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现在的他除了默默接受,也做不了什么。现在的他,身体虚弱,更不用说压制宣央央,否则他就不会落跑出逃却被她带回来了。而争吵辩解他是不会去做的,根本没有必要。自己的解释和安慰,也完全不会起任何作用。
殷寂言走的时候,让自己不要让宣央央太难过,可惜,这一点实在太难。
殷玄佾搅动着汤匙,风轻云淡地想着,如果这样的相处,能让她情绪稳定一些的话,那自己也不介意这么做。毕竟,时间差不多了。
就快要结束了。
宣央央平静了些,想要坐下,却忘了之前自己撞翻了凳子,结果一屁股摔在地上。她愣愣地,还没缓过神来,就看着殷玄佾忙起来要扶她。
然后,门突然被撞破,两人面前的圆桌倾翻,一个淡紫色身影闪到眼前,握住了伸向自己的手。冰冷的视线,绝色的容颜,高傲轻慢的神情。
闯入者素手一抬,宣央央下一瞬便飞了出去,后背重重撞上坚硬的墙壁,登时两眼冒星发黑,呛出一口血。
她头昏昏的,听见有人说了句“别杀她”,然后一个女声冷哼,夹着浓浓的不屑,一阵短促的衣摆相擦的声响。最后,四周一片静寂。
宣央央好不容易回过了神,看见眼前的景象,顿时吓了一跳似的倒吸一口气,紧接着回想起来方才的事情。她就这么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空洞的双眼流出一行带血的泪。
“周……”她用尽全力想要喊出一个名字,却只在一字后,口中喷出殷红鲜血,视线掉入了无边的黑暗,不省人事。
姜沅瑾拿着精巧玲珑的玉色瓷杯,凝视着内中青翠澄澈的茶水,道:“你说,喝完这壶茶,我们就走。可是,这茶,我们已经喝了三天了。”他向着面前的人清浅一笑,“可能这辈子,我都不想再喝这茶了。”
苍雩望着他,眼光中带着悲悯和不舍,语气有些落寞苍凉。“反正不差这一时半刻,就让我和你,再多相处一段时间,不好吗?”
姜沅瑾笑了笑。
从他决定代替殷寂言,自愿成为无相封灵阵主镇之灵的那之后,这一天的到来,他曾做过无数次的预想。
总是需要有人牺牲的。如果不是殷寂言,那就只有他了。
姜沅瑾一人死,换殷寂言活,苍雩活,明渊圣地里的众多生灵活,这一笔,其实不亏,而是很值得。自己只需要殷寂言交换一个位置。
他曾经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掉殷寂言,也可以毫不犹豫地为殷寂言而牺牲。忠诚与爱,在这样微妙的交换平衡下,竟能得两全。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苍雩,你其实不需要如此。我从不曾为我所做的事情感到后悔。我只是遗憾,没有向他做最后的道别。”
“那他之前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见他?”
两日前,殷寂言曾来此处找苍雩,在外等了许久都不见回应。
屋内姜沅瑾拉住苍雩躲进一处暗室,直到外面没了动静。苍雩才要出声,却被姜沅瑾制止。紧接着下一刻,“嘭”的一声,殷寂言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逡巡了一圈后,确定没有人,才放弃般地离开。
“我,”姜沅瑾犹豫着,手指摩挲着杯口,一圈圈地缓缓转动着杯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也……没有勇气见他,毕竟,那些伤害他的事情,确确实实是我做的。”
他扯了一下嘴角,笑得很难过。“不是没想过有一天,我其实也有准备几种说法,但真到了最后,却是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哪怕没有面对面。”
他低垂着头,杯中映出他一个小小的倒影。“苍雩,算是我拜托你,如果有需要,你就替我关照一下他……谢谢了。”姜沅瑾努力装作一副轻松不经意,不想让气氛变得那般沉闷,但微微晃动的杯中倒影却诚实地透露出了他内心的波动。
“昭沅。”苍雩伸手紧握住他的手背,唤出他的本名。
姜沅瑾反握住他,温和微笑道:“每当你这么叫我的时候,我才能在这世上找到一点归属和安慰的感觉。我来人世这么久,却始终与之格格不入,真的就只是一个过客罢了。姜清和应该算是一个朋友,但是他离开得早,没有机会再深交。”
“我来此的目的,也只有一个,就是殷寂言。我知晓他对我的感情,默许他喜欢我,也放纵自己爱上他。尽管我从一开始就明白我们之间不会有好结果,也知道不是没有别的方法可以置他于死地,但我还是想留住他,多一刻是一刻,哈,可能就跟你现在想要留住我一样吧。”
“对不起,苍雩。”
“你,做什么给我道歉?”蔚苍雩深深吸气,尽力让自己平静,“该是我来对你说才是,是我对不住你。”
姜沅瑾却认真道:“我让你拖了这么多年,明知道你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差,而我却还让你花费精力和时间救他,我……对不起!”姜沅瑾哽着声音,终是没忍住,杯中的茶水因有物坠入而泛着浅浅的涟漪。
“没关系的,昭沅,没关系的……”苍雩轻轻地替他擦掉剩余的眼泪,很温柔地安慰着他,“我可以等,都这么多年过来了,我说过,不在乎一时半刻。”
“可是现在你不能再等了!”姜沅瑾抓着他的手,喘了口气,暂时抛开情绪,道,“天地炉竟然这个时候被人打开了……你要尽快将龙心取出来,与龙骨融合,这样你才能有生机!”
