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成年男子的身量来看,周怀信有点“纤细”过头了,几乎就是一根行走的麻杆,双颊凹陷,让敏感的刑警们几乎怀疑他吸毒。
他身上穿了一件不知道画了些啥玩意的T恤,外面套着一件西装式的马甲,马甲有到他膝盖那么长,两边开到了腰部,活像前后挂了两片屁帘子,右耳上自耳廓往下,打了七八个耳洞,挂满了金属环,厚重的眼线盖在眼皮上,这会已经哭花了,晕出了一对骇人的黑眼圈。
周怀信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他自己的大作,油画,足有三米长,色调非常阴郁。
骆闻舟属于对艺术很不敏感的人,对美术作品的欣赏水平还停留在“越像真的越好”的地步。然而即使这样,他见到这幅画的时候,仍然有种难以忍受的窒息感。那副画色泽黯淡,线条狂乱,乍一看好像是常见的暴风骤雨主题,然而仔细观察才发现,画布的左上角竟然是个太阳,那些铁锈一样的红褐色线条描绘的不是风雨,而是光线。
血色的光线下面画了大片的芦苇丛,所有的植物都低垂着头,死气沉沉地东倒西歪着,几具面朝画布之外的人类骸骨若隐若现在其中。
盯着这幅画看久了,简直让人反胃。
“我有点跟不上你们这种潮流,”骆闻舟压低声音问费渡,“那个小周少爷这副大作表达了什么思想感情?”
费渡看了两眼,大概是线条的颜色太像血了,他有些不舒服地移开了视线:“我要是没记错,他这幅画应该是在一处海滩别墅完成的,几个名模趴在沙滩上给他当人体模特。”
骆闻舟:“……”
原来这幅画的主题是“红颜白骨、□□”。
“他的风格确实不太讨人喜欢,别人怎么样不太清楚,反正我是看在他爸的份上才掏钱买他画的。”费渡小声说完,正好看见周怀信形销骨立地下了楼,一边走一边抹眼泪。
费渡扬声和他打了招呼:“周兄,没事吧?”
周怀信乍一看见熟人,满心的委屈几乎要从眼眶里钻出来,颤颤巍巍地叫了一声“费爷”,他像个“巨型乳燕投林”似的,一头撞进了费渡怀里。
一股闻起来很像痱子粉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浓烈地顺着人鼻腔往上涌,呛得骆闻舟偏头打了个喷嚏。
费渡被他扑得往后退了半步,板正了肩给他靠,手却虚虚29 地落在一边,并不主动和对方有身体接触,简直绅士出了一点“正人君子”般的风度,他对着周怀信低声劝慰了几句,然后抬起一条胳膊给他扶,缓缓地把周怀信引到一边坐下。
周怀信抽抽噎噎地问:“你怎么会来?”
费渡这事的来龙去脉不大好解释,干脆简化地说:“念书,在市局实习。”
直到这时,周怀信才留意到旁边有几个陌生人,他弯腰从桌上抽了一打纸巾,一边打哭嗝一边说:“你们是警……警察吗?费爷你爱、爱好真小众……不行,我心脏好疼,给我靠一靠……”
他说着,像一条没骨头的软体动物,毫不客气地靠进了费渡怀里,骆闻舟的狗鼻子里闻见“痱子粉味”,莫名觉得看周怀信不顺眼,公事公办地开了口:“据说你执意不相信周先生的车祸是意外事故,请问这件事有什么依据吗?”
周怀信吃力地抬起厚重的眼皮:“我爸爸每天坚持健身,春天还去跑过马拉松,他不可能突然就这么没了,肯定是有人想害他!”
