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瀼站起身来,厉声道:“住手!”
方才还平心静气的女人忽然爆发出了这样的力量,这让这些官兵还真停了脚步,不解地回头看她。
“她已经再嫁了,如今已经不是永州知府家的少夫人了。按大明律,女子再嫁后,便不必再承受从前夫家的一切责任,包括刑罚。”殷瀼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尔等满人能有如今破明之势,想必也有高明的法律,那么这点也该明文规定,不易一字。她的夫君就在堂上,如若不信,可当堂对质!”
殷瀼三两步便走到了正堂中央,指着仍然一脸茫然的钟志泽,面不改色:“他就是奚氏的再婚夫君。她是带着知府家的一纸休书回来的,如今再嫁,也未尝不可罢。”说着,殷瀼竟真从袖中拿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展开,上面恍然写着“休书”两字。
奚晚香被扭着胳膊,她对堂嫂这些作为浑然不知,她甚至不知道堂嫂在答应和她一块儿离开这里的时候,心里竟还想了千万条别的路,做好了一切准备。她万分愕然,又万分感动,且无限悲凉。
清兵头目将信将疑地上前,从殷瀼手中刮走了这“休书”,只见上面确实清楚明白地写了休妻的原因、日期,甚至还有指印。他收了休书,又问钟志泽:“此话当真?奚氏如今是你的女人?”
头目眼睛直勾勾的,钟志泽算是个汉子,心里虽打鼓,到了跟前倒也硬气起来。与那头目对视,道:“对。”
“听闻你们汉人,最是看重女人的贞洁了。这女人被休改嫁,你也不在乎?”
钟志泽快速看了奚晚香一眼,可她眼中全只有殷瀼一人。他又看了看殷瀼,一向持重的少夫人近乎祈求地望着他。“不在乎,我们本就是指腹为婚。”
殷瀼暗暗松口气。
这下清兵头目有些为难了。确实如这奚家少夫人所言,清律有言,若女子被休,则不限其改嫁,且改嫁后一切从新夫。当下奚氏已经成了他人之妻,那么便不受此前知府抄家之罪所累。
正当头目稍作迟疑之时,方才混乱中不知所踪的奚二爷竟忽而从不知何处窜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冲向这清兵的头目,手中还握了一把剔骨用的尖刀,高声叫喊着便冲到了众人之前。
头目反应极快,侧身便躲过了奚远年的攻击,然还是不慎被划破了衣袖,在胳膊上留下一道伤口,血珠滚落。
奚远年怒目圆睁,破口而怒骂这些满清蛮子,言其为强盗,不仅掠夺大明的财富,还迫害文人,是只知攻城略地的野蛮人,蚕食了中原江南的文化。奚远年言之凿凿,目眦欲裂,握紧了尖刀,又要冲上来。
奚晚香从未见过这样拼命的父亲,好像他沉寂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刻的不顾一切。晚香早已挣脱了清兵,快步走到殷瀼身边,紧紧攥着她的手,愕然看着她的父亲。只是还未出手阻止,清兵头目的刺刀便干脆利落地扎进了奚远年单薄贫瘠的身躯。
尖锐的枪头从四面八方而来,齐齐刺入奚远年的肋下。他手中的刀铿然落地,就像一片终于干枯的树叶一样,完成了它的使命,最终变得毫无用处,那么就无牵无挂地飘落下去了。清兵又同时撤手,奚远年颓然倒地,先是跪在了地上,继而整个儿匍匐下去,轰然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
“爹爹!”奚晚香喉咙里有血腥气。奚远年就像世上大多数的父亲,放在平日里让人只想推开、觉得厌烦,可真正到了分别的时候才明白,血脉至亲之丧,痛彻心扉。她看着奚远年微微抽搐,眼睛望着她还在微笑,慢慢地便没了动静,彻底归了黄土。
被这么一闹,清兵头目烦躁极了,他紧拧眉头一挥手,便要带走奚晚香。
孰料这奚氏确实是个不屈不挠之人,被扭着胳膊还笑着说,若强行要带走她,她便在这儿咬舌自尽,还说什么“你们不就是想知道陈觐的下落吗,我要是死了,你们到死都抓不到他!到时候难以交差,看你们会不会来地底下陪我!”。而她旁边的少夫人则亦劝,“这会儿才死了父亲,且让她尽了孝、守了灵再走也不迟。”
清兵头目面无表情地盯着奚氏,只觉得她似笑非笑的模样着实让人心惊,瞧着也像是豁得出去的人,若真的刚烈地自戕了,自己完不成上头交代的,还真得跟着人头落地。
