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陈述句,没有丝毫的疑问语气。
唐九渊心里一惊。唐门是穆王派系的人,这个事实天下皆知,而穆王殿下最大的愿望便是把眼前这位陛下从龙椅上掀下来,这个事实也是天下皆知。
她任凭自己额角的冷汗滴到地上,“臣……”
女皇挥手打断了她的解释,“跟朕讲讲唐门的事吧。”
唐九渊发现,女皇陛下带给自己的压力,远远超过自己之前的预期。唐门从未遮掩过自己的立场,她来到陛下身边也是做人质的,完全没必要为这个问题紧张。
何况她对那张椅子从来就没什么敬畏。
“唐门……都是一群疯子。”唐九渊认真想了想,得出了和厉无忧一样的结论。
女皇陛下笑了起来,“洛卿……可是最疯的那个?”
唐九渊摇了摇头,想起自己初入唐门的那段时光,也是笑了起来,“臣确实惹过不小的麻烦,却还算不上最疯。”
“什么麻烦?”
“臣……经常研究改进暗器毒|药,研究的时候,需要做一些测试,恰好有些唐门弟子在附近练习隐匿之术——”
女皇听懂了她的意思,也笑了起来。
“那想必很有趣。”笑完之后,女皇陛下如是说道。
唐九渊深表认同,“那些不幸被臣射伤的唐门弟子想必不这么认为。”
陛下于是笑得更开心了。
“连洛卿都算不得最疯的,”女皇端起茶水润了润嗓子,问道:“那最疯的是谁?”
唐九渊沉默了一下,说出了一个名字。
“唐隐仙。”
女皇陛下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僵了僵。
“唐隐仙,”唐九渊仿佛没有注意到陛下的异样,轻声叹息,说道:“那真是唐门百余年也出不了一个绝世人物,天资高卓,惊才绝艳。”
陛下正想开口询问,唐九渊已经说了下去:“如今唐门里的那些机关,都是唐隐仙留下来的东西,别说外人了,连普通的弟子都不敢碰触。除此之外,唐隐仙也改进了许多机簧暗器,他做的这些改进,臣……叹为观止。”
论及机关暗器方面的造诣,唐九渊不必唐隐仙差,但是她改进暗器的主要目的是打穿中央电脑的金属壳子,一味追求劲力与毒性,无法与致力于杀人的唐隐仙相提并论。
陛下已经恢复了正常,说道:“那想必真是个绝世的人物,可惜——”
可惜什么,天下人都清楚。
唐九渊说道:“确实可惜。”
她虽然仍是低着头单膝跪在地上,六感却已经提升到了极致。唐隐仙这个名字,她是故意说出来的,为的就是看看陛下对唐何必的态度!
如果连唐何必都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那天底下就只有这位陛下知道了。
果然,陛下徐徐吐出一口气,说道:“朕听说唐隐仙还有个儿子?”
“嗯。”
“洛卿既然说,唐隐仙是唐门最大的疯子,那他的儿子想必也差不到哪儿去吧?”女皇陛下随手揉了揉眉心,动作与唐九渊惊人地相似,“何况,我听说那个孩子和你关系匪浅。”
唐九渊察觉到女皇话语里的一丝疲惫,想了想,答道:“臣在蜀中的时候,主要注意的是自己的事情,对那人不甚关心。”
“他现在在京城,替你管着踏雪帮?”
唐九渊早知道这事瞒不过女皇陛下,“是。”
“无父无母,”女皇淡淡说道:“也是苦了那孩子了。他过的还好?”