跟在旁边做笔录的郎乔无言以对地放下小本,忍不住插嘴说:“小周先生,我知道你可能一时接受不了现实,但老周先生是死于车祸事故,别说是马拉松,就是铁人三项也没有预防车祸的功能啊。”
周怀信要死似的哽咽了一声,仿佛郎乔是个迫害小公主的大眼巫婆。
费渡冲她摆摆手,低下头轻声说:“周兄,这个不能当证据的。”
周怀信“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你也不相信我吗?我的直觉是最准的,爸爸平时出门都开那辆有防弹玻璃的大车,就今天坐了这辆,偏偏就出事了,这是巧合吗?他上个礼拜刚过完七十大寿,席间说好了准备退休,想立遗嘱,把手里一部分股票留给我和我哥,这礼拜刚回来就……”
周怀信说到这,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陡然闭了嘴,“弱不禁风”似的把头埋在了费渡身上,捂着胸口不吭气了。
“周老先生只有两个儿子,就算不立遗嘱,他的财产将来也是你们兄弟俩的,”骆闻舟目光如电似的戳在周怀信身上,“为什么你认为这会成为他被杀的理由?小周先生,我知道你难受,但是既然报了案,就请严肃对待,你能坐起来说话吗?”
“我不知道,我只管画画,不懂家里那些事,你们找我大哥去说,反正我给他打过电话了,他明天一早就赶到。”周怀信抬手捂住脸,避开骆闻舟的目光,“汽车那么大一个凶器,比刀槍的致死率大多了,满大街都是合法拿着凶器的人,沾了人命只靠‘不是故意的’‘事故’就盖过去吗?你们管不管事了?”
这话说者好似无意,听者却都有心,费渡脸上的表情顿时淡了几分。
骆闻舟简单粗暴地揪起周怀信,把他从费渡身上扒了下来:“肇事司机已经死了,小周先生,你是在暗示我们,有人不惜以命换命,也要谋害你父亲吗?”
周怀信透过浓重的黑眼圈,幽幽地看向他:“这位警官,你是不相信钱能买到命吗?”
骆闻舟他们跟周怀信纠缠了将近一个小时,也不知道这个人是真脑残还是装孙子,有时候能明显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好似明明知道什么,却不方便对外人说。只在他们要走的时候,周怀信拉住了费渡,意味不明地问:“你听过那些流言吗?”
费渡递给骆闻舟一个眼神,回手拍了拍周怀信的肩膀:“别多想。”
周怀信不肯松手,小声问:“你能陪我等我大哥回来吗?”
费渡还没来得及说话,骆闻舟已经代他做出了回答:“别磨蹭了,晚上还得打报告——‘实习生’。”
费渡对周怀信做了个爱莫能助的手势,随即被骆闻舟一把推出了门外:“快点。”
费渡脚下踉跄了一下,却并不以为意,反而低头笑了起来,被骆闻舟连催再赶地回到公务车里。
郎乔睁着大眼睛小声问:“费总,那个周什么的蛇精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没有,”费渡同样小声说,“就是空虚寂寞冷。”
郎乔痛心疾首:“你们糜烂啊!”
骆闻舟甩上车门,一抬手把他们俩扒拉开,伸手一点郎乔,他说:“你要是有人家那么多雌性激素,也不会嫁不出去。——费渡,周怀信遮遮掩掩不肯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江湖谣言,”费渡好整以暇地坐正了,“德高望重的周老先生有个私生子。”
63.麦克白 (四)
“为什么是江湖谣言?”
“因为我是不大相信的。”费渡伸长了腿,在地方宽敞的副驾驶上伸了个懒腰,这动作让他那“好学生”的伪装微微露出了些破绽,一点很“费渡”的漫不经心冒出头来,“要是真有那么个人,周家早就认回来了,反正……”
骆闻舟直觉他后面要说的准不是好话,已经做好了打断他的准备。却见费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自行把话音打住了。
郎乔不明所以地追问:“反正什么?”
“反正……周老这个人,持身一向比较正,就算早年私德有亏,应该也就那么一次,这几十年他做过不少公益,也算是浪子回头,他夫人已经亡故多年,应该也不会有人再说什么,人无完人,犯过错再回头,不是显得更难能可贵吗?”费渡真事儿似的一本正经,对郎乔说,“我相信以周老的个人修养,没必要对自己的过去藏着掖着。”
郎乔听得连连点头,认为费渡和小黄书上那些无法无天的“霸道总裁”真的很不一样,完全堪称当代青年的文明道德表率。
骆闻舟略带警告地瞪了费渡一眼,听出了他藏在义正言辞之外的潜台词——他们这帮孙子普遍认为个把私生子不算事,尤其是混到周峻茂这种程度的,别说他夫人早让位了,就算还活着,在她完全依附于这男人的情况下,也根本管不了他在外面生了几个孩子。
“不过空穴来风,也未必完全没影,”费渡话音一转,又说,“周怀信关于‘车是明目张胆的凶器’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我看要不还是查一查那个肇事司机吧?”
