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十一月二十七,大雪,远赴凤悟山养病的玉华郡主终于低达。宋濯亲自到城外去迎。
宁卿等在碧云轩门口,又见不到他从哪里出的门。
她没有回去,就那样一直站在那里。
慧苹劝她,她不听。
周围走的丫鬟扑妇全都向她投来嘲讽的眼神,也敢不避违地说几句刺话儿。
因为现在的表姑娘已经不比往日,这一个月来,世子再也没踏足过梦竹居一步,悦和郡主等人见状,也不再来梦竹居,像是树倒猢狲一般。整个宸王府都知道,这个表姑娘已经失了宠。
她像是腿不会酸一般,站了大半个时辰,慧苹把她身上的雪拂了又拂,落下的雪要埋上她的绣鞋,慧苹就去帮她把雪拔开。
宋濯在远处瞧了她一会,见她没回去的迹象,心下一紧。大雪纷纷,她连手炉也不捧一个,就那样站在大雪中!
这些天他刻意避着她,除了不想她跟他闹,还有上次他受伤的事情。听了清风的话,她居然一点也不担心他的伤势。只顾着地位与名利!她的心是石头做的吗?怎么捂都捂不热!
不见她尚可,一见她,他又忍不住心疼她。
“殿下,快走吧,来不及了。”清风道。
“走!”宋濯拂袖而去。
……
宋濯领着人,迎着雪出了城门,直奔码头。那时程家的人早就到了,就连靖国公和靖国公夫人都来了。
程玉致见宋濯没他们来得早,又有些怒意,但祖父母在跟前,他不敢发作。
等了不到一刻钟,一艘大船靠岸,二三十名丫鬟扑妇簇拥着一名红衣少女出来。
因着下大雪,她外面披着貂毛斗篷,头戴着兜帽,扶着丫鬟的手缓缓而下。虽然赶个月的路,但她却没有因为疲惫而显得狼狈,依然步姿端正,庄重华贵,仿若阳光下大气华丽的牡丹徐徐绽放。
她下了船,掀开兜帽,露出一张庄雅明艳的脸,微微一笑,即使是这样阴郁的天,也给人一种灿若朝霞的感觉。
端庄华贵,光艳明亮,往里一站,便有如明珠暗投,霞彩生辉。这就是靖国公府的嫡出大小姐、元德帝亲封的郡主——程玉华!
程玉华美眸一转,视线就落在宋濯身上,双眼微亮,唇角的笑越发灿烂起来,她恨不得走到他跟前,与他相偎,但她到底是个端庄的贵族小姐,绝不会做出如此不知礼数的事情。
她眸光一转,就落到靖国公夫人和邹氏身上,眼圈一红,扑了上去行礼:“华儿见过祖母、母亲!”
“好,好呀!我的儿,你终于回来了!”邹氏哭了起来,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女儿,手抚着她的脸,好像怎么抚都不够。
“华儿不孝,怎劳祖父祖母亲自来接!”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知道你马上要回,我一刻也呆不住。”靖国公夫人说。
程玉华与程家人一一见了礼,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把视线落到宋濯身上,只见她杏眼骤亮,灼灼亮亮地凝视着宋濯,缓缓走到他身前,行了个标准的福礼:“表哥。”
宋濯心里升起一阵怪异的感觉。程玉华自小就喊他表哥的,以前也不觉得怎样,但自从认识了宁卿,被宁卿叫了快一年的表哥后,他听到别人再这样叫他,他就浑身不自在,怎么听怎么别扭,难以忍受。
他看着程玉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说了一句废话:“玉华,你回来了。”
但宋濯这句废话听在程玉华耳中却似是带着无尽的思念,让她心里似灌了蜜一般甜。
“走吧,进宫,皇祖母等着见你呢。”宋濯率先上马。
程玉华等人也是上马车的上马车,骑马的骑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码头。
程玉华的进城,直通皇宫的长盛街封道戒严。百姓全都站在边上围观,想要看一看上京最惊才绝艳的女子。
程玉华轻挑开帘子,往街上一瞟,对身边丫鬟说:“可心,这三年上京变化可大了。你瞧,那间是什么?甜味天下?有空去看看。”
程玉华瞧得兴致勃勃,百姓不知哪个叫了一声:“这就是玉华郡主么?长得忒漂亮了!”
