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器落地,即刻碎成了一片。幸好殷瀼躲得及时,不然被砸到膝盖,一准要伤痛几天。
殷瀼微微低头,似乎在盘算着什么。茱儿小心地瞅着她,不禁为自己捏一把汗。也不知这不好惹的少夫人又在打算些什么,如今自己得罪了她,今后日子怕是难过了。
然殷瀼哪里有这心思去考虑茱儿。她只想着晚香,当务之急便是让晚香离开这里,若被那清兵抓走,不管所为何事,必定没多少生还的可能了。
奚晚香到了偏室的时候,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她赶紧问了下人,才知堂嫂去了钱庄,说是要把钱庄这些天的账目盘一盘,然后把散在外面的钱都收回来。
晚香隐约明白堂嫂的意思,想是准备将钱庄停一段时日,全家都避一避这风头。正准备动身去钱庄看她,下人拦了她,又说,少夫人是和少爷一道去的,特意嘱咐,让二姑娘别跟过去。
说不跟就不跟啊?奚晚香又不是这么听话的人。
她撇撇嘴,原本堂哥的回来就已经让她再次紧张起来。她向谨连打听过,她不在的三年里,堂嫂用不能怀孕的法子躲了堂哥,还替他招了个妾室。如今堂哥发怒,也不知会不会与此事有关。
奚晚香在脑中快速地盘算着,正走到宅门口,却见两人远远地走来。
奚晚香一眼便认出了殷瀼,正准备迎上去,却见她的堂嫂小鸟依人地依偎在堂哥身边,不多言语,只浅浅笑着听堂哥讲话。见此状,奚晚香的脚步停驻在原地,她郁郁地看着两人走近,堂嫂挽着他的胳膊,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眼中写不尽的喜悦。
“哥哥,听下人说,你回来了,晚香还不相信的。就一直在门口等,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真高兴。”不及细想,晚香便微笑着快步朝他们走去,走到他们中间,要把他们挽在一起的手臂分开。
奚旭尧笑得有些勉强,本见到出嫁几年才归宁的小堂妹该是件欢喜的事儿,可偏生出了中午那桩事,就算殷氏再怎么解释,又温婉体贴在旁,奚旭尧心里总归还是觉得膈应得慌。他本不该轻信会发生这样荒唐的事情,可亲妹妹清瑟和南风的事还不足以让他被动摇吗?
晚香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殷瀼转念,不动声色地把晚香的手拂开,不紧不忙地牵着奚旭尧的衣袖,微笑着继续道:“后来呢?那些钱可从盗贼的手中抢回来了?这事儿没让你受什么伤吧?”
堂嫂错身而过,奚晚香一时无措。她咬咬牙,又凑上去,挽了殷瀼的另一个胳膊弯,撒娇道:“你们在讲什么故事,我也要听~”
殷瀼扭头,看了看晚香,眸中竟隐隐的有些心疼。她装着没事,又贴近了奚旭尧几分:“罢了,回来就好,等我腹中的孩儿落地,一家人好好经营家业,必能把亏损的都盈回来。”
语毕,其余两人皆怔。
“堂嫂……”奚晚香声音细细的,“你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殷瀼拍拍她的肩膀,笑眯眯地说:“不久之后就要当长辈了,可得有个长辈的样子。”说着,又转身对奚旭尧道,“郎君莫怪,月前你离开之前醉酒,走错了房门,那日是我……一直觉得身子有些不适,前两日请了郎中,才知竟已经怀了两三个月了。方才吵闹,便忘记将这喜事儿告诉你了。”
后来的话,奚晚香就听不清楚了。她不敢相信地看着两人恩恩爱爱地相拥而入,她一个人傻兮兮地站在原地,像是被彻底地抛弃了。
晚香不肯相信堂嫂说的,或许堂嫂又在以自己的理由推开晚香,可为什么每次都要用这样伤人的方式?把奚晚香的心都戳穿了。明明半天前还能躺在她的膝头入睡,一觉醒来,整个世界就变得截然不同。