他话音刚落,肖海洋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肖海洋被骆闻舟打发去和肇事司机董乾的同事了解董乾的个人情况。
肖海洋不知道有没有驾照,这小眼镜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刹车,骆闻舟觉得手机信号都被他旋风似的语速撞得“突突”作响:“骆队我已经跟董乾的同事聊过了,情况基本和老邱说的差不多,没什么参考价值,所以我又自作主张地查了他的账户、财产、病例和家庭情况,现在报告吗?”
“……眼镜儿,人已经死了,咱不着急了,来,深吸一口气,慢点说。”骆闻舟感觉自己的耳朵都有了幻听,“这么一会工夫你查了这么多?连董乾的体检报告都翻了?”
肖海洋:“董乾现居本市,结过婚,老婆死了,家里没老人,他自己鳏居养个女儿,那女孩叫董晓晴,二十四岁,未婚,已经毕业,在一家百货公司当会计。父女俩的账户和财产情况都没有异常,所有开支基本符合其收入与生活水平。董乾平时没有不良嗜好,生活比较朴素,收入也还可以,家里有六位数的存款,名下还有一套房产,最近一年的体检报告显示他有点‘三高’,除此以外指标都正常——哦,对了,骆队,我还找到了他女儿工作单位的人,董晓晴的同事证实,她近期没有大笔开销,没交男朋友,没有大病,情绪也很平稳。”
骆闻舟开了免提,车里三个人全被肖海洋这一番“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灌口功夫震住了。
郎乔喃喃地说:“我的妈,这也太……”
肖海洋茫然地“啊”了一声:“不是要先排除□□的情况吗,我思路没错吧?”
骆闻舟伸手虚虚地一点郎乔,示意她少废话,跟人家学着点,随后又问肖海洋:“照你这么说,他上没有老、下没有小,家里没有负担,手头也还算宽裕——那他接这种时间紧任务重的活,是偶然一次还是经常?”
肖海洋愣了一下:“这……”
“海洋,大货司机疲劳驾驶在业内其实很常见,他们这种老司机都会睁着眼迷糊一会,脚不会踩在油门上,”骆闻舟十分有耐心地说,“董乾开了这么多年车都没出过事,既然他最近身体、心情都没有什么波动,为什么偏偏今天出了这种事故?要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你用‘穷举法’挨个排除自己想象得到的情况,这种调查方法是不太严谨的,毕竟世界上还有你想象不到的。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还是能找到一个有证据支撑的出事缘由。”
肖海洋急急忙忙地说:“好的骆队,我马上去查!”
“等等,我只是那么一说,现在这个事还没有定性为‘谋杀’,你先回……”骆闻舟话没说完,肖海洋那边已经风风火火地挂了电话。
骆闻舟:“……”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肖海洋原来在花市区分局不受待见了,除了这小眼镜特别不会聊天之外,光是这种随时准备篡位□□一般的工作热情,在王洪亮等人眼里就得是个极大的安全隐患,怪不得他们压根没想过把此人纳入自己人范畴。
报案人话也说不清楚,其他相关人士还在往燕城赶,法医也暂时没有结论,除了一身鸡血、狂奔着跑出去寻找真相的肖海洋同志,其他人也没什么事干,骆闻舟顺路把郎乔送放下,又载着费渡回市局换自己的车各回各家。
此时再一刷手机,周峻茂的消息已经铺天盖地,费渡随便翻了两条:“周家果然没有一个省油的灯——趁美股还没收盘,我现在叫人做空周氏,是不是不太厚道?”
路口掉头的地方略微有点堵车,骆闻舟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说那个周怀信?”