唐九渊愈发确定那个大逆不?0 赖牟虏狻K兄指芯酰菹掠胨盗苏饷淳玫幕埃饩洳攀钦嬲胛实摹?br /> “回陛下,臣……不知道。”唐九渊低声说道:“不过臣想,既然是唐门出来的人,过得怎么也好不起来。”
女皇沉默,像是在思索唐九渊这句话的意味,半晌,道:“你起来罢。”
唐九渊跪了许久,膝盖早已发痛,起身的时候脚下甚至有些踉跄。
(当然是装出来的踉跄。)
“洛卿,”陛下盯着她的容貌看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我听说,女子之间,也有那等事……”
唐九渊:“……”
果然,传旨太监的那句“晚上去她寝殿”,大有深意啊。
沉默半晌,唐九渊笑了起来,“确实有。”
“不过,”她扬了扬眉毛,“陛下想必是不会对臣有兴趣的。”
女皇愕然,“洛卿……”
唐九渊转过身去,也不管这是有多么的不合礼数,然后双肩微震,衣袍滑落至腰间。
女皇倒吸一口冷气。
在那个苍白纤细的后背上,纵横着数道狰狞至极的疤痕。那些凝固的深红色伤疤妖异而放肆,仿佛被囚禁的恶鬼,正在不甘地用自己的身躯撞击着囚牢!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这个性格我喜欢。
☆、第六十六章·故知
在陛下回过神来之前,唐九渊已经披上了衣服。
她微微躬身,走到桌前替陛下倒上一杯茶,说道:“陛下方才问臣,唐何必他过得如何……臣只能告诉陛下,唐何必身上的伤不会比臣少。”
女皇抬头看着唐九渊的容颜,毫不掩饰眼中的惊异。
唐九渊笑了笑,笑得很淡,说道:“唐门走出来的人,有什么办法。”
陛下沉默,然后端起唐九渊倒的茶饮了一口。片刻后她放下茶杯,看着唐九渊,“听说洛卿擅长用毒?”
“是。”
女皇伸手转了转茶杯,随意道:“这么说,朕要喝洛卿的茶,还真有些风险。”
“陛下说笑了。”
女皇微微挑眉,正欲把话题撇开,唐九渊突然说道:“用毒高手之所以令人忌惮,是因为人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喝的哪一口水或者坐的哪一张椅子上就被下了致命的剧毒。臣如果想毒杀陛下的话,当着陛下的面在这杯茶里下毒,是最下等的手段。”
女皇显然不在意她话里的忤逆意味,煞有兴致地问道:“那什么是上等的手段?”
“臣一向以为下毒的手段可以分为四等。买通下人,是稍高一等的手段。”唐九渊平淡说道,仿佛在说鲈鱼应该蒸到几分火候,“因为牵涉到他人,无论杀人灭口,或者用其他法子,都难保留下痕迹。”
“再高一等的手段,莫非是自己来做这个下人?”女皇看着茶杯,问道。
“是。”
“贴身服侍朕的,都是朕最信任的人。若是下个毒都有这样的心智,天底下也没什么事做不成。”女皇端起茶杯,晃了晃,饮了一口,“让朕来猜猜最上等的手段是什么……莫非是想办法让那人自杀?”
“陛下明鉴,”唐九渊淡淡说道:“逼人自杀,算是一种。”
“一种?”
“借刀杀人,不管借谁的刀,只要人死了就行。”
女皇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洛卿是说……”
“最上等的下毒手段,便是借刀杀人,过后还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若是无刀可借呢?”
“天底下的恩怨情仇这么多,如何会无刀可借?真到了那一步,自己养一把刀来用也行。”
女皇放下茶杯,第一次认真看着她:“洛卿在踏雪帮……便是这样杀人的?”
唐九渊沉默,半晌道:“是。只不过臣手脚还是不够干净,让陛下知道了。”
“你……好大的胆子。”
女皇轻轻吐出一口气,幽幽说道。
“臣惶恐。”
“不过,”女皇把茶杯拿在手里把玩着,“洛卿刚说的是下毒的手段,可这借刀杀人,和下毒没有分毫关系。”
“正是因为没有分毫关系,才能成为第一等的手段。何况,臣一向以为,人心才是这天底下最精妙的毒物。”
“你可以退下了。”
唐九渊行礼,告辞。
女皇陛下突然叫住了她,对着她的背影幽幽说道:“洛卿……如果让朕知道你背叛朕,朕会……亲手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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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九渊回到侍卫房舍时,发现女侍卫们都还没睡,见到她回来,纷纷露出惊讶之色。
“教头,陛下的体力……”
“教头,您跟陛下谁在上面?”
