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裳扶着额笑了笑道:“也许是本宫多心了吧,想来可能是肚子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
兰芝呸呸呸地吐了几声,急道:“娘娘肚子里一定是个小皇子,娘娘可别胡说。”
华裳温柔地笑了,摸了摸肚子,抬起头看向未央宫的方向,站起身来道:“走吧,去拜访一下皇后娘娘吧。”
未央宫。
华裳坐在下首,皇后带着温润的笑意看着华裳,但是殿内的气氛却是一片凝固。
华裳的心沉了下去,果然,她的预感没有错,皇后依旧拒绝了华裳母亲进宫看望她的要求。那么皇后凭什么在皇上开口之后依旧敢拒绝这样的正当要求?
“贤妃妹妹,你别多心,本宫也是为了你好,如今上阳宫刚多了新生儿,玉昭容又正在准备搬家,一片忙乱的,华夫人来了也不是事儿啊,等一切都安定下来了,再让华夫人来,清清静静的多好?”皇后雍容大度地笑着。
华裳扯了扯嘴角的笑容,轻声道:“臣妾倒不是一定要母亲进宫来看我,没娇贵到这个份上,只是臣妾身子弱,又怀着身孕,最近睡眠也不是很好,总是梦到还未出阁时在家中的情景,一时心有所感,才来请皇后娘娘应允探视。想来也是无理了些,给皇后娘娘添麻烦了。”
皇后笑容僵了一下,这个要求实际上并不无理,当然也不添麻烦,但她的确是拒了的,若是真被华裳拿出去也这么说,那她贤良皇后的名头也不必要了。
皇后憋了口气,愣是不知怎么发,扯动了下嘴角道:“贤妃妹妹实在是言重了,你看看,本宫也是为你好,别到时候还落了埋怨。”
华裳没再多说什么,恭敬地告辞离开了。
兰芝小心地扶着华裳,看着华裳喜怒不明的面孔,轻声道:“娘娘,您别气坏了身子,皇后娘娘如此不通情理,滥用权柄,皇上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华裳漠然道:“本宫没有生气,皇后娘娘也不是这样的人。行了,以后不要议论此事了,回吧。”
兰芝扶着华裳上了撵舆,也不敢再说话。
华裳坐在稳稳的撵舆中,望了一眼建章宫的方向,微微抿了抿唇。皇后一向行事谨慎,有了太子后更是大度宽和,轻易又怎会得罪她这样的高位宠妃?何况她现在有孕,便是无理的要求也是有理的,皇后又怎么冒着让皇上侧目的风险得罪她?
能够让皇后如此坚定的,只有两个人——皇帝,太后。
太后年纪大了,不理世事很久,后宫事务更是从不插手,便是亲侄女、如今还住在椒房宫侧殿受尽冷落的吴婕妤,太后除了年节也是不闻不问的了,她老人家想整治华裳的可能性太低了。
如此,那便只剩下了皇帝。
皇帝一直待她很好,她自身的素质表现也放在那里,并无什么错处,皇帝本该是没有理由的——但是既然现在他这样做了,那就一定是出现了理由。
华裳微微转头,对着撵舆外的兰芝道:“兰芝,想办法和家里面私底下联系一下,让芍药去办,她行事谨慎,本宫放心些。”
兰芝心中一惊,宫妃与外面私通消息可是重罪,虽然妃嫔私底下多少都做过,但是华裳尚未踏过这样的禁区。
“是,娘娘,奴婢知道了。”兰芝低声回道。
不论皇帝是出于什么目的,现在的结果就是华裳没能见到递牌子想要进宫的母亲,华裳只要顺着结果倒推一下,就有几分猜测了,定是与家中有关,而皇帝并不想让她现在就知晓。
严修仪临死的话依旧在华裳的耳边回响,其实严修仪的目的达到了,因为虽然华裳待皇帝一如既往,甚至更加坚定,但是心里的惶恐是不会骗人的,这份用了数年才积蓄下来的感情正岌岌可危。
当两个人之间,有一个人动摇了对另一个人的信任,那么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会不由自主地向着最坏的结局思考,这是人自保的本能反应。
华裳慢慢闭上了眼睛,手轻轻地覆在小腹上,现在只有这个腹中的孩子还能给予她确切的安全感。
是的,华裳,冷静下来,你还有很多很多,有儿子、有女儿、有养子、还有未出生的孩子——只有属于自己的东西才能给予自己安全感,而皇帝并不属于她,所以她的安全感从不来自于那个男人。
第150章 喜丧
华府。
以往安静又庄穆的府邸如今弥漫着悲伤的气息,府外已经挂起了白灯笼,下人也穿上了素色的麻衣。
华夫人身上也穿上了白色的麻衣,手中端着托盘,推开了房门,看着躺在床上的人,担忧地道:“老爷,用点参汤吧,您别熬坏了身子,父亲在天之灵看着也会不安心的。”
华蔷身上也是白色的粗布麻衣,他的父亲去世了,这是重孝,而且失去父亲的痛苦比身体上的折磨更令他无法忍受:“我不想喝,端出去吧。”
华夫人和华蔷是多年的夫妻,别人不敢顶风而上她却是敢的:“老爷,父亲年近七十,如今走了也是喜丧,老太太还在呢,您要是不保重身子,难道还要让母亲格外操心么?”
