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下眼中涌上的莫名泪意与悲戚,她伸手推了推少年的肩头,小声道:“小公子,快醒醒。”
“苏长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封择心头疑惑,女主怎么来了?
“是奴婢,”苏长夏低下头,将手边食盒摆在小几上,从中一一拿出几盘往日少年爱食的饭菜。
“你怎么进来的?”封择皱眉问,这种时候来探望他,这女主是嫌自己命不够长?
苏长夏着少年眼中淡淡的担忧与责备,心头流淌过一丝暖意:“小公子莫要替奴婢担心。奴婢此次是托了卫家少爷,一切都打点好了,不会有人发现的。”
“你……”心头的疑惑更大了,封择不赞成的直起身子,直言道,“如今我是戴罪之身,皇家那边更是对我……你总不该来的。”
“快走罢。”少年侧了侧神,轻声道。
“不,”苏长夏坚决而缓慢的摇了摇头,坚定道,“奴婢要留下来照顾您。”
或许是自己圣母了,但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年就这样,独自游走于深渊,却无人拯救。
###
凤仪宫。
“娘娘,太子殿下率领军队大捷而归!”侍卫长一路小跑进了殿中,通报道。
“胤儿回来了?!”眼中闪过一丝喜悦,卫皇后高坐于凤座之上,笑道,“本宫便知,吾儿定不会叫本宫失望!如此,快将众位军士们都召进宫中,本宫与陛下也好为将士们接风洗尘!”
“是,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侍卫长抱拳退下,中年嬷嬷却缓步走至卫皇后身边,眼中带着忧虑:“娘娘,太子殿下比咱们预料的竟是早归半月,那牢中之人尚还未做出处置……若是此事被殿下知晓,只怕……”
“只怕什么?”卫皇后懒洋洋地靠在凤座上,手指抚弄着修剪圆润的指甲,“那封家后人欲要替封氏一族报仇,于是手弑仇敌,这又与本宫有何关系?”
“可……”中年嬷嬷小心翼翼道,“娘娘之前不是收了那人做了义子?”
“义子又如何?”卫氏蓦地轻笑一声,“本宫不过是个深宫妇人,可不懂那些前朝纷争……再者说,本宫可是为了这个义子不受那皮肉之苦,煞费苦心呐。”形貌端庄的女人高高坐着,华贵的衣饰衬得她高贵而优雅,眼底划过一丝嘲讽,她轻抚发钗,倏尔做出一个断决,“太子既归,本宫怕是等不了那么久了,如今杜氏一族已不足为惧,嬷嬷……一切照原计划行事。”
“这,娘娘!”中年嬷嬷大惊,“只怕时机未到啊……”
“本宫哪还等的了什么时机?”卫皇后苦笑一声,“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切成败便在今夜了。我卫氏的辉煌与荣耀,终将会在今夜到来……”
“原来,在母后心中,最重要的还是卫氏一族吗?”一声低沉的男声自大殿之后想起,身着银白铠甲,一身风尘仆仆的齐胤缓缓从垂帘之后走出,冰冷的双眸中夹着些许复杂的痛楚,“卫氏一族的辉煌与荣耀?母后,那您欲将孩儿置于何地?”
“胤儿!你不是?!”卫皇后转过身,狭长的美目中满是不可置信。
“不是什么?我不是应该随军仍在燕京之外?”齐胤走至卫氏身边,周围的侍卫一拥而上将中年嬷嬷与一干凤仪宫侍扣押在地。他神色淡漠着缓缓蹲伏于面色惊慌的卫皇后膝边,轻声道,“孩儿一直不愿将人心揣测的过于晦暗,但母后您可知,在父皇宠幸奸佞,置始我大齐根基不稳之后,您又给儿臣上了一课……”
“胤儿,你听母后说!”
“母后还是莫要再说了。”齐胤起身拦住了卫皇后给予脱口的解释,“孩儿毕竟先是大齐的储君,之后才是卫家的外孙……我齐家天下,断不能从我手中断送!”
“胤儿!”卫皇后欲要起身,却被侍卫按回在凤座上。
齐胤背对着卫皇后的脚步一顿,声音微微苦涩:“母后放心,不论如何,您始终是儿臣的母亲,也是……这大齐最尊贵的女人。卫家,儿臣并不会动,只愿……”
“各自都好自为之罢。”
……好自为之?