稍作迟疑,头目用带着血的刀尖儿指着奚晚香的脖子,阴郁地说:“便如她所言,让你在家守完灵,你好好想想清楚,咱们给你的条件也不薄。半个月后再来,找不到你,这个家就给你陪葬了。”说罢,头目啐一口,刀入鞘,领着一列列人马从这宅院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便当经费不够了 ( ° ▽、° )
☆、第一百零九章
是夜的一幕,茱儿躲在屏风之后,都看得清清楚楚。
从奚远年的大义赴死,到奚二姑娘的悲痛欲绝。茱儿从小在农事中长大,哪里曾见过这样惊心动魄的时刻,然她反应还算快,乱哄哄的脑子很快便平复下来,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便更觉得少夫人与二姑娘两人存在猫腻。
好端端的,这少夫人为何宁可自己被抓走也不要清兵发现二姑娘的存在?以身易身?且当少夫人被抓的时候,明明躲得好好的二姑娘偏偏自个儿站了出来,摆明了情谊非凡。这两人不过就是亲眷罢了,且流的还不是相同的血,怎能好得能互相为对方去死?还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茱儿抚着肚子,在后院慢慢踱着踱着,抬头一看竟已经走到了冯姨娘所在的西苑。这一带已经甚少有人走动了,冯姨娘在家不受待见,且其精神头不是很好,忽笑忽怒。有好轶闻的市井之人说笑,冯姨娘的姑娘是为情殒身,和自己的婢女死在了一块儿。
这地方阴森森的,前头又出了这样大事,茱儿打个寒颤,便准备离开。谁料,正转身的时候却被拽了衣角,转身一看,竟是极少谋面的冯姨娘。
“我这儿难得有人来,进来喝口茶吧。”冯姨娘微笑着说,她的脸未施粉黛,苍白而消瘦,看着让人不忍拒绝。
茱儿有些害怕,想推辞,可奈何冯姨娘像听不懂一般,就拽着她不放,茱儿只得跟着进了屋。
小心翼翼的闲谈间,茱儿提了提自己的疑惑。觉得少夫人与二姑娘两人好得有些过分了,少夫人平日里冷淡待人,高不可攀,可一对着二姑娘便显得有些……深情?而这股子情感,茱儿觉得少夫人甚至对少爷都不曾显露一丝半点,不知她俩从前可是如此。
对茱儿的话,冯姨娘不置一词,只神神秘秘地笑笑,然后继续唉声叹气,自怨自艾,说自己命苦,把女儿养了这么大,却与她的婢子磨镜。
磨镜?这个词对于茱儿来说是陌生的,却又把她指引向了一个从未发觉的地方,继而豁然开朗。她呼吸骤然一顿,难道少夫人与二姑娘竟……怪不得少夫人不能生育,怪不得在送走少爷的时候竟一脸释然,怪不得这样冷清的人能为了二姑娘宁愿自己被抓。
正当茱儿开窍之际,前面刚收拾好了满是血污的院子,处理好了奚二爷的尸身,却又发生了一桩大事。
在这万般萧索的时候,奚老太太的醒转,对于众人而言,也不知该是喜还是愁。
奚老太太醒过来头一件事儿便是遣人将少夫人请过来说话。她不知自己昏沉了多久,也不知在段时间里奚家又发生了什么事儿,只是她潜意识地觉得似乎又翻天覆地一般了,让她在自己的梦境中难以为继,只能倏然醒来。
听到消息的时候,殷瀼正在命人把洗尽血污、换上了新衣的奚二爷合力抬入通体漆黑的棺椁。一直服侍老太太的婢子一路跑来,气喘吁吁地让她过去,殷瀼心中一沉,好巧不巧,正赶着这时候醒过来,万万不可让她知晓今天夜里出的事儿,不然这个家真得垮了。
殷瀼这样想着,定了定心,便要抬脚而去。奚晚香牵了她的手,在她耳边道:“我与你一块儿去。”
殷瀼侧头,望了望晚香的眼睛,她的小晚香真的长大了,可以和她站在一起,帮她挑起这沉重的担子了。殷瀼欣慰的同时,却又心生悲凉,也不知这样互相扶持的时候能持续多久,晚香还能陪着自己多久。
奚老太太浑身乏力地靠在迎枕上,婢子跪在床沿上一勺一勺地喂她喝粥。她见着晚香十分高兴,又觉得她比从前更高了,真当是个娉娉婷婷的大姑娘了。又问了她婚嫁的事儿,殷瀼便回答说,晚香已嫁给了永州知府爷的公子,如今是官家的少奶奶,这会儿正归宁呢,老太太醒的正是时候。
听了这话,奚老太太愈发高兴,又不好显露得太过,只夸赞了殷瀼一句“劳心了”,便握着晚香的手,谆谆教导她要在婆家三从四德。
奚晚香微笑着听着,奚老太太气息不是很稳,说得断断续续,奚晚香反正也不爱听,一耳朵进一耳朵出,最后干脆缩到老太太怀里,亲亲昵昵地说:“祖母醒来就太好了,不枉晚香牵挂了这些年。”