这话虽然轻浮,但哪个女子不爱美,程玉华虽然羞怒,却也没多少责备之意。
谁知那个声音又道:“漂亮虽漂亮,但比起宸王世子家的娇客可差远了!”
程玉华听着隔应了一下,抬头瞧外面的宋濯,宋濯却是没多大表情。
“郡主,那什么宁表姑娘不过是小商女,哪能跟你比?就算真长几分颜色,也不过是俗媚的角色而已。”可心说。
程玉华一笑:“说得好像我容不得人一样。不过是一个以色侍人的妾,我喜欢就逗逗她,不喜欢就撂开,有什么大不了?”
这次派去接她的人不只有太后的,程家也来了人,自然把宋濯家有娇客一事告诉了她。
程玉华听着也就隔应了一下,便没有多放在心上。哪个男人没有妾,但妾就是妾,不过是不入流的玩意而已,听话就留下,不听话撵了,况且表哥也不是色令智昏之人,她何必跟一个贱妾争风,没得掉了身价!
程家人没有进宫,宋濯带着程玉华去见敬仁太后。
敬仁太后看着宋濯与程玉华联袂而来,仿若天上的金童玉女一样般配,不由脸上笑开了花。
又想到程玉华是天命贵女,更是喜得连礼也不舍得让她礼,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身边。
“哀家的孙媳妇终于回来了!”
程玉华脸上一红,抬眼看宋濯,宋濯心不在焉地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从接到程玉华到现在,已经快一个时辰了,宋濯多待一刻心就煎熬一分。瞧着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暗中咬牙。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她应该被丫鬟劝回去了,但万一没劝回呢?
“表哥,你怎么了?”程玉华见他脸色不好。
听到“表哥”两个字,宋濯神思一阵恍忽,抬头,却不是宁卿而是程玉华。
“可是后背的伤痛?”程玉华担心道。回来的路上她得知他受过伤一事。
“玉华,你去换件衣赏吧,刚才只顾着跟你说话,倒是忘了沾过雪,有没有湿?”敬仁太后说。
程玉华去更衣,敬仁太后看着宋濯:“濯儿,你怎么了?”
她眼睛可精着呢,一眼就看出,宋濯不是伤口犯痛,而是在走心。
“玉华是你的正妻,你可别打她的脸。”敬仁太后严厉地道。
宋濯道:“皇祖母,孙儿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三年没见,突然相见,有些不习惯。”
敬仁太后满意地点头。
不一会儿程玉华出来,陪太后吃过晚饭,才要出宫。
临走时,敬仁太后抚着程玉华的手笑道:“玉华啊,改命之后可有什么特别感觉的没有?”
程玉华眸中一顿,笑得端庄温婉:“改的是命格,可不是身体,还能有什么感觉?就是点完灯最后那一刻,似是放下一身重负。”
就那是把不好的东西都丢了?敬仁太后很满意:“劳累了一天,你快回去歇吧。”
程玉华行礼后告退。上了马车,小脸就沉了下来。
“郡主可是太累了?”可心道。
“是有点儿累,我眯一眯就好。”说着靠在车边假寐。
但她的心却无法平静。因为点改命灯三年,曾经灭过一次!
当年她与宋濯合八字,远真就说她与宋濯不合,嫁其他人没事,但嫁宋濯就是克夫命!
她不信,跪在寺外三天三夜,终于等于远真出来。
远真走出来,一脸无奈地看着她:“你如不信,可以到凤悟山点改命灯,如果你能点足三年,不但能改了克夫命,还能夺了那人天命贵女的命格。”
“天命贵女?那人是谁?”程玉华一脸警惕地看着远真。
“泄露天机老衲可是会横死当场的。”远真呵呵笑着:“老衲只说一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怎么抢都抢不走。不信,你就尽管试!”
程玉华在凤悟山点足了两年的改命灯,原本还算顺利的,但点在无凤的密室内的改命灯突然在一年前灭了!