她不是不能接受两人圆房,她仔细想了想,甚至就算堂嫂真的为堂哥生了孩子,晚香都是能接受的,甚至还会极力对这个孩子好。可她就是不能接受堂嫂把她隔离在外面,仿佛她就是个局外人,想使劲儿都没处使。
得知妻子怀孕,奚旭尧对自己在下午的所作所为深觉愧疚。去看望了祖母之后,一晚上都陪在殷瀼身边,给她讲自己这些年在江宁的经商的故事。
殷瀼侧躺在美人榻上,小口小口地啜着茶水,她一直淡淡微笑着,可早已心猿意马。她在想晚香,也不知晚香此刻在做什么,是不是又跪在了父亲的灵柩前?还是在哪儿发呆?不管在做什么,反正她心里定又开始怨恨自己了。殷瀼自嘲,打着为她好的旗子,却一遍遍伤害她,自己真是该死。
好容易钱庄来消息说,贷在镇上的钱已经收了一半回来,让少夫人前去看看。奚旭尧自然不能叫有孕在身的殷瀼起来,便自己打灯笼去了钱庄。
奚旭尧前脚刚走,殷瀼便坐不住了。她从床上起来,匆匆穿好鞋袜,询了下人,才知晚香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了房内,至今没有出来过。
站在门口,殷瀼深吸口气,把要对她说的话在脑海中再过一遍,生怕自己见着晚香就顿时忘了。
敲了敲,却没人开。殷瀼试着推门,不想门没上锁,被推开了。
淡淡的酒气从屋内飘出来,带着清疏的梅花香,在这暑气渐盛的时候闻着便让人仿佛身处冬日的寒凉。
“你喝酒了。”殷瀼黛眉微蹙,阖上门,走到晚香身边,坐下。
奚晚香靠在自己胳膊上,背面对着殷瀼,手指把玩着一个酒盅,手边则是一个小小的酒坛子,塞子被随意扔了,清冽的酒香便是从中弥散出来。奚晚香吃吃一笑:“堂嫂过来,不该专门训斥我喝酒的吧?”
殷瀼轻轻抚着晚香的头发,迟疑片刻:“方才下午的时候,我去问了你钟家的哥哥,他确实是愿意娶你的。趁着还有几天,你先跟他走,走得远远的。钟志泽说他们那儿风气紧,随意带着个姑娘容易引人耳目,你必得嫁给他才是。不过他答应堂嫂了,一定对你千依百顺。把钱庄的钱都收回来了,我们也会走的,我和你哥哥说好了,就去江华,投奔那儿的李家。等局势稳定下来,再回来。”
“你不是说,愿意跟我离开吗?”奚晚香闷声闷气地说。虽然她心知肚明,可还是近乎执拗地问了出来,她知道堂嫂不会跟她走了,可她更想知道的是堂嫂的心意。
“晚香……”殷瀼再没有答话,她有千万个理由,可却不知该怎么说。
“不用你赶我,我自己就打算是要走的。”奚晚香抬起了头,这酒后劲儿大,喝的时候毫无感觉,这会儿才开始醉。她双手托着额角,乌发遮住了她的眼睛,“你还记得这酒吗?”说着,晚香便拾起酒盅,往其中倒了一杯,递给殷瀼,“说什么觞酌洽同心,觞酌仍在,同心难求。”
望着杯中酒如清泉,梅花的香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肺。是当年在生辰日,与晚香一同亲手埋下的梅花酒,是晚香亲手酿的,里面还有她一片心思的醇香。殷瀼轻轻晃了晃,心神也跟着摇晃:“如今是多事之秋,你万不可作践自己。等这阵子过去之后……”
奚晚香嗤笑一声,倏忽抬头,目光直直地迫望着殷瀼:“身在其中,永远挣脱不开的。殷瀼啊殷瀼,到现在你都不肯承认对我的爱。喜欢我就让你觉得这么难堪吗?在你心里,我就是永远、永远不如你所谓的责任重要。”
她的眼神一直看到人心底,殷瀼顿时愣在原处,似乎连话都忘了怎么说。
奚晚香起身,步履趔趄地走到她面前,双手撑着殷瀼背后的墙壁,将她禁锢在这小小的一方空间里。
“我哪里是要你真的跟我走,如今我已根本不奢望你能真的跟我走。”晚香的声音沉沉的,似乎用力压抑着,她的面容却极其镇静,“我只想听你说爱我。就像我爱你一样的爱我。一句话就足够了。可每当我存了点儿信心的时候,你却总把我推入深渊。那种感受,比去死还难受。”
“殷瀼,你能说句爱我吗?你能吗?”
作者有话要说: 堂嫂:我能。
作者:那你倒是说啊!
