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得越多,季大夫人便越觉恐惧,短短三日便瘦得不成人形。等拜见了关素衣,并未受到对方打压,这才慢慢缓过来,却也去了半条老命。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关老爷子和关父请诸位同僚去酒楼吃酒,圣元帝却悄悄出了宫,在山林里转悠半个时辰,猎到想要的东西,这才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前来拜会帝师府,还未走到门前就见几位雪鬓霜鬟的老人带着几名衣衫破旧的小童,跪在府门前磕头。
门房满脸厌烦,却碍于自家小姐快入宫为后,不好坏了名声,摆手道,“你们暂且等在此处,我去禀明夫人、小姐再来。”话落看见大步走上台阶,体格健壮,眼眸幽蓝的男子,不禁呆了。蓝,蓝眼睛?皇上?
“哎呀我的娘!皇上来了!”他惊叫一声,人已跑得没影儿,徒留圣元帝哭笑不得地站在原处。
第165章 提亲
因祭田被屯军侵占一事,关氏族人几乎每天都会求到帝师府,只愿他们偶尔心软,或不胜其烦,好歹再给族里添置一些产业。他们绝不相信帝师和太常那样的老好人会弃族人于不顾,所谓的“自请除族”不过是气话罢了,当不得真,日子一久也就缓和过来了。况且他们已经将关文海除族,又给关木沐上了族谱,承认他帝师府嗣子的地位,关家还想怎样?
及至今日,几位族老正准备去帝师府例行一拜,忽然闻听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帝师府嫡长孙女关素衣竟然要当皇后了!这怎么可能呢?
“她,她不是刚和离吗?”族长的大儿媳妇颤声问道。和离的妇人能找到一位鳏夫当续弦已算十分幸运,那关素衣何德何能,竟一跃成为魏国皇后?满京贵女难道都死光了不成?
“和离又怎样?”族长已是六神无主,惶惶不安,“九黎族可不兴中原这套。只要是女人,会生孩子,总能嫁出去。对他们来说,女人待在家里不嫁人才是罪过,耽误了生孩子更是大罪,否则你以为当初他们被赶出中原时才一两万人,如何在数百年的时间里成为踏平九州的霸主?他们每诛灭一个部落,便会把该部落的女人全抢回去成婚,连这些女人生下的孩子也一块儿养育,并不在乎所谓的血缘正统,只专注于壮大族威,直至入主中原才渐渐受了汉人影响,对血脉重视起来。”
族长到底也是饱学之士,对九黎族的历史颇有几分了解,颤声道,“如今汉黎两族矛盾不断加深,而皇上态度左右摇摆不定,既提携汉臣,也不忘重用本族心腹,刚捋下去一批九黎族权贵,又启用一批能力更强悍者,在此紧要关头,一国之母究竟由谁担当的确是关乎国祚,更关乎两族发展存亡的大事。左不过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罢了。几位亲王皆被圈禁,九黎族势微,汉臣自是要全力抗击,这后位落在汉人女子头上,实在是顺理成章。关素衣怎么了?她要家世有家世,要才华有才华,心性、胆略更是远胜寻常女子。选她入宫,正可压制风头正劲的盘氏女。只要她先一步诞下嫡长子,汉臣的地位便稳当了。”
说到此处,他不免捶胸顿足起来,“早知关素衣有凤舞九天之命,我当初说什么也不会保下关文海!孽障啊!他害得我们关氏一族不但失了帝师府这尊靠山,还与后族擦肩而过!皇后母族那是怎样的地位?可以请封爵位和世禄,足够子子孙孙受用无穷啊!我悔啊!我真是老糊涂了!”说着说着竟已泪洒满襟,悲泣不止。
几位族老有心指责他一味护短,葬送了全族利益,见他哭得伤心又不好开口,只能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挽回,于是便有了孤苦老人带着幼童上门哭求一事。他们心知关素衣快入宫为后,对名声肯定越发看重,绝不会任由他们跪在门外,让路人看了笑话。
然而万万没想到,这一来,竟直接见到了皇上。
众人好一番慌张,正想跪下山呼万岁,又见跑走的门房领着仲氏和关素衣匆忙迎出来,二话不说先把人带进去,关了大门,省得闹出乱子。
“草民参加皇上,皇上万岁。”
“臣妇(民女)参加皇上,皇上万福。”
“奴才(奴婢)参加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跪地磕头的跪地磕头,屈膝行礼的屈膝行礼,院子里伏倒一片,颇为糟乱,偏偏关老爷子和关父又不在,也不知皇上匆忙赶来做什么。赐婚圣旨都没到,他怎么就先到了?