“最头条的新闻说的是‘周氏集团董事长周峻茂先生遭遇车祸身亡,事件蹊跷、疑似另有内情,次子已报警’,”费渡带着一点嘲弄念出了新闻标题,“怎么样,唯恐天下不乱吧?周峻茂这种人,就算是正常死亡,大家都要自己想象一出豪门恩怨,何况是真事故。周怀信是周老的遗产继承人之一,现在恰好只有他一个人在国内,如果他不第一时间哭着喊着报警要求彻查,别人会给他安一个什么角色?毕竟,人人都认为马尔康和道纳本杀死了他们仁慈的父亲。(注)”
前方的车流尾灯像一条长龙,首尾无边,骆闻舟假装没听出费渡这句话在影射他自己,若无其事地问:“周怀信和周老的父子关系怎么样?”
“不肖子,边缘人,跟整个周氏格格不入,上面有十项全能的大哥做对比,”费渡一耸肩,“还能怎么样?想象也知道相当紧张。”
“那你呢?”骆闻舟静静地问,“据我所知,你青少年时期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又是独生子一个,为什么也和你父亲关系紧张?”
费渡先是一愣,随后他转向骆闻舟,狡猾地绕了个圈子:“嗯?骆队对我兴趣这么大?不过听说按照我国社交潜规则,人们只有在考虑把对方当做潜在配偶时,才会刨根问底地查户口。”
他说着,半侧过身,略微朝骆闻舟靠近了一点:“你确定你想知道?那我可就领会精神了啊。”
正好前面的车往前蹭了一点,骆闻舟一脚油门把车踩得蹿了出去,随后又一脚急刹车,“咣当”一下把费渡震回到副驾的椅背上。
“不想谈就说不想谈,”骆闻舟淡淡地说,“少跟我来这套。”
费渡笑了起来,却不说话。
两个人彼此沉默了一会,路口的红绿灯转了个轮回,掉头车道里的车流再次停下来,恐怕还要等下一次机会,不耐烦的司机在四周此起彼伏地按着喇叭,偶尔有人拉下车窗张望,透露出车里品味各异的音乐。
费渡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也许是因为夜色浓郁,也许是因为拥挤的人群中那种特有的孤独感,他忽然脱口说:“有时候我发现,一个人有时候是很难挣脱自己的血统和成长环境的。”
骆闻舟看了他一眼。
“观念、习惯、性格、气质、道德水平、文化修养……这些可以后天改变的东西,就像是植物的枝叶,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把你自己往任何方向修剪,”费渡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望向燕城的夜空,“但是更深层次、更本质的东西却很难改变,就是在你对这个世界还没有什么概念时,最早从成长环境里接触过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会沉淀在你的潜意识里,你心里每一个通过母语获得的抽象概念里,都藏着那些东西的蛛丝马迹,你自己都意识不到,但它会笼罩你的一生。”
费渡说到这里,好像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心里有一扇门,门板厚重逾千钧,门轴已经锈迹斑斑,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推开这么一条小缝。
骆闻舟耐心地等了好一会,他却再也没有往下说。
费渡:“骆队,手能借我一下吗?”
随着他这句预告,骆闻舟全身的神经元下意识地集体跑到了他垂在一侧的右手上,而后,费渡十分轻缓地覆上他的手背,那手指修长而冰冷,手心却是热的,并没有用多大力气,随时给他撤退的机会。
难以形容的感觉顺着骆闻舟的右手蜿蜒而上,车里陡然上升了至少两度,骆闻舟小臂的肌肉下意识地绷紧了,可他莫名地没有抽回手——费渡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扣住他的手,让骆闻舟想起半夜不知被什么噩梦惊醒、跑来蹭他枕头的骆一锅。
突然,后面的车不耐烦地鸣起笛,骆闻舟激灵一下,这才发现已经变灯了,前面空了好大一块,活像正在欢迎别人来插队。
费渡一瞬间脆弱的表情像蒸汽一样悄然消失在空中,桃花眼尾轻轻一翘,他飞快地低头在骆闻舟手背上亲了一下,指尖若有若无地从他手心最敏感的地方蹭过,在骆闻舟猛地抽回手之后,费渡一脸无辜地眨眨眼:“哎呀,实在不好意思,骆队魅力太强,一不小心就得寸进尺了。”
骆闻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