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身体原因,唐九渊的面色愈发苍白,妖冶之中竟然隐隐带上了几分妩媚。她随手一拢长发,这份风情,看得这桌上几位男子眼睛都直了。
一位年轻些的便要开口,“那位……”
他身旁年长些的男子早注意到唐九渊孤身一人,腰间佩刀,于是拉住了自己的同伴,“这位姑娘——”
“我是唐门弟子,进京有些事要办。”唐九渊微笑说道。
听到这个称呼,几人都沉默了。
“唐门?”年长些的男子率先打破了沉默,低笑一声,说道:“听说那位本来便是姓唐的,你是唐门弟子,竟然不知道?”
“我这些天忙于赶路,什么消息都不知道。”唐九渊如实说道。
自正月初一她离京起,这些日子,唐九渊忙得几乎连一个完整的觉都没睡过,甚至连自己的身世,都得从路人口中听说——实在是有些讽刺。
年长的男子又看了她一眼,平淡说道:“这事,你回去问你家中长辈便好。”
唐九渊不动声色地往桌上放了一锭银子,淡淡笑道:“我这次进京,恐怕少不了和那位打交道,到时候叫错了称呼可不好。”
那男子看了桌上的银子一眼,又看了看唐九渊,片刻之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地说道:“姑娘……莫怪我多嘴,见了那位,你恐怕少不得要叫一声少主。”
唐九渊做出吃惊的神色,“她莫非是——”
男子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唐隐仙的女儿。”
唐九渊蹙眉,“那洛家庄……”
男子叹道:“还能如何呢?我们原本以为唐隐仙把自己的儿子和将军之子调换了,没想到他竟然先一步把自己女儿和洛明流的儿子调了个个儿——现在都是这么传的,具体的情形,你进京问那位吧,总之叫一声少主不会错——就算现在这些都是谣传,那位也是老太太认的干孙女啊。”
唐九渊想着“那位”自己也不知道,于是觉得有些好笑。她将酒和银子留了下来,告辞而去。
男子说的这些话虽然只是谣传,唐九渊心里却清楚,起码有七八分的把握是正确的。
她想起了黑衣管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系统从不出错。
系统设定她是唐门弟子,那她就一定是唐门弟子,只不过一直以来,唐九渊都忽略了一个问题——唐门弟子不一定要生在唐家。
无论如何,归了唐家之后,她就能恢复本名,这无疑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
她想起离京之前,曾经问过她走之后宫禁怎么办,那时陛下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道自然有人接手。
如今想来,陛下的这个“有人”,只怕是……
由此,正月十四唐九渊回到京城的时候,毫不意外地在城门口看到了死而复生(或者简称诈尸)的洛明清。
☆、第九十章·洛氏
“丫头——你不怨爹?”
“你现在正吃着花生喝着小酒,”唐九渊不得不提醒自己这位“父亲”,“我觉得,你也不怎么在意我怨不怨你。”
洛明清笑了笑,把花生碟子推到唐九渊面前。唐九渊摇了摇头。
“不吃?”
“不吃。”
“为什么不吃?”
“硌人。”
洛明清:“……”
“好吧,”洛明清不再纠结花生的问题,看着唐九渊,说道:“你姓唐,叫唐九渊——丫头,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唐九渊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示意自己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好吧——”洛明清很是无奈,“丫头,你是唐隐仙和荆夜的女儿,不是我的女儿,开不开心?”
“我只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你为什么活着。”
“这事……咳,这事,”洛明清拈起一枚花生扔到嘴里,用另一只手抓了抓头,“这事说来话长——丫头,你想从哪里开始听?”
“洛家庄灭门。”
“那个时候,”洛明清吃了花生,又抱着酒碗咕嘟咕嘟喝了几口,“你该记得的,有个叫乘风堂的试图打到我们家里来——当时你也在场,应该知道乘风堂的成风和魏孤臣关系不浅。”
唐九渊点头。
洛明清放下喝空的酒碗,发现唐九渊没有替他倒酒的意思,哀怨地看了她一眼,自己给自己满上,继续道:“这件事里有问题,陛下当时听说之后,便让我带着洛家庄出去躲一躲——丫头,你看,陛下还是这么英明神武。”
“你躲一躲的方法就是装死?”