“我知道,你不用紧张,”苍雩宽慰他,“想来应是凡人碰巧开了天地炉,不是冲着龙心去的,一时半刻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况且,我能感觉出,它的位置应该离宣尧山和悬珏谷都不远。”
姜沅瑾闻言,脑中有什么事情正要浮上水面。“离永昼宫不远,那是天慧山……莫非是姜媱?”
“嗯?这个名字好像听你说起过……”苍雩想了想,“是冰碎的铸造者?”
“是。”姜沅瑾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抚摸上冰碎细长寒冷的刀身,有些感慨道,“如果是她的话,开启天地炉,就不是什么难以想通的事了。就我的感受,姜媱一直都是一个,唔,执着到近乎有些疯狂的人吧。这把冰碎,她也是倾注了十分的心血,虽然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她选择将它送给我。”姜沅瑾想起当初他拿到冰碎刀的时候,永昼宫上下哗然,许多人明里暗里表示着不满,还有人跳出来明目张胆地抢,不过技不如人,一个个都被他打回去了。“确实是一把好刀,只是今后我再也用不到了。找个机会,你替我交还给永昼宫吧。”
蔚苍雩本想再说什么,却终化作心底的叹息。两人无言对坐片刻,心里各自想了一会儿事情。
突然,蔚苍雩向外平望了一眼,随后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握住杯沿。他垂眼,一动不动,本平滑如镜的茶水表面倏然自行漾起一圈圈的细水纹,浅翠色的水面开始显出影像。
一只纸雀似的物体在结界外绕圈飞,扑腾着纸质翅膀,有一下没一下地撞着结界。
他挑了下眉,手指轻晃瓷杯。忽地,那只影像中的纸雀竟然从茶水中飞出来,朝着姜沅瑾而去,在他面前一晃一晃。
“咦?”姜沅瑾见此,不由疑惑出声。他抓过纸雀,几下展开信纸,突然睁大了眼,表情从淡然转为严肃和歉疚。
“糟糕,竟然忘了和你说这事!”姜沅瑾抬头看见对方询问的眼神,顿了一下,才道,“我之前,可能见到殷玄佾了。”
瓷杯猛地一晃,茶水泼了些许。蔚苍雩先是一愣,表情变得有些不太自然。
“是怎么……回事?”
姜沅瑾能明显感觉出他在压抑着什么。他没多问,只向他细细说了之前所遇之事,还有这消息,是宣央央传来的,上面说周墨被一个紫衣紫发的女子带走,希望他能出面帮忙。
“是苏无相。”蔚苍雩这时已经恢复情绪,语气淡淡,道,“真没想到,她也会如此执迷。”
姜沅瑾喃喃道:“殷玄佾,已经复活了吗?可周墨确实是肉体凡胎,我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难道他借体而生?”