华蔷微闭了闭眼,也不说话。
华夫人见状开口道:“宫里娘娘私下里传来话了,问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娘娘打小就聪慧,我递进宫的牌子被驳了,娘娘定是有疑虑的,如今咱家这个样子,皇上又刻意嘱咐了,定是不能告诉娘娘的。可是依娘娘的性子,什么都不说的话,她又恐要胡思乱想了,反倒更费神了,老爷,家里现在事事需要您拿主意,您难道要这样一直消沉下去么?”
华蔷脸颊抽动了一下,扯了扯嘴角,开口道:“我还能怎样?父亲走了,主心骨也没了,皇上这么些年也终于露出了獠牙,咱家虽然这次没事儿,但是下次呢?下下次呢?我做得还不够多么?我对陛下还不够忠心么?世家还要怎么样陛下才会留下分仁慈?!”
华蔷的胸膛起起伏伏,脸色涨得紫红,显然也是怒极又悲极了。
华蔷已经瘦了许多,不仅仅是守孝带来的身体与精神的双重伤害,还有这次皇帝对朝堂的清洗——所谓严氏,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除了一些朝堂上的老牌势力之外,三大世家中的泗水府的谢家、闽中府的萧家都有人因结党之名被申饬、罢官、流放,对于世家来说,几个官位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罪名却是世家不能忍受的痛。
皇帝登基十年,终于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大刀阔斧的治理改造国家了,不动则已,一动惊人。不论是中央还是地方,到处都是皇帝的触角,它结成了一张大网,密密麻麻,而且坚韧无比。
华蔷当然看出来了,皇帝对世家的动作仅仅是个开始,先一步一步罗织罪名,小小的,细细的,也是密密的,惩戒也都不大,最多也就是徒几年的问题,但是他毁掉的却是世家几百年经营下来的名声,是世家能够立足的根本!
华家在这次风波中平安无事,但是兔死狐悲,华蔷又怎能不触目惊心?
华夫人看着眼眶凹陷下去的夫君,心中也充满了隐痛,但还是开口道:“老爷,我是个妇道人家,不懂那么多。可是现在宫里娘娘来问了,怎么回,老爷拿个主意吧。”
华蔷动了动嘴,道:“皇上说了,祖父去世恐让娘娘悲戚伤身,娘娘如今怀着身孕,我等还是尽量不要打扰了。皇上不仅是不让我们说父亲去世的事,还有别的事,都不要去烦扰娘娘。身为臣子,我除了遵旨还能如何?”
华夫人看着失神的华蔷,怒道:“这一点挫折就让你失去了锐利进取的心了么?!你的儿子还不足以挑起大梁,你的小孙子们还扎着小辫光屁股乱跑,你的女儿还在为了家族在宫中苦熬!你就这样灰心丧气了么!你还是我依靠多年、信任多年的夫君么!华蔷!”