洛明清咳了两声,有些尴尬道:“你看,着法子多么保险,连你都瞒过了——再说了,这是英明神武的陛下的意思。”
“陛下想不出来装死这种法子,”唐九渊看着洛明清,摇了摇头,说道:“我在陛下身边待过一段时间,陛下对朝堂上的事情确实敏感,在江湖事上就差了很多了——何况,装死这种办法,确实很符合你的风格。”
洛明清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抓着花生往自己嘴里塞。
唐九渊顺着他的话头继续分析道:“这么说,洛家庄和唐门一样,一早就是陛下的人,难道陛下那时候就知道魏孤臣要反?”她忽地皱起眉头,旋即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想,“不对,陛下应该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洛明清满口的花生,嗯嗯呜呜赞道:“分析得很正确。”
唐九渊没有理他,“既然这样,那当初唐门介入抚远将军的事,难道是早有预谋的,就为了何必的身份?”她说到这里,忽地住了口,开始端起酒碗喝酒。
当年将军府灭门之时,唐隐仙、荆夜夫妻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儿仗义出手,传为江湖上的一段佳话。但是如果唐门当初救下那个婴儿就为了……那唐何必又该作何感想……
更何况,唐门和神枪会的深仇,便是在那一次追杀的中结下的。如果那次追杀的真相竟是如此,岂不是……数十年的血海深仇、无数的鲜血和人命,连着那位最绝世的天才,都不过是权力的祭品而已?
这虽然很符合唐九渊本人的作风,但若是落在唐何必身上,她还是有些不忍。
“这么说,唐隐仙去救唐何必的时候,就知道要出事,所以把自己女儿交给了你?”在喝光了碗里的酒、放下酒碗之后,唐九渊终于问道。
“是啊。”
“所以我叫唐九渊?”
“是啊。”
“好名字。”唐九渊给自己倒满了酒,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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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明清将宫城的防卫管得很好,河西洛家庄在武林中地位原本便不低,侍卫里多的是草莽人物,对这位洛家庄的庄主都是心服口服。
于是唐九渊发现,在这样一个紧张的时间里,自己竟然成了一个闲人。
正月十三,听说河南河北一带战事告急之后,唐何必便放下京都守备师去了河南。那时唐九渊打通南昌水道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京城,等长江水师一到,京城的防卫便无需担心,唐何必大可放心地离京。
按照道理,唐九渊本可以接管京都守备师,只不过她在南昌做下的事情太过骇人听闻,士兵们多半不愿意与这样一位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共事,于是只得作罢。
唐九渊于是明白,自己恐怕只能做陛下的刀了。
不过,反正她也无所谓——一年之内,她这把刀会掉过头来杀了陛下本人,把唐何必扶上帝位,然后拿着暴雨梨花针去迎接那个最终的结局。
她披着一袭纯白色狐裘,看着面前的酒,心里想着这些事情,于是怔怔出神。酒杯是上好的青瓷,酒也是正宗的女儿红,煞是好看。
这间小阁的主人品味一向不差。
“苏情,”唐九渊看着酒杯里映出来的两个模糊的人影,沉默片刻,然后淡淡说道:“既然韩墨死了,火字堂堂主便是你。”
背后的苏情没有说话,只是停下了梳头的动作。
韩墨——唐九渊最忠心的下属——连同四百余踏雪帮弟子,全部死在守备师骑兵的冲城之中。
唐九渊感觉到了几滴液体滴在了自己背后,叹了口气,说道,“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死人实在是一件在正常不过的事情——韩墨死了,你把他剩下的事情做好就是。”
苏情紧紧咬着下唇,拿起梳子便要继续替唐九渊梳头,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韩墨是最早追随郭无言的人之一,”唐九渊端起青瓷酒杯一饮而尽,“为人仗义,武功高强,忠心护主,在除夕之战中立下大功,陛下甚至亲自下旨嘉奖——无论如何,他这辈子算是堂堂正正。”
苏情怔怔地听着,两行清泪从眼里滑下。
唐九渊也不打扰她,一个人斟满了酒,静静喝着。待她喝到第五杯酒的时候,苏情终于开口,声音飘忽,“帮主,您从一开始就反对我们的事……”
唐九渊沉默。
她虽然没有明着反对,但是在心底,却是十分的不支持。
“不错。”片刻之后,唐九渊放下酒杯,缓缓说道:“韩墨或许是个好人,但自从他选了这样一条路之后,就应该明白这条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对于一个随时都可能死去的人来说,喜欢一个人,实在是一件奢侈到罪恶的事情。”
苏情的神色还是怔怔的,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她今日穿着一件素色的长裙,未曾上妆,只是淡淡地画了两道眉,明媚哀婉得让人心生不忍。
“那天夜里,你问我和何必什么时候成婚,我说哪里有这个空。”唐九渊低笑一声,“这可不就是没空?”