那不过是吸呼间的事情,一边看守的冬嬷嬷正在低头吃她赐的点心。程玉华大骇之下,素手轻拂,把一边的烛火拂了过去,改命灯又点亮了。
但每日与改命灯为伴的她却惊异地发现,灯火内的一点红光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是点灯失败了吗?真如远真和尚说的一样,不是她的就抢不走?还说她克着宋濯?
她不信!她才不信!
她不信命!要不是为了让太后点头,她甚至不会去求什么和尚,点什么不知所谓的改命灯!
要是真有所谓的命运,她就活不到现在!命,都是自己挣回来的!
还有什么天命贵女,真真不知所谓!
要真有,远真老和尚怎么不直接找来给太后娘娘?
想到什么天命贵女,程玉华心中一凛。她可不能让太后娘娘知道这种存在!
太后娘娘只知道她改命后能改成天命贵女,可不知那不是改出来的,而是夺别人的!
要是知道了,以太后这尿性还不直接找原装的!
反正她不信!她只要让太后认为她已经改命成功即可。
……
把程玉华送回了靖国公府,程玉华笑颜如花:“表哥不进去坐一坐?”
“快要子时了,不坐。”
“那你等一会。”说着走进了靖国公府,不到一刻钟就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盒子,打开,那是一双血红的手镯,笑着道:“这是血焰暧玉镯,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听说宁家表妹住在府上,我这两日都不得空,怕是结交不了了。听说宁家表妹美貌无双,这双镯子又好看对身体又好,衬她正好。表哥替我送她吧。”
由他去送,而不是亲自上门前,并没有打压的意思。她率先提起宁卿,是表明她能容人的态度。
宋濯并没有多少意外,因为作为一个正妻,能容人是最基本的要求。要是连这都做不到就枉为人妻了。
难得的是程玉华如此豁达爽快。
宋濯接过镯子,一入手就知道是难得的好东西。想到今天宁卿在外受冷,给宁卿戴最合适不过,眼神不由的有些柔和。
宋濯道:“过些日子我会让她过来给你见礼。”
程玉华笑着,连连拒绝:“都是姐妹,何需说什么见礼。既是表哥的表妹,就是玉华的表妹,”
宋濯很满意:“如此,我就替她谢过玉华了。”
说罢转身而去。
☆、第七十六章、打脸
出了靖国公府,宋濯匆匆往宸王府赶。
才进大门,蓉双就迎了出来:“表姑娘病了,发着高烧。”
宋濯心下一紧,抿唇不语,过了一会才道:“她在碧云轩外面站了多久。”
“从早上站到晚上戌时,站了足足六个时辰。任人怎么劝她都不理,直到晕了过去,才被人抬了回去。请大夫瞧过,醒后却一直不吃药。”
宋濯说不出什么感受,心,似痛似恼,脚步一转,就往梦竹居而去。
他要娶玉华,已经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他不见她,是不想她闹,因为她闹也没用!谁也不能改变这件事!
她为何非要逼得大家撕破脸皮!
宋濯脚步生风地走进梦竹居,带着外面的冷意和恼意,但房间里的浓重药味一冲,全都消散殆尽。
地上还残留着点点药迹,屋里的药味纵然是开着窗也冲不走,不知是打翻了多少次药才如此。
宁卿平躺在床上,墨发铺洒了一枕,小脸瘦得都有些脱了形。宋濯看着,心一秋,像是被针刺着一般痛。
纵然有再多的怒火,看着她这样,他也发不起来。
看着她干得起皮的唇,宋濯心下一沉,冷冷扫了初蕊一眼:“把药揣上来。”
“是。”初蕊见到宋濯,又是高兴又是怕,她还以为姑娘真的失宠了。世子还来瞧姑娘,真是谢天谢地。
初蕊揣着药走进来,宋濯坐到床边,把宁卿扶起来,圈在怀里。她滚烫的身子一贴到他身上,他的心就软了,忍不住垂首吻了吻她的娇唇。
再抬起头,发现宁卿已经醒了,正睁着一双大眼紧紧地看着他,重喘了一口气,才用略显干哑的声音说:“你总算来了。”
宋濯沉默,把药送到她唇边,声音微冷,却低柔:“来,把药喝了。”
宁卿侧头避开,闭上眼,泪水就滑了下来:“我只问你一句……你,究竟娶不娶我?”