华蔷看着陌生的夫人,整个人都被骂得愣住了,成亲三十余载,记忆中的夫人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
华蔷喃喃的,不知是在说服夫人,还是在说服自己:“谁能反抗皇上的旨意……谁能,谁敢,谁付得起代价……”
华夫人做到了床边,看着消瘦的华蔷,轻声道:“如今更加心惊的是谢家和萧家,他们都快踏破了咱家的门槛,因为什么?因为皇上没动咱家,咱们现在好好的!不管这是看在宫中娘娘的份上,还是看在四皇子和四公主的份上,这都是咱们的资本不是么?别人求都求不来的。”
华蔷是老派人,女儿和外孙那毕竟是别人家的人了,便是再怎么亲,也不能用来为自己牟利,而且靠女儿什么的,说出去也是十分不好听的,骨子里高傲极了的华蔷十分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可惜现实太严酷了,更加高傲的谢家和萧家已经遭了灾,华蔷便是气病了,也得开始面对现实了,因为父亲不在了,他便是华氏宗族的族长,他必须要扛起来这份担子,即使它再怎么沉重,即使这个重量可能会压弯他的骄傲。
华蔷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我们要告知娘娘么?娘娘一向聪慧,朝堂她虽然不懂,但是多知道些,也好歹自保。”
华夫人狠狠瞪了华蔷一眼,嗤笑道:“你们男人的脑子都是不转弯的,哪个女人听说了自己的丈夫悬了一把刀在自己娘家的头上,还能心平气和、夫妻和睦?这要是告诉了娘娘,那便是在害娘娘!娘娘和皇上关系恶化了,对娘娘、对咱家都有什么好处?”
华蔷闻言也反应了过来,女人毕竟不同官场上的男人,可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事儿的确不宜告诉娘娘,华蔷微微皱起眉道:“夫人,依你看,应该怎么办?”
华夫人才是和女儿更亲近也更了解的人,华蔷也是不耻下问的。
华夫人自得地笑了笑,然后开口道:“娘娘在宫中生存不易,皇上的宠爱本就不是能够指望一生的东西,但是这六七年娘娘的确是圣宠不衰,那我们就要好好维护。前朝的事儿咱们不能说给娘娘听,徒惹娘娘烦忧伤神不说,还没什么解决办法,但是我们可以告知娘娘父亲去世的消息,顺便把皇上担忧娘娘,不许我们告知娘娘祖父去世的事儿说给娘娘听,让娘娘更加了解皇上对她的关切之情,这样两个人的关系是不是就跟亲近了?”
华蔷十分受教地点了点头,拱手道:“夫人言之有理,就这么办!”
上阳宫。
华裳接到了家里私下递给她的消息后,的确是整个人都懵了,祖父,他去世了……
毫无预兆地,眼泪便下来了,那个老顽童一样的祖父永远地离开了她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那些童年的记忆就这样再也找不到承载的人了么?
这是第一个在这个世界离开她的至亲。
兰芝看着华裳直愣愣地落泪,不一会儿便眼圈通红,也是吓得不行,赶忙拿起帕子给华裳拭泪,嘴里还劝道:“娘娘,娘娘您别哭啊,别哭坏了眼睛,今儿皇上还要过来用膳呢,您这眼圈通红的,皇上看见了,那还不得翻天啊?”
华裳也知道自己不该哭,可是止不住,眼泪就这样大滴大滴地往外涌……
兰芝见根本劝不住华裳,又担忧华裳悲伤过度伤了身子,要知道这肚子里还怀着小皇子呢,芍药在一旁也着急得紧,两个人口水都说干了,华裳也充耳不闻,就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屋漏便逢夜雨,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了小太监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
兰芝和芍药惊得魂飞魄散,现在这种情况根本解释不了啊,难道要告诉皇上我们娘娘私底下和娘家通了消息?还是在皇上明显不愿意华裳知晓的情况下,这就是在老虎屁股上拔毛啊!