“教头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唐九渊扫了一眼这些脑子里不知道想啥的姑娘们,直接切入重点,“陆琴心呢?”
侍卫们都安静下来,一个女侍卫低声说:“在……床上躺着。”
“她跑完了没?”
“跑完了。”
“白灵。”唐九渊叫出一个名字,一个容貌清秀的女侍卫越众而出。
白灵原本是个江湖卖艺的女子,因为做事老练,被唐九渊拉来做了副手。
唐九渊随手取出一个药瓶扔给她,“把这个带给陆琴心。这药可以刺激精神,就是药效太猛,过后可能会虚弱几天,用不用随她。”
众侍卫:“……”
半晌,白灵吞吞吐吐道:“教头,这样不好吧……”
“这是在宫城之内,难道还能少了疗伤的药?至于那东西,我说了吃不吃随她,她就是拿来充饥我也不管。”
白灵明白了唐九渊话里的意思,知道她不打算继续追究陆琴心,于是欢呼一声:“我这就去告诉陆姐姐。”
唐九渊点头,白灵转身欲走,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教头,有人给您带了把刀。”
唐九渊一愣,“刀?”
这是在宫城之中,对兵刃的管制极严,连她的微雨杏花针都被查了好几遍,竟然还有人能把刀送进来?
白灵笑着说道:“顾公子说,是您一个朋友带给您的,让您记得去他那儿取。”
唐九渊还在踏雪帮的时候,曾经和唐何必讨论过自己的武功,双方一致认为她需要一把好刀。既然是顾书棋带的话,那送刀之人想必是唐何必了。
唐九渊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顾公子让我去他那里?这……三更半夜的?”
白灵一愣,然后想起来此事确实不妥,于是笑道:“您和陛下都……那个了,去见见顾公子,也没什么不妥的。”
唐九渊自然不会说自己用一身伤痕阻止了陛下犯罪的冲动,只是吩咐白灵负责房舍附近的防卫,裹了一件斗篷便离开了。
她在见到顾书棋的时候,险些没认出来。
顾书棋显然待遇不错,拥有一座自己的寝殿。唐九渊到的时候,连一个服侍的人都没看到,顾书棋一个人靠在窗边,拿着本书静静看着,窗上放了一杯清茶,氤氲着热气。
“宫中好酒不少。”唐九渊看着一身华贵白衣、眉眼憔悴的顾书棋,半晌说道。
顾书棋放下了书,“你要是喜欢,我让人给你拿来。”
唐九渊看着屋里养着的一盆竹子,“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
“我可以陪你。”
“你几时变成这样一个人了?”唐九渊回过身来,皱着眉头看着顾书棋,说道:“京城顾氏,顾书棋公子,当年迎娶我妹妹的时候,何等风流潇洒——你看看你现在,搞得比宫女还惨。”
顾书棋没有接话,指着案几说道:“何必带给你的。”
案上躺着一柄带鞘的长刀,隔着纯黑色的刀鞘,凌厉肃杀之意扑面而来。
唐九渊从这把刀上辨认出了明显的唐门风格,走到案边,铮地一声拔刀出鞘。刀身是略显黯淡的银白色,唐九渊用手指从刀锋轻轻抹过,指肚上立刻就出现了一道血痕,细小的血珠沾在刀锋上,诡异而深艳。
顾书棋也凑了上来,说道:“好刀。”
“唐门虽然一向比较喜欢打造机关暗器,但真要制造兵刃的话,也差不到哪儿去。”唐九渊解释道。
唐九渊突然发现刀身上还刻了一行小字,于是凑到眼前看了看。
顾书棋也发现了这一点,又凑近了些。
唐九渊看到那行字的时候,差点一口血吐出来。
“r = a( 1 + cos θ).”(注1.)
笛卡尔的心脏线。
“唐何必你个智障,”唐九渊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喃喃道:“连冯延巳的鹊踏枝都不知道,装什么文艺青年?” (注2.)
“在刀上刻这玩意儿,你是以为老子看不懂?”
“老子当年可是学数学的!”