蔚苍雩摇头,道:“哪有这么容易。那个凡人,大概是殷玄佾魂魄的承载体吧,苏无相用了什么方法把他投入轮回道,让他得以凭借一次次的轮回保全魂魄集聚不散。只是他的意识沉始终沉睡,所以才有周墨这样一个人存在。而现在,殷玄佾的意识苏醒,自然周墨的意识就要被抹去,否则就会一魂两识,最后会造成魂魄无法承受而灭散的。”
“那现在……周墨岂不是……等同于,死了?”看着姜沅瑾露出的忧色,蔚苍雩虽不忍,却也只能无奈点头。
姜沅瑾低头沉默不语。
蔚苍雩思考着该如何安慰。他知道姜沅瑾在永昼宫还有个徒弟,虽然他说自己在这个人世没有牵绊,但其实身在其中,又哪会真的无牵无挂,总会有那么几缕联系的。
却见姜沅瑾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放下瓷杯,杯底与桌面相碰的声音沉闷而清晰。他依然配着冰碎刀,脚步沉稳地朝外走去。
“我们走吧,”他道,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是时候了。”
☆、第二十一章
两人还没走到永昼宫,就撞上了行色匆匆的宣央央。她走得很急,神色慌张,连前方行人快至面前了都未发觉。
姜沅瑾喊了她一声,却把对方吓了一跳,浑身一个激灵,弄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又发生了什么?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这是要去哪里?”几天不见,宣央央竟憔悴了许多,饶是姜沅瑾印象中不太常见的人,都觉得她瘦了不止一圈,下巴尖得可以戳人了。
宣央央深深呼吸,强自镇定了些许,和姜沅瑾对视着,坚定道:“我要去找周墨。”
“你知道他在何处?”
“是,”宣央央不自禁地去瞟一眼同行的蔚苍雩,一头银发,一袭白衣,恍若天人之姿,实在叫人无法忽视。“自从周墨上次失踪后,我就在他身上放了随形蛊,如影蛊在我身上。”
如影随行蛊,是永昼宫中某任掌门发明的小玩意,专门用来追踪行迹。如影蛊和随行蛊是可以互相寻找对方的,种在人体后,可以存活三到六个月不等,一般不会超过半年,无毒无害,也不会对人体造成什么大的影响。
“应该在悬玦空谷或是那一带的附近,我之前跟着师傅去过那里。”
姜沅瑾和蔚苍雩对视一眼,片刻沉默后,姜沅瑾轻哼道:“呵,巧了。”他也不管宣央央疑惑的目光,利落地一转身,朝着一个方向迈开步伐。
“走吧。”
沉云骤压,数道白得泛紫的狰狞电光伴着惊雷的炸响在一大块黑灰中翻滚。千年来晦暗不明的悬珏谷底,此时,如同白昼。
异常的天象之下,一个巨大的卐字阵闪着幽绿的荧光,如点点鬼火,衬着四散的骸骨,勾勒出地狱一般的景象。
有两人立在阵中,彼此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紫衣女子的胸腹处有一个血窟窿,从中延伸出一道殷红血光,如血液在空中流淌,直达对面男子的胸膛。
男子未着一丝衣物,整具身体上,皮肉不断地在腐化掉落,坠地随即自燃殆尽,露出森然骨架。那一根根白骨还发出咯啦咯啦的响声,好像有东西在上面啃食。然而同时,新的血肉肌肤又以近乎同步的速率生长着,一寸寸附在骨骼之上。
苏无相和殷玄佾就是以这样的一副姿态出现在三人的视野。
宣央央浑身冰冷发着抖,牙关不受控制地打颤,说不出一句话。
姜沅瑾下意识侧过脸看蔚苍雩,后者面无血色,眉头紧锁,呼吸很重,似乎在忍耐着什么痛苦。此刻他紧抿着唇,目光有几分震诧。
“你还好吗?你还是不应该进到这里。”
此时姜沅瑾更加关心蔚苍雩的状况。他不能接近无相封灵阵,因为苏无相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让他一靠近,就会加快灵力的消耗,而耗尽灵力,结果就是无法维持现有的生命。每一丝灵力对蔚苍雩而言都很重要。在这之前,他为了救殷寂言而耗费了许多,这让姜沅瑾一直以来都深感愧疚和亏欠。
蔚苍雩摇头示意自己无碍,苍白的嘴唇阖开,他的声音清冽,似是叹然道:“原来如此,竟然做到这个地步,不愧是苏无相。”
姜沅瑾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目光重新投向那边的两人,不解道:“他们在做什么?”
