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海洋不自在地推了一下眼镜:“卢国盛被通缉了十五年,显然他只是躲起来了,既没有整容,也没有搓过指纹,这说明有人把他保护起来了——我昨天晚上查了卢国盛,这个人只有哥哥一个近亲属,327案的时候就被捉拿归案了,剩下的都是远亲,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他没什么朋友,被通缉之前也没有走得近的异性,是个天煞孤星式的反社会,什么人有这么大能量、还肯冒着风险窝藏他?”
费渡接上他的话音:“想利用他干点什么的人。”
“对,”肖海洋站了起来,“骆队,我建议你查从十五年前到现在发生过的所有案件里,有没有带着疑点的案件,有没有没抓住的嫌疑人体貌特征和卢国盛相类似,甚至他的指纹……”
“海洋,你这个工作量也太大了,往前倒腾十五年,档案室都得查一遍,”郎乔在旁边说,“再说这都是你的推测吧?就算你的推测是对的,也许那个养着卢国盛的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以前没用过他呢?咱们为什么放着眼前的线索不追,非得迂回前进?”
肖海洋这个人,调入市局半年,就跟他在花市区分局时一样不合群,他平时沉默寡言,从不参与同事的业余活动,工作时虽然积极认真,但有时思维方式和正常人完全不一样,脑回路长得像个让人费解的迷宫。
他被郎乔一句话问得语塞,不尴不尬地站在原地,紧绷的抿了抿嘴。
骆闻舟合上笔记本,隔着几米远,探照灯似的目光落在肖海洋脸上:“据我所知,本市在这十五年里没有出过分尸挖眼的案子,那你难道还打算把调查范围扩大到全国吗?肖海洋,我们不可能因为你一个猜测就兴师动众,你还有其他靠谱的作证吗?”
肖海洋说不出话来。
骆闻舟等了他三秒:“好,都行动——外面有很多人在打探这案子的细节,没结案之前,管好自己的嘴,散会!”
众人从会议室里鱼贯而出,行色匆匆地奔赴各自的任务,肖海洋孤独地戳在原位,捏紧了手机,好一会,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悄无声息地走向楼道尽头的男卫生间。
刑侦队里老爷们儿多,因此当初装修的时候,在走廊尽头洗涮墩布的小隔间里头专门改装出了一个多余的男厕所——反正平时大扫除,他们也不舍得指使稀有的警花去涮墩布——但这个卫生间因为离办公室远,位置又比较少,一般情况下使用率不高。
肖海洋推门进去,谨慎地确认里面确实没人,甚至变态似的打开了每个坐便器的隔间看了看,这才回手带上门,拿出手机飞快地拨了一个号码。
“是我,肖海洋,”他语气轻而且急促地说,“你上次给过我名片……”
电话里的人兴奋地说了句什么。
“唔,”肖海洋一边说,一边随时警惕着有没有人来,“我们也有纪律,局里没有决定对外公布的信息本来不该往外说,看在老同学的份上,就这一次——”
“关于网上热议的那件案子,案情比想象中的复杂,杀害离家出走高中男生的凶手并不是哪个持刀抢劫的小流氓,是十五年前327国道连环抢劫杀人案的凶犯之一,监控拍到了,还找到了他的指纹,通缉十五年一直在逃,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躲过去的,我们怀疑凶手可能是专门奔着被杀的男孩去的……就这些,其他的我不方便说了,你可以自己去查‘327案’。”
电话里的人猝不及防地被灌了一耳朵信息,想必耳廓都给撑爆了,“叽里呱啦”地问了一串问题,把肖警官那不甚结实的国产山寨机震得“叽嘹”作响,肖海洋却面无表情地挂断了电话,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卫生间门,往已经空了的楼道里瞄了一眼,快步走了。
片刻后,空荡荡的卫生间“吱呀”一声开了门,存放墩布扫帚的立柜打开了,费渡随意地弹掉袖子上沾的污渍,从里面走了出来。就在他刚刚把手搭在大门把手上时,费渡听见骆闻舟的声音在门外说:“你上厕所这么长时间,是闹肚子吗?”