堂嫂(傲娇脸)
作者:你这样是要被强上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被奚晚香圈出的狭小空间,殷瀼一抬头便撞上晚香的眼眸,里面有浓得像酒的爱和恨,化不开,也散不去。靠得太近了,酒气和晚香身上的微香融在一起,让这个空间一时变得无比暧昧。
血气开始往脸上涌,殷瀼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情不自禁地往后退,才一步,便撞上墙壁,再无后路。
奚晚香脑中嗡嗡然一片,早已没了任何理智。她勾了勾唇,一只手从殷瀼耳边划过,从纤白脆弱的脖颈上流连而过,最后紧紧扣住了殷瀼的下颌。
晚香想过无数次和堂嫂亲吻的画面,但那些基本都是柔软得像是春日里最和暖的一束日光,抑或是在梦中,画面迷蒙,极尽温柔。可她全然没有想到,和堂嫂正式的亲吻竟会是在这样绝望的情况之下。
殷瀼本能地侧头避开,却被晚香板着下颌重新转回原处,逼着她与晚香目光直视。
青涩的亲吻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只是凭借着满腔的情感,像暴风骤雨一般落在殷瀼的心头。牙齿磕到了唇角,淡淡的血腥味充盈了整个口腔,通过唇齿相交,晚香察觉到了,亦看到堂嫂闭着眼眉间紧蹙,心便软了下来。
动作变得轻巧,灵巧的舌舔舐着她的唇瓣,沿着微开的缝隙而入,舌尖的相触,仿佛是一道迅雷,让两人都为之觳觫。
奚晚香的手从墙壁上放下来,捧着堂嫂的双颊,片刻心中便觉不满足,有个声音在叫嚣着想要更多。但她还是担心堂嫂会生气的,她想着,若再过五秒,堂嫂没有把她推开,她就要为非作歹了。
一二三四五,快速数了五个数字之后,堂嫂果然没有把她推开——或许堂嫂还没反应过来?不管了。
大概真是酒喝多了,奚晚香脑子腾地一热,便把手松了松,从她脸上滑下来,轻轻握住她胸前的柔软。
奚晚香胆大妄为,可最终也没能把堂嫂占为己有。
在床上的时候,明明已经脱至最后一件亵衣,明明堂嫂的身子触手可及,可她抬头一眼,却发觉堂嫂落泪了。殷瀼哭了,晚香就再不能狠着心肠继续了。她叹口气,叹自己的无用,又叹堂嫂的艰难。晚香凑到殷瀼脸边,把她的眼泪一点点吻去。“对不起,我不该逼你。”
殷瀼摇了摇头,坐起身来,她已经不想再伤害晚香了,方才想好的那些强硬的说辞被她全部推翻。她不紧不慢地整理好亵衣,跪坐在晚香面对,认真地看着她说:“你就做个样子好吗,嫁过去,躲开这一阵子,就回家来。”
“你知道的,我不肯嫁人了的。”奚晚香皱眉,赌气得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可有什么办法,就妥协一时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迟早能再见的。况且我已经,有了和你哥哥的孩子。你哥哥真的待我很好,我不能辜负他。”殷瀼装得万般无奈。
晚香愣了愣,小声地说:“您真的怀了哥哥的孩子?”
殷瀼点头。
奚晚香眉梢儿抖了抖,把手落在堂嫂的小腹:“堂嫂的孩子一定和堂嫂一样好看。您放心,晚香一定会喜欢他的。”说着,晚香抬眼,冲殷瀼展颜一笑。
谁料,竟见殷瀼捂着嘴发笑。
“骗你的。”殷瀼握住晚香的手,倾身过去,在她唇上轻吻了吻,眉目弯弯如涓流,让奚晚香好像忽然跌入了一个聚满了世间所有美好的幻境。
晚香不可置信地触上自己的唇,笑意渐浓,立刻忘了方才悲怆的心情,在堂嫂面前,不管在外人面前多么坚强,多么果决,奚晚香永远就像个孩子一样,喜怒只因堂嫂而变。
殷瀼怀抱着晚香,一下一下轻拍着晚香的脊背,就像多年以前两人相拥入眠,只是如今终于拨云见日,流淌交融的情愫之间也多了些对未知的坚定与迷惘。
“在你生死不明的时候,我起了那么多誓言,说什么只要晚香回来,就不顾什么世俗,不顾什么责任。可到头来,真正要践行的时候,脑子里根深蒂固的牢笼还是把我束缚了,真真是寸步难行。或许只有当我什么都不是了,才能和你无牵无挂地相伴相守罢。”殷瀼平平淡淡地说着,却一字一句都镌刻在晚香心上,带着一条一条的血痕。
