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瑛皱着眉头哄着自家女儿。
颖儿也不过是个小孩子,哪见过说发疯就发疯的人,也惊着了,没哭,只小手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角,亦步亦趋的跟着。
母亲去照顾嫂子了,父亲忙着请太医,迎春又太小,撑不起场面,贾瑛只好拦在小王氏面前,冷声质问:“婶娘说的什么浑话?宝玉从前多懂事,婶娘一味溺爱,如何能成才?”
小王氏浑然不觉,只搂着发狂的宝玉,命他不得摔玉。
贾瑛十分失望,冷声道:“嫂嫂腹中胎儿还未知如何,母亲怕是不方便招待您了,好之为之吧。”
小王氏一怔,才发现场内的混乱,拉来丫鬟一问,几欲昏厥。林黛玉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她便是得罪了,林家没有主母,林姑爷未必跟她计较。可是公主哪怕是动了胎气……
小王氏又恨又气,也变了脸色,拍打着贾宝玉哭道:“你这孽障……”
且不说脸上阴云密布的贾政回去后如何教训妻儿,只说荣府,贾政一家人匆匆离去后,贾瑛和丈夫女儿也去了。荣府难得请一次太医,且是为了公主,宫中皇帝也惊动了,闻说公主受惊,特赐下御医。还有如水的珍贵药材,从皇上的私库里源源不绝的搬入荣府。
承平帝这些年过的可滋润了,国库丰盈,自己的小私库也装满了。各地天灾*一如往年,可是有了贾瑚的各种治灾的法子,以及在贾瑚的掺和下焕然一新的六部的齐心协力,举国之力,灾年流民少了,土地开发多了,就连灾后惯常猖狂的流寇,也被兵强马壮的军队消灭了。更别说大周如今吏治清明,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对贾瑚几乎是以一力创造了这个盛世,承平帝不是不忌惮的。所以姓贾的沾不了兵权,而且除了贾瑚,贾家其他族人皆不在高位。
至于姻亲:贾瑚和从前的九皇子现在的卫亲王在一起了,贾瑛嫁入宗室,贾琏娶了公主,三者皆和皇室关系密切。
可要说和哪个皇子亲近,那却未必。毕竟卫亲王声名在外,除了无意皇位的,哪个皇子也不敢靠近,以免败坏自己的名声;和郡王至今还是个郡王,身份尴尬,和哪个皇子都不亲近,只和卫亲王抱团;至于怀柔公主,十八皇子才不到十岁,宫中母妃又是出了名的中立。
饶是如此,那些个皇子还是憋足了劲儿的讨好贾瑚。明眼人都看得出,贾瑚若支持哪个皇子,皇位非他莫属。所以卫亲王、和郡王、年幼的十八皇子乃至苏妃的娘家侄子们,一个个被骚扰的不行。没人敢天天堵卫亲王,免得惹贾瑚发飙;也没人唆使十八皇子,毕竟苏妃和皇上都看着,可是和郡王和苏家子弟,干脆就深居简出了。
说这么多当然不是没用的,当贾宝玉于家宴上突然发疯,导致公主受惊胎儿不稳一事流传出去后,在京中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贾政一家彻底倒霉了。
虽说两府不和自来已久,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万一他们针对贾政一房,荣府这边心疼了怎么办?清官难断家务事,但看小王氏一直出出入入荣府,荣府也没拒绝,就没人以为两家交恶了。于是贾政一房在京里过的可滋润了。
可笑的是,小王氏却认为是自家出了个娘娘的缘故。受从前的贾母的影响,贾政深以为然。于是在第二天,小王氏直接递了牌子进宫。
☆、第116章 荣辱
“母亲,快请起。”在琴贵人的示意下,抱琴扶起跪拜的小王氏,一双眼睛忧心忡忡,不待小王氏诉苦,便迫不及待地问,“家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小王氏一怔,不意娘娘早料到家中有事,不由掩面哭泣,把事情添油加醋地说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也敢给我儿甩脸子,这是不把贵人放在眼里啊!贵人,宝玉可是贵人亲弟弟,生来是有大造化的,我们贾家的未来就靠他了!林家姑娘瞧不起宝玉,岂不是瞧不起我们贾家,瞧不起贵人?”