卫皇后怔怔地看着齐胤离去的背影,全身似乎都失去了力气,茫然的坐回到高高在上的凤座上,环顾一圈殿内,周围尽是些恭敬而又对她没有丝毫畏惧之心的带刀侍卫。
一切都完了。
她想。
###
“长夏,你说……我是不是难看了许多?”少年人将铜镜放在面前,轻轻照着那灰白而毫无生气的发丝,轻声问。
手执桃木梳的苏长夏闻言,动作微微一顿,温声道:“怎么会呢?小公子俊秀无双,便是女子看了也忍不住会嫉妒呢。”
“是吗?”少年黑白分明的狭长凤眸在白发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澄澈,“长夏,莫要哄我了。”
“小公子……”声音一颤,苏长夏忍不住红了眼眶,伸手覆上少年苍白而冰冷的面颊,“一切都会好的,会好的。”
“长夏,你别哭。”看温婉的女子红了眼,少年轻叹一声,道,“我只是随意说说罢了。对了,你早先带来的点心味道不错,如今我却又是觉得腹中空空,只觉得又想吃了。”
“那奴婢再去给您带点儿回来?”苏长夏抹了抹眼角,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来。
囚门吱呀一声被合上,囚室内面色苍白的少年试图从小榻上站起身来,却不想脚下踉跄几步,斜斜的摔靠在在榻边。勉力想要扶住边角的床栏站起,却还是没能忍住心头翻涌而上的气血,身子往前一眼,竟是喷出一口血来。
“鸢儿!”
齐胤吩咐牢头打开囚门,便见华发少年嘴角有血丝缓缓流下,斑斑血迹点滴落在那白衣胜雪的衣袍上,红白分明到刺伤了他的眼。
封择觉得胸口难受,但比起四肢的无力却并无太大的痛苦。他抬起头来,见是齐胤,努力露出了个笑来:“……阿胤,你回来啦。”
神色淡漠的男人此时慌乱的早没了方寸,他大步上前抱起心心念念的人儿,宽厚的手掌颤抖的抚过少年灰白色的长发,感受着怀中人几乎要消失的重量,他通红了眼恨声开口:“他们对你都做了什么?!他们竟然胆敢……”
吃力的拉住男人的衣袖,少年轻声道:“我有些累,还有点痛。”
“身上痛?”齐胤努力将怀抱变得不那么紧箍,尽量放缓力道问,“这样好些了吗?”
少年低低的“嗯”了声,想要抬头来,却始终没了力气。恍惚觉得自己应该同男人说上些什么话,可意识渐渐模糊,灰黑的色彩于眼前相互交替。他努力想要发出声音,却终是熬不过破败的身体,昏睡过去。
“鸢儿,别睡……”
齐胤低头看着怀中的少年,声音里是满满的惊惧,他颤抖着抚过少年的脸颊,心头一震,竟发现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陡然发出一阵悲鸣,男人抱着少年,大步跨出牢房,如同一头发疯的野兽,胡乱大吼:“来人,给孤宣太医!”
……
太子寝宫中,男人握紧了少年的手腕,他感受着少10 年逐渐消散的脉搏,睁大了红的发干的眼眶中是目呲欲裂的痛楚。
“封择……”
他近乎绝望的叫出这个名字,满嘴苦涩难以吞咽,只觉得心脏几乎震颤到爆裂开来。
“求你别睡,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眼前仿佛闪现过奇异的光与影,他怀中的少年终是在触手可及之前,消失与人海。
无尽的悔恨,无尽的痛楚,还有无尽的追寻。
可惜,世上却再无那个人的笑容音貌了。
“若是我愿陪你生生世世,你可愿再与我相遇?”握紧榻上没了生气少年的双手,男人绝望的表情归于空洞的平静,“轮回路上,你且等我一回可好。”
第31章
正红朱漆色的大门,檀香木雕刻而成的凤凰衔于檐边展翅欲飞,金碧辉煌的漆金梁柱上绕着云纹,珠帘玉璧,烟笼檀香。
秋日风涩,几束枯叶落于玉石堆砌的台阶上。
苏长夏一身素色锦服站在偌大的凤仪宫外,她神色淡漠,平静地不像是要面见大齐国中最尊贵的女人。
有宫婢弯着腰站在她的身后道:“卫夫人,太后娘娘已在宫中等候多时了,您看这……”
苏长夏一手抚过青丝发侧斜插的白玉簪,拢了拢散在耳边的碎发,她眯眼看那宫婢,轻声道:“等候多时?太后娘娘真是有心了。”
轻轻抬起手,她的贴身丫头凑上前扶住她的手臂。
苏长夏在一众宫婢的簇拥下被请进凤仪宫中,见到了卫太后,还有卫家的一位表姑娘。
卫氏高高坐在凤座上,穿着太后袍服,端的是雍容华贵。她一手亲密地拉着那卫家表姑娘的细嫩柔荑,爱不释手地反复摩挲着,只叹小姑娘年华正好,生得漂亮又稳重得体。
那表姑娘被卫氏好一顿夸,脸上有些羞涩腼腆,见殿里来了客人,还是与自己不甚相熟的小表嫂,忙不迭的拿锦帕虚虚遮住眉眼,脸上莫名臊得慌。
轻轻福身向卫太后请了一安,还不待卫氏叫起身,苏长夏便直起身来,轻笑道:“不巧,表妹也在?”