“岳母请起,夫人请起。”圣元帝虚扶仲氏一把,又轻轻拉起夫人,这才扫视其余人等,嗓音冷淡,“平身吧,有话进去说。”
众人入了正厅,各自落座,几位老人取出一本族谱,毕恭毕敬地呈给皇上,说什么关家可以不认族人,族人却绝不会抛弃他们,大家还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云云。
这些话仲氏已经听烦了,却因皇上就在堂上,不好发作,只能任由他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唱戏。关素衣眼睑半合,神态自若,人在此处,实则神魂早已出窍,飘飘忽忽不知去了哪里。
圣元帝还有正事要办,当即打断诸人,“各位有所不知,因忧心小舅子安危,那关文海是朕亲自抓去,亲自拷打,这才问出小舅子下落,又亲自赶往桐谷连夜救回。只废了他,并未将他碎尸万段,还是看在他姓关的面子上。朕冷眼看着你们找上帝师府,要求二位泰山放人,又强迫他们为族里购置祭田,仿佛一群水蛭,不把帝师府的鲜血榨干决不罢休。非但如此,这些年帝师府如何待你们,而你们又是如何回报他们,朕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关家乃朕妻族,连朕都要敬重三分,却被你们一再糟践,如何能忍?想把关家重新认回去绝无可能,想让他们再为你们添置产业,更无可能。人要知足,倘若你们还纠缠不休,坏了夫人声誉,朕便在凉州给你们安置一片土地,你们去那里过活吧。”
凉州是历朝历代流放人犯的地方,不但土地贫瘠,环境更是险恶。皇上口里说着“安置”,何尝没有发配关氏宗族的意思?他连自己兄弟都能杀害,处置旁人又算什么?万没料到关文海竟是他亲手抓去,又亲自审问,那么他对关氏宗族的观感怕是早已跌落谷底了吧?
那族长当初态度强硬地把人弄回来,岂不早就得罪了皇上?这样一想,几位老人已是胆裂魂飞,寒气透骨,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立马送上族谱,狼狈遁逃,回到族里将此事一说,骇得族长连喷几口浓血。
“皇上亲自抓的关文海,亲自审了他,还亲自领兵把关木沐救回来?”他一再追问,见几位老人沉痛点头,举起拐杖便朝孙媳妇砸去,“我他娘的信了你的邪才会逼齐光父子把关文海放回来!他已经在皇上手里剐了一层皮,我还救他作甚?我他娘的哪里是在对齐光父子耍威风,我是直接跟皇上叫板啊!你当我有几个脑袋?愚妇,愚不可及!族谱拿来,我要把你们这一房全部除族!”
他一面咽下心头老血,一面把人往死里打,其余几房却不敢拦阻,反而露出仇恨的表情。错过成为皇后母族的机会已够令人绝望,如今才知连皇上都暗暗记了他们一大罪状,这简直是断了他们所有生路。倘若当初关文海被抓,他们立刻开了宗祠把人除族,所有灾祸都不会发生,相反,他们将搭上皇后的东风,成为魏国第一望族。
善恶到头终有报,这句话果然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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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氏原以为今天少不得要补偿族里一二,免得皇上认为关家无情无义,却没料对方三两句话就把麻烦解决,且还是一劳永逸,心情不禁好起来。
“让陛下见笑了。人善被人欺,我们也很无奈。”仲氏笑着敬茶,“老爷子和老爷尚未归家,劳烦陛下稍等片刻,臣妇这就派人去找。”
“慢慢等不急。朕正好与岳母和夫人说会儿话。”圣元帝冲侍卫略一摆手,对方立马提了一个笼子进来,里面并排躺着一双大雁。
“陛下这是?”仲氏仿佛猜到什么,又不大敢相信。灵魂出窍中的关素衣却瞬间回神,用明亮而又璀璨的眼眸朝上座看去,嘴角微微一弯,露出一抹意外却又绚丽的笑容。
圣元帝见状心头大定,徐徐道,“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按照中原人的习俗,男子上女子家中提亲,总要送一双大雁。雁子情挚,一方亡故,另一方便孤独终老,此生绝不另觅新偶。送一双大雁便等于昭示男女双方永结同心,不离不弃,这便是朕刻意登门的用意。”
他看向夫人,语气缱绻,“夫人嘴上不说,却三番四次谈到上门提亲一事,叫朕如何敢轻忽?倘若朕真的以为这只是夫人一句首肯之言,然后发一道赐婚圣旨,送许多贵重彩礼,便以为万事大吉了,夫人定会在心里怨朕。她性子反叛,傲骨嶙峋,时而坦白至极,时而又口是心非,一再提醒朕这场婚姻更多是基于政治目的,我俩也非寻常夫妻,却反而泄露了内心的真实。”
他叹息道,“若非种种意外,夫人定然不愿涉足权利之争。她更喜欢平凡安逸的生活,更向往寻常夫妻的恩爱。她嫁给朕,仿佛已风光至极,但心里到底意难平,也还暗藏着许多忐忑不安。朕大可以颁发圣旨,赐下彩礼,让人敲锣打鼓,浩浩荡荡送来帝师府,为她再添一笔荣耀,然而这真是她心中所求吗?”