不是只有当你什么都不是的时候才能在一起。奚晚香闭着眼睛想,也可以当我强大到能让你不用在乎这些。她想着,愈发坚定了心底的想法。不过是吃一些苦,她可以吃苦的,也可以等待。等到她无比强大,能够以绝对的姿态把全世界的冷眼都转而化作钦慕。
当一个人坚定了决心,那么一切都将难以成为阻拦。
奚远年的棺椁匆匆入土,突如其来的死,加上迫在眉睫的撤离让葬礼只能一切从简。
三日后,奚晚香便遂了堂嫂的话,与钟志泽拜了堂。她本想推说时间紧迫,这形式能到钟家去走,可殷瀼早已看穿她的心思,一早便在堂下命人点了两对大红烛,给晚香准备了一身红衣,盖上红头盖,牵了红绸子,一柱香的时间,便算是过了门,成了钟家的媳妇儿。殷瀼让钟志泽在自己面前发誓,一定会好好对待晚香,这才放过了他。
两人背着包裹走的时候,只有殷瀼一人去送。
奚晚香走在路上,这条路每每都是她和堂嫂一起走的,上面满是她俩的回忆。可如今却不得不和另一个人离开,让堂嫂一个人留在原地。奚晚香频频回头,直到堂嫂温和的笑容再也看不清楚。
两人的身影过了桥,便消失了,连一丁点儿的影子都没有了。殷瀼还站在原地,六月的阳光刺眼,曝晒在底下连皮肤都生疼。此去一别,不知又是多久。若不是奚旭尧看到她,将她扶回了屋子,殷瀼也不知自己会在门口站多久。
这是她第二次送晚香离开,此前是绝望,而今却在苦涩中生出了期待和愿景。等晚香回来,最坏最坏,不过是一两年。殷瀼能等。
晚香当然不会乖乖跟着钟志泽一同回老家。若不是为了让堂嫂放心,她压根儿不会搭理这个已经对她而言全然陌生的男人。
走了大半的路之后,奚晚香便说自己渴了,又崴了脚,让钟志泽去河边打点水过来。等钟志泽走远了,她便提了包裹毫不迟疑地沿着林子里的小路弓身而去。这条路她认得,一直走便能穿过这片山脚的树林,再问问路,便能顺着摸到永州了。怕堂嫂知道她失踪之后担心,她还给钟志泽的包裹里塞了一封书信,其间请他帮忙尽力瞒下自己离开的讯息,千万不能让堂嫂知道,语气极为诚恳,近乎恳求。奚晚香相信钟志泽定会帮她。
奚晚香是打定主意要走的了。她想,就算堂嫂最终还是知道自己走了,看到这封信,也会相信她能处理好一切罢。
都妥了,只是得抓紧时间,必须赶在半月的期限之前,若错过了时间,便会酿成大祸。因着奚晚香让堂嫂不必忙于搬家去投奔江华李家,她用的理由便是据她所知,清兵不过是恐吓罢了,如今世道上要整治的人和事儿那么多,哪里有空专门腾时间出来捉拿她这个不足轻重的女人。可晚香心里明白,若她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主动去永州,那么那些满人说到做到。
一路上不敢停歇,奚晚香日夜兼程、披星戴月,穿过林子,翻过小山,忍饥挨饿,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喝不上一口水。
就这样紧赶慢赶地走了三天,最终走到了永州衙门。见着那些满人的时候,她第一句话便是问,今天什么日子。得知没有错过时日,不会让家里蒙灾之后,她才舒了口气,大大方方地伸出双手:“把我拷上吧,我是前任知府家的少夫人,你们要找的奚晚香。”
其实这些清兵要抓奚晚香的原因根本不是因她的身份而起,正如晚香而言,哪有人真这么无聊,人都已经跑了,且无关紧要,还千山万水的派遣这么多人追过来。不过是因为想从她口中挖出那个神出鬼没的鬼才陈觐的下落。
奚晚香也是嫁到永州之后,才慢慢明白过来,当年自己在山中经常遇到的隐者山人便是名噪一时的谋士陈觐。她本觉得这些已与自己毫不相干,可谁料竟能在街坊间遇上他,他自言在山上盖了座道观,在里面清修,让晚香思虑不开的时候可以去找他谈一谈。后来奚晚香把自己沉在对堂嫂的情感中越旋越深,就权当散心一样去找了陈觐。果真是座道观,一爿瓦,三间房,冷清得可以。去了两三趟,两人不算太熟,却也是点头之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