“小表嫂。”表姑娘神情慌乱了一瞬,虚虚一礼后,又坐回了绣凳上。
有卫太后的贴身宫婢突然细声斥道:“怎的卫夫人见到太后娘娘竟如此无理?”
苏长夏似笑非笑地瞥了那宫婢一眼,宫婢心头一凉,便听这阶下面目姣好的素颜女子道:“臣妇乃是陛下亲封超品诰命夫人,且是陛下亲自颁昭,允非天地君亲不跪。怎么,你是想让臣妇抗旨不尊不成?”
一言出,凤仪宫中一片寂静,宫婢脸色煞白,只求救似的看向卫太后。
卫氏只看着苏长夏,脸上摆出的宽厚笑意僵硬了一瞬。
“不知太后娘娘唤臣妇进宫所为何事?”懒得与高坐上的女人打太极,苏长夏出声打破似是凝固了的气氛。
见她开口,卫氏僵硬的脸上扯出个笑:“你是如风新进门的媳妇,合该叫我一声姑母。”顿了顿,她脸上慈和一片,“自家人,不必这么外道。”
自家人?
苏长夏嗤笑一声,掩去眼底冷意。
凤仪宫中燃着袅袅熏香,熏得人昏昏欲睡。与卫太后不咸不淡的你来我往了几句,卫太后见苏长夏实在冷淡,便又将话头扯到那云英未嫁的表姑娘身上。
“宁儿今年有二八年纪了罢,家里可有为你相看个儿郎呐?”卫氏拉着小姑娘的手,温和地问道。
表姑娘羞红了脸,只是摇摇头,臊的不愿开口。
苏长夏冷眼瞧着,只看卫太后殷勤地左询右问。想起表姑娘那个与太后关系极为亲近的母亲,她心中升起一股极度的不耐与烦闷。
一时想到心中那个众人甚至连姓名都不敢再提起的少年,又听闻卫太后恰好提到新皇的婚事,苏长夏终是忍不住开口:“太后娘娘莫不是忘了,陛下登基时便颁下诏书,不纳后妃,不立后宫。您如今这般做法是要叫陛下在天下百姓朝臣之前言而无信吗?您又想要置表妹于何地?”
卫氏闻言,笑意维持不住,嘴角倏而耷拉下来,整个人阴沉的可怕。
她拉着表姑娘的手紧紧攥起,恨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后,哪有皇帝不立后宫的道理!我儿荒唐,你们这些坐下臣百姓的也跟着胡闹不成?!”
苏长夏见她神色阴冷,也是冷笑道:“立后?便是立,也是立你卫家的皇后吧!”不屑地瞥一眼旁边一脸无措的表姑娘,苏长夏继续说道,“太后娘娘打的好算盘!只可惜,陛下英明。”
话一说完,表姑娘顿时煞白了脸色。
卫氏老一辈的人总是看不清状况,还在闭眼做着自己的春秋大梦,殊不知,这如今卫氏一族堆叠起的荣耀与尊贵,皆是来自小一辈的骁勇足智与忠君不二。
又与他们这群被利.欲熏蒙了眼的人何干?!
“你!”卫氏一时气血上涌,心头一阵血气翻滚,呕的一声,她突然拿锦帕捂住嘴,鲜红的血液从她嘴角溢出。脸比纸白,卫氏身体剧烈颤抖着就要倒下,她身边的表姑娘慌然大喊一声,“血!太后娘娘吐血了!”