自去年年夜的那一场动乱起,唐何必和唐九渊不过在初一早上匆匆见了一面,随后便是数不尽的事务缠身。而等唐何必从河南回来,大约她也可以对陛下动手了……这么算下来,她在这个世界上剩下的日子里,还真是忙得连成亲的时间都没有。
苏情大约是想起了那个年夜里说过的话,愈发沉默。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唐九渊看着面前的酒,说道:“但是这里是京城,无数人的生死沉浮都在一瞬之间——我总觉得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出口为好,说破了,只怕反倒伤心。”
苏情沉默,然后重新拿起梳子替唐九渊梳头。
“苏情,你是最优秀的踏雪帮弟子。韩墨不会希望你像现在这样,而是希望你能接管他的火字堂,好好——”
她这句话没有说完,因为一个太监骑着马从朱雀大道上狂奔而过,嘴里高声呼喊着。
“唐大人——唐大人——”
唐九渊知道,自己这些日子在京城里当个闲人,行踪不定,陛下想要找到自己,只能派人满城大喊。看现在这个阵势,陛下派来寻找她的人恐怕不少。
羧黄鹕恚还松砗笏涨殂等坏哪抗猓话淹瓶盎В暗溃骸拔以谡舛!?br /> 太监听到了她的回应,没想到竟然能这么快就找到这位祖宗,勒住马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向合欢楼上喊了一句话。
唐九渊的听力一向很好,但是在听到这句话之后,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什么?”
太监提着嗓子又喊了一遍。
“辽东反了!”
☆、第九十一章·奇袭
唐九渊在南昌的时候,便与闻复变说过,如今辽东总督意向不明,山东的事情,暂时还不好定论。岂料她这话说出去才不到十天,辽东总督便做出了对陛下最为不利的选择。
辽东地区倒向武德侯,便意味着山东水师彻底没有了后顾之忧。
陛下当年为了对抗穆王和太子,极力培养武德侯一系的军权,以至于造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一半以上的地方军政大员都和那位曾经的侯爷有些交情,只要他振臂一呼,立刻便能倒向陛下的对立面。
好在魏孤臣的势力终究还是集中在北方一带,淮水以南,除了南昌城之外,他的手基本插不进来。
如今的局势下,单以水战而言,长江水师和江浙水师足以抗衡山东水师。
但是,辽东铁骑是姬氏王朝最强大的骑军,虽然在江浙一带的地形里很难发挥出优势,但如果将这只骑兵投放到河北平原之上,谁知道那里还守不守得住。
好在军队的行进终究是一件极缓慢的事情,即便辽东铁骑从景祺十二年正月初一、魏孤臣背叛之初便开始调兵,想要赶到河北战场,也需要两个月的时间。
局势的关键,便在于河南守军能不能在这两个月之内打败叛军,杀死魏孤臣。
按日子算,唐何必差不多也该赶到河南了。唐九渊想着那个白衣的身影,知道等他回到京城的时候,身上少不得要添几道新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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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何必知道辽东背叛的消息时,比唐九渊还要早上几分。
他是初六的时候离开京城的,一路飞驰,硬是在十天之内赶到了河北前线。他到军营的时候,辽东背叛的消息正巧传了过来。
于是唐何必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接到了河南守将李江陵的命令。
带领一支奇兵偷袭魏孤臣!