“听说怀柔公主受了惊,是不是?”琴贵人不耐烦她的避重就轻,追问道,“到底公主如何了?腹中胎儿可稳?”
小王氏抖着嘴唇,难道如此受皇上宠爱的贵人,还比不得一个早出嫁了的公主?她忐忑不安地说:“我……我……我当时太急了,没听到后续。”
“那后来呢?太太你没派人去荣府慰问吗?”琴贵人怒道,“母亲三天前递的牌子,今天还不知道公主病情?”
小王氏委屈道:“贵人,宝玉的通灵宝玉这么一摔,我担心宝玉会出什么问题。再说了,宝玉抄书这么幸苦,我关顾着宝玉的身子,哪有精力探问公主如何?”她又大着胆子说:“贵人何必顾忌她?公主虽是皇上亲女,却早已出嫁。贵人深受皇恩,难道还怕她?再说了,我好歹也是公主长辈,只是受惊,大不了我让宝玉给她赔罪便是!”
都说自己受皇上宠爱,可是贵人位分这样低,琴贵人心知,若是无儿女傍身,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作为家族唯一一个进了宫的,荣辱皆系于荣府一脉。见继母这样没有自知之明,琴贵人气苦,当下抚着胸口,颤声道:“我道如何,好好的,皇上前儿说好了来我这里,转眼就被新入宫的美人截去了。宫里上下都说我要失宠了,我思来想去,自诩入宫以来,时时小心,步步留意,不当做了什么触怒皇上之事。见太太递了牌子过来,猜测恐是家中有人生事,特求了皇后娘娘让我早早能见到太太。”
琴贵人失宠了?!小王氏一惊,怎么会?
“——既然是宝玉做错了事,太太理应早早带着宝玉负荆请罪,诚心诚意给公主赔不是,进宫来看我做甚!太太当谨记,我在宫里如履薄冰,不求家里有人在朝中支持我,只盼勿惹出事来,拖我后腿!”琴贵人话题一转,不容质疑的说。
这个拖后腿的人,不就说的宝玉么。小王氏脸色又青又白,强硬的转移话题:“新入宫的美人,脸蛋都跟花儿似的,嫩的能掐出水来。贵人在这上头怎么能跟她比?只是以色事人,终不长久,贵人当早点为自己考虑才是!”暗示性的看了一眼抱琴。
这个拎不清的蠢货!
琴贵人深感无力,只得对左右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抱琴和另一个长相老实的宫女退下去,临走前,抱琴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小王氏,眼里有着不知名的或许连她自己也没发现的期盼。
琴贵人眼底一暗,这个丫鬟,心大了。
小王氏不明所以,看着琴贵人亲自下来,拉着她的手亲近的说:“不怕别人笑话,我自来以为,我在家时,母亲便待我极好,我们娘儿俩是极亲近的。母亲又是家里难得的清明人,有些话,女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贵人示好,小王氏连连点头,慈爱的说:“贵人入宫以后,我这心里啊,空落落的,只恨不得贵人还在家中。贵人有什么话,不妨都说出来,母女之间,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
琴贵人漫不经心地玩着长长的华贵的指甲,眼里划过怅然,慢慢地回忆道:“我从前在先皇后宫中呆了数年,又在这宫里呆了十数年,冷眼看着,皇上宠爱的要么是淡雅如菊,清静无争的妃嫔,要么是娇俏可人,嬉笑怒骂皆生动的美人,要么是天生丽质,身材修长,或热情,或娇憨,或清冷……独不怎么喜爱如我这般珠圆玉润,小意温柔的才女。”
“一开始也许是新鲜,皇上宠了我几日,很快就厌了。可皇上还是时不时来我这里,听我弹弹琴,同我说说话。晚上多数留下,可是……却很少幸我。”讲到这里,已经算是涉及到皇上和妃嫔的宫闱之私了,琴贵人脸色难堪,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强调。
“尽管如此,第二日,还是有流水一样的赏赐送入我宫中,因此宫中皆以为我十分得皇上宠爱。后来不少人学我,却无一能长久,大家只道我是第一个,皇上对我格外特殊。”
小王氏喜道:“皇上真是念旧啊,这对贵人可十分有利,贵人为何反而不甚欢喜?”