皇帝踏着大步进来,看到的就是伤心欲绝的华裳和战战兢兢的宫人。
“裳儿?这是怎么了?”皇帝看到华裳通红的眼眶就是一惊,急忙坐到华裳的身边,撑着华裳的肩膀问道。
华裳听见声儿了,愣愣地转头一望,见是皇帝就像是见到了主心骨,直接扑到了皇帝的怀里,眼泪流得更凶了,声音嘶哑哽咽:“祖父走了……我都没能见他最后一面,我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三岁的时候,送祖父去外地办差,好久好久都没回来,我都进了宫,他也没回来,等他回来了,我在深宫也不得见,如今却是连念想都没了,再也见不着了……呜呜……”
皇帝也知道大约是华裳私底下和家里通了消息,家里没法子才告诉她的,不过现在不是追究华裳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光是看到华裳伤心欲绝的眼泪,皇帝就已经心疼得不得了了。
“裳儿……别哭,别哭,祖父这是喜丧,他年龄大了,又满腹学识,天帝爱才,等不及了,请他去做客了。”皇帝轻轻地拍着华裳的背,语气温柔又急促地安慰着她。
华裳伸手紧紧地抱住皇帝,哽咽地更严重了。
她现在是不需要劝慰的,人死如灯灭,再好听的话也无法打动现在这颗悲伤的心,一个宽阔的胸膛,才是温暖的港湾。
第151章 生子位
华裳哭得停不下来,皇帝也就一直把华裳抱在怀里,兰芝见状,也顾不得解释什么了,进退不是,只好出门请太医来候着了。娘娘这样情绪波动,有碍龙胎啊。
等华裳终于停止流泪,安静下来的时候,皇帝轻轻地用热帕子擦拭着华裳的眼睛。
华裳觉得干涩的眼睛被热气蒸腾得好受了许多,抬起迷离的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等待悲痛过去,理智恢复,华裳才发现现在的情况有多尴尬。
私下里打探消息被皇帝知道了,哭得这样见不得人被皇帝看到了,抱着皇帝不放手让皇帝的肩膀都僵硬了的也是她……而且她之前还似乎误会了皇帝,虽然皇帝不知道,但是华裳的内心却突生愧疚,果然是她太疑神疑鬼了,明明皇帝是为了她身体着想,不想让她知道祖父去世的事,结果却被她想成了刽子手……
皇帝看着安静下来,偶尔抽噎一下的华裳,无奈地轻声道:“嗓子都哭哑了,喝点热水,润润喉。”
华裳乖巧地就着皇帝的手喝了几口水,然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低声道:“谢皇上。”
皇帝将华裳放到床上,自己活动了一下已经酸麻了的肩膀和胳膊,挥手让太医过来给华裳诊脉。
华裳伸出手腕任由太医把脉,眼睛却眼巴巴地看着皇帝,一脸愧疚,皇帝见状还是忍不住笑了——本来还是有几分生气的,不管不顾地打探家里消息,不管不顾地伤心痛哭,不过现在看着爱妃眼巴巴的内疚样子,只让人剩下心疼了。
太医恭恭敬敬地诊完脉,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拱手回道:“皇上,娘娘并无大碍,只是情绪过于激动起伏,喝几幅安神汤就好了。”
皇帝点了点头,心下也松了口气,挥挥手便让太医下去了。
华裳微微垂眸,有些不太敢看着皇帝了,心里又是悲伤又是难过还有一点内疚和窘迫,喃喃地开口道:“皇上……是臣妾不对,皇后娘娘不许母亲进宫来看臣妾,臣妾也是孕期任性了些,就是想母亲,才让人私下里去打探……但是臣妾并没有私通后宫消息……”
皇帝无奈地笑了,后宫与前朝的隔阂的确大,但是妃嫔私底下和家中联络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基本上高位妃嫔没有不做的,也就眼前这个小妃子才内疚地不得了,期期艾艾地辩解认错。
皇帝坐在了华裳的旁边,轻轻握住了华裳的手,开口道:“别说话了,你嗓子都哑了,好好养着,朕让御膳房给你做点冰糖雪梨来。”
华裳看着皇帝关切又心疼的表情,眼圈又有点红,抽泣了一下道:“祖父走了,皇上,以后皇上不要瞒着臣妾这样的事了。臣妾知道,皇上是担忧臣妾身子不好,过度伤悲又恐伤了腹中的胎儿。可是若是能瞒臣妾一辈子倒也好,但臣妾终有知晓的那一天,到时候想着这时未能给祖父尽孝上香,该多痛苦啊……”
皇帝叹了口气,拍了拍华裳的手道:“好,是朕错了,以后再绝不瞒着你了。”
能够让一个皇帝向你低头认错,且他还算不上错的时候,本身就说明了什么吧,华裳望着皇帝,突然觉得一切都值得。
自那以后,两个人的感情似乎更好了些,或者说更有默契了些。
华裳没有再执着于见到母亲,只是给家里赏下了许多治丧用品,她需要一段时间来平复悲伤。而皇帝更是大张旗鼓地给华绍上了谥号,丧仪品级一加再加,极尽荣宠。
朝中大臣见状,似乎也感觉到了春风和暖,皇帝总算是不再杀人砍头流放了,总归是好事的,世家们则是松了一口气,皇帝对华氏的荣宠似乎代表着对世家打压的告一段落,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然后默默积蓄着力量,等待着皇帝下一次的雷霆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