说到此处,他不由朝夫人看去,却见对方缓缓摇头,双目缀满绚烂的光彩。
第166章 拥抱
原本有些不太确定的圣元帝,此时此刻已放下心头大石,长出一口气。夫人的心思,他果然猜对了。
将关着大雁的鸟笼摆放在桌面上,他慎重说道,“岳母,这双雁子是朕亲手猎来,并未借助任何外力。朕先于赐婚圣旨跑这一趟,是想告诉您,也告诉夫人,这场婚事并非皇帝对臣下的恩宠与赏赐,而是朕亲自求来的。像寻常男子追求心上人那般,朕对夫人也倾慕已久,寤寐思之,不舍放手。”
关素衣脸颊悄悄染上一层薄红,却再未凝视他,只低头浅笑。不管怎样,他能亲自跑这一趟,已是极其用心,她纵有再多忐忑与不甘,也能释怀了。
圣元帝见夫人笑了,自己也露出爽朗的笑容,继续道,“朕用心在了解夫人,唯恐惹她不快,又唯恐她对这桩婚事产生不满或抗拒。朕虽然是皇帝,然而在夫人跟前,也不过是心存渴慕的寻常男子罢了。岳母,您与岳父恩爱不渝,夫人在您二位身边长大,对婚姻的期待只会比这更高。她想要的,不管开不开口,朕都会倾其所有为她做到。她说提亲,那么朕就上门提亲,再贵重的礼物也及不上一颗诚挚之心。朕会爱她,护她,尊重她,与她携手同行,此生不弃,还请岳母放心将她托付给朕。”
仲氏听得眼眶发红,竟不知该作何反应。这番话连寻常男子都说不出、做不到,他堂堂魏国君主,却在下朝之后漫山遍野地狩猎大雁,然后慎重无比地亲自送进府里。不管日后如何,只说现在,诚意便已足够。
因女儿嫁得太高,这些天一直吃不好睡不着的仲氏,终于缓缓放松心弦,颤声道,“皇上,依依日后便有劳您照顾了。她性子有些执拗,又不会说话,您别与她一般见识。”
圣元帝瞥了夫人一眼,笑着点头,而站在门口旁听许久的关老爷子和关父这才大步走进来躬身行礼,抬起头时均眼眶潮红,目中含泪。一家人寒暄一阵,聊了聊婚事,见皇上总朝依依看去,只好让他二人私底下小聚片刻。
二人走到后院水榭,随意拣了一块光滑的大石头坐下,低声说起话来。
“我还以为你会派人送来赐婚圣旨和彩礼,让帝师府风光一回。”关素衣折了一根柳枝轻撩水面,美目有一下没一下地睨着忽纳尔。
圣元帝凑近了看她,柔声道,“夫人说过的每一句话,不管有意无意,我都会记在心里。你让我亲自上门提亲,我若是不照办,将来可有苦头吃了。夫人口是心非得很,一面说咱俩并非寻常夫妻,一面在心里向往着那样的生活吧?”