宋濯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抚着她的背安慰,柔声哄道:“表哥会一直在卿卿身边的。即使是玉华进了门,表哥待卿卿的心也不会变,你不要怕,也不要再闹了,好不好?”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带着几分哀求的味道。
但宁卿却一把推开他,半碗药酒到了他的身上,她嘶哑的声音近乎于低吼:“不要说一大堆花言巧语哄骗我,你究竟娶不娶,给句准话!”
“宁卿!”宋濯俊脸一沉。他宋濯,从未对人如此低声下气过,唯独对她,已经足够迁就包容了,难道还不够吗?“砰”地一声,药碗被狠狠摔到地上:“你既然非要闹,那本世子就跟你说个明白,本世子要娶的是玉华,你只能做妾。”
“我配不起你,对不对?”宁卿仰躺在床上,闭着眼,喘得好像都不能呼吸了:“我一个低贱的小商女,配不起高高在上的宸王世子,对不对?”
她的声音,她的话,让他心脏微颤,但他不会给她一丝一毫的希望,声音冷硬:“对!你不要再闹腾,等过了年就搬到西院去。”
说罢转身而去。
宁卿卷缩在床上,哭得嘶声力歇。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是万万没想到,心会痛成这样。
外间,初蕊见宁卿哭,她也哭,慧苹脸色发白,神情很复杂。
雨晴和瞳儿坐在一边面面相觑,她们早就猜到姑娘心思不纯,好高骛远,妄图给世子当正妻。就是没料到玉华郡主都回来了,世子也各种明示暗示了,她居然还敢肖想,真不知是说她糊涂死心眼,还是没自知之明。
经过今晚,她应该乖乖认命了吧!要是再折腾,受罪的也是她们。
但是,第二天瞳儿再次揣药进去,宁卿还是不喝,瞳儿和雨晴都快崩溃了!18 瞳儿立刻就跑去回宋濯。
她还闹!有完没完!宋濯大怒:“灌!”
雨晴和瞳儿只好带了两名嬷嬷去灌了两日。
初蕊和慧苹看着宁卿被人这么粗鲁地按着灌药,心痛得直掉泪。为怕宁卿又遭罪,今天的药,慧苹一把抢过,说一定会劝她喝下。
慧苹道:“姑娘这是何苦,世子对姑娘这般好,就算是做妾,也不会被欺负了去。给世子做妾,也不是丢脸的事。瞧莹雅和雪妍,她们还是官家小姐呢。”
“对啊!”初蕊哭得都没眼泪了,“姑娘在这里,把六姑娘和八姑娘都羡慕得快疯了,别人争破头都没得着的事儿,姑娘还嫌不够?”
慧苹和初蕊怎么也理角不了,宁卿为什么就这么死心眼儿。
任她们怎么说,宁卿只呆呆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
她想逃离,但四面八方都是他筑起的墙,都是他的爪牙,她跑不掉。他逼她做妾,她只想自己病死了事。
“雨晴姐姐,你们这里有掸子吗?”外面来了一个丫鬟,是别院的。
“怎么了,你们那没有?”雨晴道。
那丫鬟说:“我们那自然有,就是不够用了。算着时间,最多十天,王爷就要抵京了,侧妃让我们把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一颗尘埃都不准见。”
“你等着。”雨晴把梦竹居的几个掸子都给了她。那丫鬟谢过就离开了。
床上的宁卿听着外面的话一怔,急忙抓住慧苹的手:“外面在说什么?谁要回来了?”
“是王爷要回来了。”慧苹说:“每年差不多这个时候王爷就会回京过年,过了征月十五就走。不过这回要呆到明年五月……”
说到这突然住了嘴,不敢再往下说。因为宋濯与程玉华已经订亲了,婚期是明年五月二十。
宁卿却没理会什么十五或五月,她只知道宸王要回来了!她那位权势滔天的姑父!
宁卿挣扎着爬起来,初蕊立刻扶着她:“姑娘,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宁卿的声音有些沙哑:“把药揣过来。”
“姑娘,你终于愿意喝药了!”初蕊大喜。
慧苹把药送上,宁卿捧着药碗一饮而尽,慧苹很激动,姑娘总算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