费渡微微一顿,随即,他很快意识到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
肖海洋有些紧张地声音从稍远的地方传来:“有、有一点。”
隔着一扇门,骆闻舟的脚步声从费渡面前经过,由近及远,随后停了下来。
“我查过你的档案,”骆闻舟说,“你的家庭背景非常单纯,乍一看、看不出一点异状——后来我回家仔细想了想,发现一点,你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今年已经是高考生了——这么大的弟弟,你父母离婚的时候,你可能还是学龄前。资料里说,你母亲在世的时候有正当工作,有经济来源,也没有什么不良记录,而父亲又要再婚,按照常理,我觉得你当时的监护权应该是在母亲一方那里,直到她因病去世,才转回父亲那边,于是方才找了个管户籍的哥们儿查了查,果然是。”
肖海洋:“那又怎么样?”
“你和你母亲一起生活了四年,她工作忙,一个人带孩子不方便,晚上回不来的时候,时常把你寄养在一个邻居那——那个人正好是咱们刑侦队的前辈。”骆闻舟一顿,“名叫顾钊。”
108.韦尔霍文斯基(十八)
费渡轻轻地松开了门把手,无声无息地站在薄薄的门板后面,听着“顾钊”两个字一出,楼道里就是一片死寂,几乎让人怀疑外面的人已经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静默的哑剧才被人出声打断,肖海洋用冷硬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那、又、怎、样?”
隔着门板都听出了他牙齿摩擦的声音。
不等骆闻舟开口,肖海洋又咄咄逼人地冲着骆闻舟放了一串连珠炮:“市局刑侦队的政审原来不止审本人和近亲属,连街坊邻居也要一并掘地三尺吗?骆队,大清国还在的时候,皇上株连九族也没到这种地步吧?”
骆闻舟听了,也没跟他急,听起来语气平稳,费渡猜他的表情大概也是纹丝不动。
“肖海洋,”他拖着声音说,“我招你惹你了,咱俩就事论事,说点人话成吗?”
费渡莫名有点想笑,嘴角轻轻地提起了一点。
就听骆闻舟又说:“我不太在乎身边的人是什么性格,也不要求大家每天表演‘欢欢喜喜一家人’,你可以好相处,也可以‘各色’孤僻,你愿意和大家打成一片最好,不愿意跟人交浅言深,那也随便,别说是你,咱家费总那种毛病比人还大的,我也没说过他什么。”
费渡:“……”
听这话音就知道自己偷听已经被发现了,费渡也懒得遮掩,索性推门走了出来。
肖海洋城府不深,此时乍一看见大变活人,惊骇之色藏也藏不住,当下后退了一步。
骆闻舟看着肖海洋的神色却严肃下来:“但是我需要你记住这里是什么地方,肖海洋,我需要你们全神贯注,至少在工作期间能顾全大局,为你手头的案子负责,少留一点私心——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也不管你有什么苦衷,能送到这的案子都是要命的,背后都是一笔一笔的血泪,难道只有你的苦衷值钱,别人的冤屈和痛苦都可以一笔带过?”
骆闻舟嘴皮子太利索,说得肖海洋哑口无言,神色起伏不定。
“骆政委,我得稍微打断一下你的思想工作,”费渡靠在一边的墙上开了口,“肖警官,你方才把‘凶手就是卢国盛’的消息透露给谁了?”
骆闻舟没听见肖海洋在厕所里打的那个电话,听了这话,脸色一变:“肖海洋!”
从骆闻舟说出“顾钊”这个名字开始,肖海洋就像是一根弦,被骆闻舟一句一句不断地拧紧,直到费渡一口道破他的小动作,这根弦终于崩断了,他蓦地抬起头,方才因为骆闻舟三言两语而动摇的眼神色厉内荏地冷硬起来。
“你脑子里有水吗?”骆闻舟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全世界的违法犯罪分子都削尖了脑袋,想打探警方的调查进度,好知己知彼,你是他们派来的内奸吗?你知不知道在案情没有明确的时候随便乱放消息会让老百姓以讹传讹,甚至会造成恐慌?万一后续调查里有新情况出现怎么办,再更正说法吗?现在连天气预报都不敢这么说嘴打脸,你把市局的公信力往哪放?”