蔚苍雩向他们走去,步子放得很缓,脚下触及碧绿咒印,带出瞬间涨起的光亮,在阵中引起一阵阵的波动。
“重塑肉身。”他边走边道,“殷玄佾原本的身体早就连一寸飞灰都找不到了。所以苏无相在给他重新塑造一个适合他的肉身,否则魂魄无处寄托,最终只会烟消云散。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会选择将冥域之主的另一个化体强行打回原胎再孕化,这就好比杀死自己的同胞手足,苏殿主果真狠绝。”
苏无相本是闭合双眼,这时才睁开,转过脸斜眼看向来人,也不觉惊讶。她的脸色看起来不怎么好,开口说话冰冰凉凉的:“沉寂了这么久,消息倒是知道不少。”
“他总不会是自愿的。”蔚苍雩竟然还清浅地笑了一下,和她打了个招呼,“彼此彼此,好久不见了,苏无相。”
“可我一点都不想见到你。”她倒是很不客气,直截了当。
蔚苍雩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他的目光落在殷玄佾身上,似是在回忆过往:“一个人,当久了替代者,想来都会产生想要取正主而代之的心吧。你当年的所作所为,其实就是想取代冥域之主,真正成为冥域至高无上的掌权者。”
“什么替代者?”苏无相一声冷笑,目光带着一丝轻蔑和傲气,“我本身就是冥域之主,和他一体同源,拥有相同的力量,凭什么他就可以隐没在岛上不出,却可以号令我约束我限制我,可稍有差池便要我一个人来承担?那么多年,冥域一直经由我的掌管,既然我可以以一人之力胜任,那么他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她完全没有否认蔚苍雩的话。
“那也是你们冥域自己的事情。”蔚苍雩闭了闭眼,道,“可你和殷玄佾合作,杀青羽夺凤神双瞳,暗算我抢龙神之心,屠灭北冥岛,残害数百名天域修者,诸如此类种种,妄想着了打通天域与冥域之间的连接以夺取资源乃至统合四境,乱了天地间的秩序,这些就是你们的不该了,野心,不该是这么大。”
“哈哈,哈哈哈哈……”苏无相突然大笑起来,继而很快面露痛苦之色,胸腹处的血带似是抽取着她的生命,饶是如此,她依然放纵自己的情绪波动,尽力嘲笑着蔚苍雩,道,“你会这么说……苍雩,你果真是一点都不了解他!”
“苍雩,我一直都很讨厌你。”苏无相笑过后,又冰冷了一张脸,眼瞳幽暗深沉,透不出一丝光。
“我知道。”蔚苍雩点点头,平静道:“不过既然如此,为何用又要用龙骨散出的灵气,来滋养催生这具身体呢?你就难道就不介意,重生后的殷玄佾,浑身都带有我的气息吗?”
苏无相头一次面露厌恶之色,冷哼一声,不去应他的话,却道:“你骄傲又自大,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凭借那样的出生便可以随意掌控他人的生死。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殷玄佾一定要你死,还用那种极端过激的方式?”
“他……大概是,恨我吧。”那双带着明显恨意又绝望的眼睛,蔚苍雩直到现在都不曾忘记。
“是啊,他恨你。”苏无相嘴上这么说,但姜沅瑾竟然听出了一丝丝微妙的嫉妒。
“你说,我不了解他。为什么?那他真正想做什么?”
“这个,你何不自己去问他。”连接两人的红色光带已经消失,殷玄佾人还未醒,身上的变化趋于停止,血肉皮肤初生,光滑白皙,没有一点疤痕。苏无相一挥手,不知从哪里弄出来的衣袍裤带,自行套上其身,眨眼间已然穿着完毕。
蔚苍雩正要开口,苏无相却抢先道:“还没结束,还差一步。”
“什么?”
“心血。”
蔚苍雩心中一凛,刹那间脑中一个想法一闪而过:“你在等人?”
姜沅瑾此刻却还没有意识到什么,听到他们的对话,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沈映凉。”
苏无相看了姜沅瑾一眼,眼神意味不明。
蔚苍雩阴着脸,一字一顿道:“他在哪里?”
苏无相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