凤仪宫中,只有一宫婢慌忙上前扶住太后,嘴里大喊着传太医,其他侍人却仍旧低垂着头站在原地。
苏长夏静静地看着一切,复又平静开口道:“太后娘娘既然身体抱恙,那臣妇今日就先行告辞,下次再来宫中叨扰一二。”
“小表嫂,娘娘如今这般情势危急,你怎的能如此就告辞了?”表姑娘瞪大眼睛,焦急的围在太后身边,死命掐着她的人中穴。
苏长夏只平静的看她一眼,便头也不回的往凤仪宫外走去。凤仪宫里燃着的熏香,早已让她几欲作呕。
迈出殿门之时,她分明听见殿里传来一阵喜悦的惊呼。脚步顿了顿,苏长夏颇为失望的掩下眼底的恨意,只道这卫氏命大。
走出凤仪宫中不过几步,她便被明黄色的仪仗队伍拦下来。
身着繁复龙袍的男人高坐在龙撵上,垂下的旒冕遮去了他的表情。
齐胤神色淡漠的看着苏长夏。
苏长夏亦然。
漫不经心地来回摩挲着腕间缠着一根红绳,红绳的结扣处绑着一枚不起眼的铜钱,这是齐胤后来从那个名叫上央的小太监身上搜出来的。
这曾也是少年身上的物什,只是他不愿思考那铜钱为何去了一个小太监身上。
“刚从凤仪宫里出来?”他问。
苏长夏点点头,突然轻笑一声道:“陛下也是要去凤仪宫吗?”
说完,她不待男人回答,先自己摇了摇头,摊摊手又道一声:“真是可惜,陛下方才错过一场好戏了。”
齐胤只是回以淡漠一眼。
两人互相平静对视着,末了是苏长夏率先熬红了的眼,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恶意与嘲讽:“好人不长命,恶臭遗千年。您说这是为什么?明明都是一样的,连那难闻的味道都是一般无二,可为什么……为什么他就没有熬过去,该死的人却一次又一次挺了过来?”
一众宫侍陡然跪趴了一地,战战兢兢。
“苏长夏,若非你曾是他的女婢,朕现在就能治你的死罪。”良久,齐胤低沉的声音响起,他的眼里是一片枯井无波,“你出宫罢,以后莫要再来了。”
苏长夏闻言一愣。
秋风扫过,男人的旒冕微微摇晃着,模糊了他的面容,低沉有力的声音里带了些许苍凉与凄冷,死气沉沉的仿若狱鬼,自远处飘来:“你且放心,朕不会让他白白死去,那些他曾经经受过的,朕都会替他亲自讨回来。”
###
不足一月,齐皇宫中便走漏出消息,说是太后疯了。
那日的表姑娘在回到卫家之后,便闭门不出。不过三日,便确定好了亲事。
苏长夏冷眼瞧着这一切,只听卫如风笑嘻嘻地在他边上讲着燕京里的稀奇事。这个男人向来口无遮拦的,在她面前更是喜欢溜嘴皮子,似乎京中所有的风云色变都与他无关,也并不像卫家的既定的下一任掌事者。
“长夏,你却不知道,昨日我有同僚跟我说,合.欢阁里多了一个稀奇物。”明明屋里只有两人,卫如风却压低了声音,像极了分享秘密的孩童。
苏长夏左右无事,只无奈配合着男人道:“什么稀奇物?”
问完,卫如风却忽然一副想说却总憋不出口的感觉,苏长夏瞧他的模样就来气,一脚踹向他,叱道:“你说是不说?不说就给我憋着!”
闻言,卫如风讪笑一下,使劲儿组织了一下语言,道:“那杜氏不是因为通敌叛国的罪名被阿胤诛了九族嘛,按理说该杀的杀,该判刑的判刑对吧。”
苏长夏嫌恶听到这个姓氏,只说:“杜氏一族的贼人,合该千刀万剐!”
“对对对,千刀万剐!”卫如风猛地点头附和,但又随后叹气道,“可惜我那同僚大致是认错了人,别说那合.欢阁一向在燕京烟花地里独树一帜,这次搞出来的东西,也真是够恶心人的。”
“到底是什么东西?”苏长夏皱眉问,“你那同僚又认错了什么人?”
“那东西……”神色纠结了一下,卫如风确定屋里没人偷听,只附到苏长夏耳边低声道,“人彘你听说过吧?那东西据说是被砍去了五肢,做成了一个东瀛套娃的模样,天天摆在合欢阁的大厅里展示……据说,那东西嘴里好像一直含了什么东西,有人说……像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