顾书棋也看到了那行狗爬一样的文字,有些愕然,又注意到唐九渊的表情,于是更加愕然,问道:“啥?”
“没什么。”唐九渊稳定了情绪,淡淡道。
自从那天夜里唐何必打了一套醉拳之后,唐九渊就开始怀疑他的真正来历,并且隐隐将怀疑指向了一个不可能的猜测。见到这把刀之后,她肯定了那个猜测。
唐何必和她来自同一个世界!
r = a( 1 + cos θ)或许并不能代表什么,但是她不相信在这无数世界中还有第二个笛卡尔,又恰好用这个式子跟某位公主表了个白。加上唐何必学过醉拳的套路……根据小概率事件的实际推断原理,唐九渊可以认定,唐何必和她来自于同一个世界,那个充斥着娱乐八卦、学术争论和记忆芯片的世界。
唐九渊还刀入鞘,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从第一眼见到唐何必起,她便注意到了他身上那种奇怪的疏离感,如今终于知道了原因。
这才是真正的他乡遇故知。
顾书棋也注意到唐九渊陷入了某种奇怪的情绪里,好奇唐何必在那把刀上到底写了什么,正想发问,又觉得不该过问人家的私事。
犹犹豫豫间,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大喊:“有刺客!有刺客!”
唐九渊霍然而惊,迅速从奇怪的情绪中脱出身来,一把抓起案上的刀就往外冲。
这里是宫城,她唐九渊是侍卫教头。且不说她今夜出现在顾书棋寝殿的事如何解释,单是侍卫教头这个身份,有刺客混进宫城,她也脱不了责任。
冲出门槛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回过头来,对顾书棋说道:“你小心。”
顾书棋点点头,唐九渊注意到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慌张,反而隐隐约约有些期盼,也来不及细想,运起轻功对着陛下的寝殿冲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心脏线的极坐标表达式。笛卡尔曾经教过一位公主数学,国王不喜欢笛卡尔教公主数学还是啥的,总之把他赶走了。笛卡尔为了表达对公主的爱慕,在给公主的信里写了这个式子(笛卡尔与公主的通信需要经过国王检查),公主画在了坐标系上,发现是心脏的形状,于是明白的他的意思。
(有兴趣的可以自行百度。至于笛卡尔六十岁公主十六岁什么的我就不说了……)
注2.:见第七章《同舟》里九渊吟的诗。
冯延巳《鹊踏枝》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楼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何必兄是理科僧,要理解人家没有背过冯延巳。理科僧表个白也不容易是吧。
至于九渊数学狗为什么背过……因为人家是唐九渊!
☆、第六十七章·怀疑
唐九渊对宫城的方位极为熟悉,此刻事态紧急,也来不及走正路,便直接从花草宫殿上飞掠而过。她的速度极快,不多时,陛下的寝殿便出现在了视野里,甚至隐隐约约有嘈杂慌乱的人声传来。
唐九渊的身影突然极为诡异地悬停在半空中。
树丛里传来一声痛呼,旋即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喊道:“教头,是我!”
“白灵?”唐九渊认出了自己的副手,皱了皱眉头,落到地上,“你怎么会在这儿?”
方才在空中的时候,唐九渊察觉到前方的树丛里有人,于是扬手打出了几枚飞镖,她自己则因为反震之力而停在了半空。
白灵捂着肩头,显然是刚才被唐九渊打伤的,“我听人喊有刺客,就过来看看……”
“我让你负责宿舍的防卫。”
白灵有些委屈,眼眶竟然红了起来,“我……”
唐九渊扔给她一个小瓶,“我的飞镖上有毒,这是外敷的药,处理好之后去陛下那里。”
白灵接过,还在愣神间,唐九渊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层层叠叠的花树和廊柱中。
唐九渊赶到的时候,寝殿里乱成一团,宫女太监都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只有几个人服侍女皇。
女皇反而是最镇定的那个人,斜斜靠在床上,面容平静。
唐九渊看了陛下一眼,便知道她没有受伤,只是可能受了些惊吓。她走到陛下面前跪下,说道:“臣去布置寝殿周围的防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