关素衣抿唇不答,只定定看他。
圣元帝被看得脸热心跳,哑声道,“其实我何尝不憧憬寻常夫妻的生活?早些年我刚打下名头的时候便想着,等将来灭了诸国,便让先帝赐我几箱财宝,不需要享用不尽,只够我养活一家老小便罢,娶一位美丽的妻子,生一窝活蹦乱跳的小崽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活得自在安稳。后来得知自己身世,妻子和小崽子那是一点也不敢想,只一门心思揽权,自己活不好,也不会让旁人捡了便宜。”
他认真道,“遇见夫人,简直是老天爷降下的救赎。从此以后我活着不是为了权利和报复,而是为了守护你,守护我们将来的孩子,乃至于守护魏国子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句话我以前总是不懂,因为我上没老,下没小,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哪有心思照管旁人?但现在我懂了,因为想让你过得更好,所以我要为你开创一个盛世;因为想让我们的孩子过得更好,所以我要为他扫平一切障碍。认识你之前,我每天睁眼会想——我怎么还活着?认识你之后,我每天睁眼会想——活着真好。对我而言,这就是你存在的意义。”
他摊开大掌,语气严肃,“夫人,将来的路,你愿意与我一起走下去吗?没有刀枪剑戟,只有幸福美满。”
关素衣扔掉柳枝,低声询问,“你怎知道只有幸福美满?万一你变了呢?”
“我不会变,夫人会变吗?”圣元帝不答反问。
“你不变,我自然也不会变。”
“那就是了,与其怀疑我,不如相信自己。”圣元帝沉默片刻,补充道,“哪怕夫人变了,我也不会变。”
关素衣终于掩嘴轻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我的毛病?非要在言语上略胜一筹?罢了,我若是认准了谁,这辈子都不会更改。你说得对,与其怀疑你,不如相信自己。”她将手放入等待已久的掌心,与他十指交握。
圣元帝这才吐出一口浊气,轻轻一拉就将她抱入怀中,嗅着她的发香说道,“夫人有一点说错了,拥抱其实也很实在。哪怕你不给予回应,哪怕你冷漠的垂落双手,只要我不放开,你便挣脱不掉。夫人倔强起来的时候,意欲逃避的时候,对付你最好的办法就是牢牢将你抱住。你愿意与我同行,我们便一直向前;你心存忐忑,踌躇不定,我也可以陪你在原地徘徊。无论怎样,只要夫人永远伴在我身侧就好。”
关素衣原本还有些不知所措,双手垂落,羞于回应,听了这话竟忍不住低笑起来,丢开最后一丝矜持,缓缓将手搭放在他后腰,一点一点扣紧。
圣元帝幽蓝双眸充斥着喜悦的亮光,一面摩挲夫人紧绷的脊背,一面亲吻她洁白如玉的耳垂,宣誓一般说道,“夫人,我们一定能好好过下去。你信我,也信你自己。”
“嗯。”关素衣什么话都不想说了,静静趴伏在忽纳尔宽厚的肩头,看着湖面层叠荡开的春光。这个怀抱,竟然比想象中更安全,也更温暖。
仲氏站在不远处悄悄看了一眼,然后遣退下人,缓步离开。二人紧紧相拥的画面如此静谧安详,契合美好,仿佛他们合该在一起,仿佛天地之间唯余一双,所谓“珠联璧合”,不过如此。
二嫁还能找到这样优秀的夫婿,他们这些做长辈的怎么着也该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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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元帝依依不舍地回宫之后,赐婚圣旨和彩礼才陆陆续续送入帝师府。为了显示对皇后的重视,他几乎搬空了自己私库,小件的珠宝玉器一箱接一箱,大件的古董家具一台接一台,流水一般穿街而过。
百姓们总算开了一回眼界,议论道,“原先叶婕妤得宠时皇上赏了她一树红珊瑚,当时我还以为多贵重,现在与皇后娘娘的彩礼一比,简直不值一提啊!”
“一个失宠的罪妃,能跟一国之母比吗?快闭嘴吧,小心祸从口出。”
那人急忙捂嘴,暗暗为皇后的隆恩盛宠感到咋舌。
送彩礼的队伍敲锣打鼓地从赵府门前经过,赵陆离推开房门,将守着赵望舒读书的叶蓁抱到轮椅上,命人抬出去。
“你想送我去哪儿?”叶蓁心下大骇,生怕他把自己和儿子拆开。虽然赵望舒这次没能考中,但他还小,将来有的是机会。只要儿子出息了,她便不愁无法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