肖海洋奋力挣扎了一下,然而身手稀松,没能挣脱开骆闻舟的手,只好对他放出了嘴炮:“你们警察还有什么公信力!”
“‘我们警察’?你他妈工资是大风刮来的?”骆闻舟强行从他身上搜走了手机,把锁屏按在了肖海洋脸上,“你是想自己打开,还是想戴上手铐,让我找技术员来开?”
肖海洋像只可怜巴巴的耗子,整个人几乎被骆闻舟一手提起来,越发显出大脑袋和小细脖,坚硬的制服衬衫卡住了他的颈子,他有点喘不上气来,却仍然要不依不饶地出言不逊:“可……咳……可以,你愿意找谁找谁,只要你来……得及……”
他话音没落,费渡就伸出手拍了拍骆闻舟青筋暴起的手背,报出了一串数字:“密码是这个——啧,骆队,怎么解决问题的方式总是这么野蛮呢?”
肖海洋脸色骤变,伸手要去抢回手机,骆闻舟抬手把他的手机丢给费渡,不由分说地镇压了他的反抗。
费渡像玩自己的手机一样,利索地解锁了肖海洋的电话,直接翻到通话记录。
“翻他的通讯记录,”骆闻舟冷冷地说,“看他联系了谁,让郎乔他们顺着号码查,如果是媒体,叫人直接去把他们领导找来谈……”
他话没说完,就见费渡没听吩咐,直接把方才那通电话打了回去:“喂,你好,王主编吗……我不是海洋,他现在不太方便说话,请教一下您是哪家公司……哦,‘燕都传媒’啊,真巧……不,没别的问题了,谢谢。”
费渡说完挂断,摸出自己的电话给苗助理发了语音信息:“苗苗,跟燕都传媒打声招呼,让他们别乱说话,我说的就是中学生被杀的那个事,尽快处理。”
骆闻舟:“……”
肖海洋:“……”
苗助理反应迅捷,立刻回复“收到”,费渡彬彬有礼地把肖海洋的手机还了回去:“刚收了一部分50 新媒体的股权,还没来得及改组,新兴产业,管理都比较混乱,见笑了。”
肖海洋一天到晚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平时和费渡并没有什么交流,只以为他是个游手好闲的富二代,懵了好一会才回过味来,顿时对这个权钱交易的世界出离愤怒了,居然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骆闻舟:“你们掌握话语权,你们厉害,可以了吗?当年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只要有权力、有手腕,天大的冤案也能抹平,没有人可以议论是不是!”
一个刑侦队的同事正好不知有什么事跑上楼来,兜头听见这么一声吼,顿时不明所以地戳在原地,过来也不是,不过来也不是。
骆闻舟远远地冲他摆摆手,面沉似水地转向肖海洋:“换个地方说话,你别在大庭广众之下嚷嚷。”
肖海洋本以为自己会被带到审讯室,他方才打出那个电话,其实纯属一时冲动——还是骆闻舟散会前提醒的那一句“管好自己的嘴”给了他灵感。
冯斌被杀事发的那天清晨,肖海洋突然在上班路上接到陶然电话,他无法描述自己听到分尸挖眼的尸体描述时的心情——是那个人,他心心念念了十几年,销声匿迹了十几年的那个人。
肖海洋简直无法控制自己,在整个刑侦大队围着一群熊孩子打转的时候,他恨不能冲出去搜遍全城,抓回卢国盛,挖出那一坛经久的沉冤——
“说吧,谁冤枉你了?”这时,骆闻舟转过身来问他,“谁的冤案被抹平了?”
肖海洋这才回过神来,发现骆闻舟把他带到了一个隐蔽的楼梯间,墙角的监控歪着脖子卡在那里,仿佛正在面壁思过,造型十分滑稽。
“不用管它,”骆闻舟见他望向监控,头也不抬地说,“这监控室两年前局里推行禁烟的时候我们一起弄坏的,至今没人修,有什么话你可以随便说,不会留下记录。”
“卢国盛被通缉一年后,其实出现过,在一次打架斗殴致死案中,法医意外检查到了一枚卢国盛的指纹,就在燕城。”肖海洋沉默了好一会,一开口就来了这么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不可能,”骆闻舟皱起眉,“这次案发现场的监控里拍到了卢国盛,我们已经把和他有关的全部资料都调出来了,这么明显的线索不可能漏掉!”