一句话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她咳嗽一声,抚了抚晚香的脊背,沉吟片刻,转而又对殷瀼道:“如今你是奚家的当家,许多事儿一下交到你手上必然觉得手忙脚乱,这是我的不是。可我也老了,就算醒过来,也再起不了多大用场,旭尧在外,远年不堪重任,这个家还得靠你来维系下去。”老太太一时说了太多话,便有些接不上气,顺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从前我犯了个错,把最心爱的姑娘夏华放了出去,嫁得那么远,帮也帮不到,才致酿成了这样的悲剧。如今晚香也嫁去了永州,虽听你说的,婆家人人都好,可一个姑娘家在外,总归让人放心不下。殷氏你是奚家的主心骨了,便要尽自己所能,让整个奚家的人都平平安安才是,尤其是晚香。”
殷瀼抿了抿唇,她的眼神缓缓抬起来,落到晚香的眼中,又转向老太太,只见老太太苍老的面容上满是期待,这沉甸甸的分量都加在殷瀼肩头36 殷瀼知道自己走不了了。本来决定应晚香的话,想和她一起出逃,就是凭着一时的冲动,这会儿一个接一个的打击落下来,像是渡劫之前的电扇雷劈,而殷瀼难得的坚持在此之下很快便龟裂开来。奚老太太的话便是压在她心上的另一个筹码,她不仅只有晚香,她还要担负起整个家族。
很快,奚宅便再次挂上了翻飞的白绸。在浓黑的夜里像一声声令人惆怅的叹息。
奚晚香跪在奚远年的棺椁旁边,一张张烧着黄纸。她并没有哭,脸上亦没有多少波澜,机械地递着黄纸。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一片窄窄的阴影将她笼罩。
晚香没有抬头也知道来者是谁,有些疲惫地说:“都怪我,连累了父亲。他本该是安安稳稳颐养天年的。”
晚香把手靠得离火盆太近,已经滚烫了,再靠近一些便要灼伤了,可她却好像丝毫没有察觉。殷瀼心疼地握了晚香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轻轻揉着,温声道:“逝者已矣,你好好的,别让堂嫂为你操心。”
奚晚香看着她,眼中映着微弱的火苗,她抬手,轻轻抚摸着殷瀼的面颊,唯有真实触碰到她的面容,晚香才安心一些:“晚香隔了三年才与堂嫂相见,还未看够堂嫂呢,却又要分别了。”奚晚香喃喃自语,“真不想走啊,可不走,又不能一绝后患……堂嫂你等我好不好,等我一些时日,晚香一定会回来,然后我们就真的再也不分开了。”
殷瀼有些糊涂,不明白晚香此言何意,想问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儿,可见晚香神色恍惚,话到嘴边又成了安慰:“没事,堂嫂一直都在的。不管晚香走了多远,累了,乏了,回来都能看到堂嫂在等你。”
殷瀼温温的笑容这样迷人,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奚晚香鼻尖儿发酸,她真的是个没多大志气的人,听到堂嫂这样的话,望着朝思暮想的人就近在咫尺,奚晚香根本不想离开,也不想有多大能耐,只想甩开一切烦扰,和她什么都不用考虑地平淡度日。
可无奈,都逼得太紧了。奚晚香在这儿越久,就越没办法肆意,祖母、父亲让她不得一走了之。她暗暗下了决心,等七天守灵之后,她便自己去永州,是福是祸,那些清人是信还是不信,全看天意了。
奚晚香一晚上没合眼,又帮着前前后后忙活到晌午。殷瀼陪着她,可晚香却死活不让她做事儿,只让她在太师椅上坐着喝茶。殷瀼好说歹说才让晚香停歇了片刻,忙命谨连热了饭菜送到房间。
在等饭菜送来的时候,两人并排坐在罗汉床上,奚晚香伏在堂嫂的怀里,像个不设防的小兽一样,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暴露无遗。
堂嫂的怀抱这样安全,若有若无的体香从她身上渗透出来,和多年之前一样,一点儿都没变。像打了鸡血一般不知疲乏的奚晚香忽然觉得无比困倦,没一会儿就在堂嫂的怀中沉沉睡着了。
等奚晚香醒过来的时候已是近暮。
睡眼惺忪中可见窗外点点碎星,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包裹了她,她好像还住在那个娇小滚圆的身体里,还在堂嫂身边粘得紧紧的。
她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上面好像残留着堂嫂的味道,柔软甘甜,能把自己全部融化在其中。
晚香推门开来的时候正巧撞见服侍茱儿的老婆子端着簸箕经过,里面装着稀碎的瓷片。奚晚香随口一问:“这是怎么了?二嫂砸坏东西了么?”