奇兵有多少人?
一千人。
唐何必知道,一千人那不叫奇兵,那叫送死。
于是他向着李江陵微微躬身,平淡说道:“将军如果需要人手去吸引叛军的注意力,给后面的大军制造机会,直说就是,我不会违反军令。”
唐何必明面上的身份不过是校尉而已,但是上上下下的人心里都清楚,这位爷只要稍微立下点战功,回京之后,只怕便会立刻被封为太子。
李江陵也清楚这一点,兼之被唐何必不着痕迹地嘲讽了一番,于是愈发愤怒,涨红了脸,冷哼一声,说道:“你敢不遵军令?来人——”
他没有把“来人”后面的话喊出来,因为唐何必淡淡说了一声“不敢”。
说完,行礼,告辞。
留下帐篷里一众将领目瞪口呆。
这位爷……难道打算真就这么带着一千人冲进河北杀魏孤臣?这可是那位的儿子啊,万一有个好歹,他们这些人……
于是所有的武将齐齐看向主座上的李江陵。
李江陵的面色更红了,愤怒低吼道:“婆婆妈妈,跟群女人一样!那人本事可是比谁都大,就算我们都死光了,他也死不了!都给我安下心了,要真有事情,老子给你们担着!”
李江陵的话说得难听,众将却明白了他的意思——以唐何必那一身武功,真是想死都难。
而若是未来的太子爷带着一千人深入敌军、斩杀叛军首脑,那么回京之后,他的声望将达到顶峰,再也不会有人质疑他的能力。即便失败,太子爷孤身入敌营的英勇故事,也会传为一段佳话。
众将心中感慨,头儿不愧是头儿,对陛下的心思如此清楚,难怪能混到河南守将的位置上。
于是一个算不得月黑风高的夜里,唐何必带着几乎是必死无疑的一千人,偷偷离开了守军大营。
进入河北境内之后,他带着这批人东躲西藏,坚决不与叛军交手。
唐何必原本便擅长侦查追踪计算,在他的带领下,这一千人的送死小分队竟然与叛军只有三次正面遭遇。
即便只有三次,也让这支队伍原本一千的人数锐减到了七百。
在进入河北境内第十一天的时候,唐何必和他的队伍遇到了另一个要命的问题。
没粮了。
在地形(山区)、天气(下着小雨)、战术(偷袭)等因素的共同作用之下,唐何必的敢死队付出了一百条生命的代价,从武德侯的运粮队手里抢下了三天的口粮。
之所以只有三天,是因为运粮队的统帅在发现敌袭的时候,第一时间便命人烧掉了粮草,其决断之狠辣,连唐何必都有些动容。
所幸那时正下着小雨,粮草上虽然盖着油布,到底防不住潮,很难点燃。如此,唐何必的队伍才抢救下了一批干粮,不至于落得个饿死的下场。
眼下,这支才为自己抢来了三天口粮的队伍正坐在一处山谷里,任凭战甲下的衣物被雨水打湿,难受地贴在身上。
“头儿,”终于有士兵对唐何必说道:“只剩三天了,我们这些人,要么去杀魏孤臣,要么死,总得有个准儿。”
这个“死”字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一股诡异的死寂气氛在士兵中传播开来,离得远的士兵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低声向同伴询问,却被严厉地喝止了。
像是一个一直盘旋在这支队伍上的幽灵,此刻终于被揭破了身份。
谁都知道,带着一千人便想杀死魏孤臣,毫无疑问是种极其找死的行为。河南守军只给他们准备了八天的口粮,他们这群人能活到十一天、甚至还抢了叛军的粮,只能用奇迹二字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