪怕极想除掉我,也绝不会亲自动手。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