肖海洋冷笑了起来:“那是因为这是一桩丑事!”
骆闻舟想起内网上关于顾钊的处分决定,愣了一下。
“这条线索很快报到了当初经手这案子的刑警手上,327案有两个主要负责人,一个好像是姓杨,当年正好去休假了,另一个就是……就是他,顾钊。”
骆闻舟看着他脸上难以遮掩的隐痛,语气略微缓和下来:“顾钊到底是你什么人?”
这句话好像一支细细的刺,灵巧地钻过皮囊,直戳入肖海洋胸口,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仰头望向楼梯间里被各种二手烟熏黄的天花板和面壁的监控,凝结的记忆缓缓流动起来,千言万语到了嘴边,脱口而出,却仍是干巴巴的:“我父母早年感情不和,争吵不休,我记事以来,父亲就不怎么回家,在外面也有人……第一个给我父亲感觉的,就是顾叔叔。”
他妈在医院当护士,医院是那种恨不能全世界的人都挤进来抢专家号的大医院,常年人满为患,肖海洋记得她总是一脸夜班过后的疲惫,他妈不在家的时候,就会留好饭菜,把小儿子反锁在家里。
有一次,她走得匆忙,忘了把饭菜盛到小碗里,五岁大的男孩只好搬来小板凳,挥舞着巨大的汤勺给自己盛,他可能天生小脑发育就不太健全,一不小心连人带锅一起摔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会的老房子门板墙壁都薄,下班回家的邻居听见屋里撕心裂肺的哭声,敲门也不应,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撬了门闯进来。
在肖海洋看来,裹着夕阳进来查看的顾钊就像来救他的英雄一样。
“顾叔叔照顾了我四年,从幼儿园到小学三年级,低年级的学生作文题材匮乏,老是让写‘我的爸爸妈妈’,就是‘我有一个愿望’之类的东西,我写的爸爸都是顾叔叔,写的愿望都是长大当警察。”
顾警官年轻有为,刚刚升任刑侦队长的副手,忙一阵闲一阵的,也那么多值班了,不知是不是单身久了,他很喜欢和小孩玩,肖海洋他妈不在家的时候,他就背着小耽美文库到顾叔叔家去,听他讲抓坏人的故事。
上了小学以后,班上的小朋友嫉妒他总是考第一名,不知怎么听说了他父母离婚的事,于是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从电视上学来些不知所云的污言秽语,编排他有娘没爹,是“破鞋”生的孩子。
肖海洋从小就拙嘴笨舌,不会还嘴,只好打架……可惜打架也没什么天分,往往是他先开始动手,最后被一群混小子按在地上揍。
有一天放学路上,坏小子们把他的头按在地上,嘲笑他和他妈没人要,顾钊正好骑自行车经过,人高马大地从自行车上下来,身上穿着威风的制服,把欺负肖海洋的孩子排成一排,训了十分钟,警告他们“再欺负我儿子就把你们都抓进公安局”。
“我一直幻想他能和我妈结婚,还试着撮合过他们,弄得两个大人都很尴尬。他后来跟我说,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他就是那种不会结婚的人,所以也不会有孩子,我就是他儿子,所以得加倍努力学习,长大多挣钱,多养一个爸爸。”
肖海洋说到这,注意到骆闻舟的脸有一点模糊,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他羞愤不已,低头摘掉眼镜,狠狠地在袖子上一抹。
“327国道案的时候,我已经上二年级了,每天拿着他家的钥匙,给他浇花,拿他订的报纸看。那段时间他少见的忙,足有十多天没回家,后来我从报纸上看见327案的报道,还好奇地追着问了很久。”肖海洋顿了顿,“他是在一年后出事的,我在他家留宿的时候,半夜醒来,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正想爬起来找水喝,听见他压低声音给什么人打电话,说‘我知道这件事匪夷所思,但那里不止是卢国盛’。”
骆闻舟想起老杨的遗书,心里重重地一跳:“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