老婆子来奚宅没几年,还慌里慌张的。“回姑奶奶,是少爷砸的。”
奚晚香哈欠打到一半,忽然愣住了。“少爷?是……我堂哥?他回来了?”
“是的。几个时辰前刚回来的,也不知怎的了,就与少夫人吵起来了。奴,奴婢也不知究竟为何。”老婆子缩着身子,回话道。
奚晚香一震,来不及梳头,便直奔着妾室茱儿的偏房而去。
☆、第一百一十章
是茱儿,奚旭尧一回来,她便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他。
茱儿手段没有多高明,只是女人本能一般的自我保护,让她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想尽数告诉了她的夫君。
奚旭尧本不会相信,甚至还呵斥了茱儿几句。茱儿眼泪汪汪,说自己委屈,又挺着大肚子,奚旭尧便立刻软下心肠,脑子冷静了一些,毕竟茱儿肚子里怀着是他的骨肉,再怎么样,也不该对她发脾气。于是便随了茱儿,跟她一块儿去殷瀼的房间看了看。
在窗外一看,见晚香枕在殷瀼的腿上,睡容安宁。而殷瀼则满目萦柔地望着她,青丝相交缠,情丝中缱绻。
只这一点,奚旭尧自然不会相信,笑一声便要转身走。孰料正准备掉头一瞬,殷瀼竟垂了头,用很轻很轻的动作拂开晚香的鬓发,在她柔嫩的唇上落下一个亲吻。
仅仅只是一瞬,殷瀼触碰了一下,便很快离开。她眼中的温柔快要盛不住,她的整颗心都放在怀中人身上。
后殷瀼与奚旭尧解释的时候,只说不过把晚香当作了亲生妹妹,又有三年不见,着实想念极了,别无他念。再说了,晚香的婚姻都是自己一手操办的,怎么可能出现那样的事儿。殷瀼说的凿凿,又直视着奚旭尧的眼睛,面对着几近盛怒的男人,殷瀼仿佛就天生有这种平静的力量,像无比柔弱的水,却能逐渐瓦解人心。
此事是茱儿挑起来的,见奚旭尧动摇了,她便赶忙小声说,此前不也出了大小姐与她婢子私通磨镜的事儿之类的,有一就有二,如今眼见为实,还容得少夫人这样狡辩。
殷瀼冷笑一声,这些天光顾着把心拴在晚香身上,竟没料到身后还被个瞧着忠厚老实的这样算计。她打量着依旧有些怯怯的茱儿:“算是我看走了眼,没想到也是个玩弄手段的。你都不曾见过清瑟,就在这里闭着眼睛大放厥词,也不知大小姐被你这般污蔑,会不会夜半时候来敲你的窗子。”殷瀼不屑一顾地别开眼睛,对奚旭尧恭声道,“郎君放心,殷氏既然是你的女人,就势必恪守妇道。如今不慎出了格,落了人口实,今后一定约束自身,规规矩矩。只是当下不是说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老太太刚刚醒过来,家里有乱得一团糟,正是大家齐心协力应对之际,还请郎君不要检了芝麻丢西瓜。”
殷瀼说得有理,且字字句句,一点儿不显得慌乱。奚旭尧刚从江宁一路奔波而来,心烦意乱得很,一拂袖,便砸了桌角的八角青花瓷盆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