“皇上可是喜新厌旧的很。”琴贵人摇头,“我问你,皇上既然宠爱我,为何不晋我位分?为何我父兄无一人官运亨通?如果是哥哥和宝玉是还未入仕,可恢复父亲的官职,不是小事一桩吗?我曾试探提起,可皇上却不接话,也没有要恢复父亲官职的意思。就连哥哥和宝玉,皇上也从不提及,只在我提起时偶尔夸赞。可是惠美人原是地方上的小官之女,她昨儿才炫耀过她父亲要入京做官。而大多数时间,皇上只问我关于大伯父,关于大表哥……”
“那是贵人还未诞下一儿半女!”小王氏急了,“贵人,抱琴是个好生养的,她的家人的卖身契都在我这儿,贵人只管放心用她……”
琴贵人打断她的话,自顾自的说:“后来我心里细细想了,每次我得了大宗赏赐,总是因为大表哥立了功;每次有人给我没脸,总是因为宝玉又做了什么。我再一想,没有位分,没有子女,没有皇上真心的宠爱,我这个贵人,也不过是个皇上向荣府展示恩宠的工具罢了。”
琴贵人凄凉的笑了,小王氏泣道:“贵人切莫妄自菲薄,皇上对贵人,皇上对您……”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皇上对贵人如何,贵人心里最清楚。小王氏当即拥着她痛哭:“我苦命的女儿啊……”
琴贵人脸上闪过一丝讽刺,“既然我的荣辱系于荣府,那么贾府的荣辱,当然也在荣府。我这贵人不过是因着荣府没有适龄的女儿才得来的,若是太太和宝玉真惹怒了荣府之人,他们既能捧起一个琴贵人,也能捧起一个姓贾的旁支女子。我这么说,太太可明白?”
“贾府出了个琴贵人,不是太太在荣府耀武扬威的资本!”
小王氏后背冷汗淋漓。
自从宫中琴贵人越受宠爱,她在大嫂等人面前确实是腰杆子越挺越直,有底气多了。这回宝玉的事,她也是因着心中对公主的一点子轻慢,才强撑着不去请罪。
小王氏内心十分愤懑,可形式比人强,她也是果断的人,当即道:“我出宫后就带着宝玉去给公主赔罪!”
琴贵人这才露出舒心的笑容。她抚着自己小腹,喃喃道:“皇上偶尔还是会和我……我还能生,总会怀上。”
在小王氏正要告退时,琴贵人看着侍立在一旁的抱琴,和小王氏闲聊:“抱琴,你随我入宫,在宫中呆了多久了?”
抱琴屈膝道:“回贵人的话,已经十四年了。”
“你入宫时多大?又在宫里呆了几年?”琴贵人笑问给她捏着肩膀的问音。
问音抿着嘴笑道:“贵人年前才问了奴婢一回呢,现下又忘了?可见贵人说记性好都是哄我们的呢。奴婢入宫时十三岁,一入宫就分到贵人的流水阁,伺候贵人已经两年了呢。可比不得抱琴姐姐和贵人情谊深厚呢。”
“十五,也还不大。好好伺候着,日后定有你的前程。”琴贵人笑道,又对小王氏说,“一晃入宫都十四年了,时间过的真快啊。母亲一个月还能入宫一次来看我,抱琴却不得不同她家人分开,我这心里啊,也是十分不忍。听皇后娘娘说,四月里宫里要放出一批宫女,抱琴年纪也不小了,我欲趁此机会放她出去和父母团聚,母亲觉得如何?”
“阿弥陀佛,”小王氏感慨道,“贵人真是心善!既然如此,我回去后,就告知抱琴的家人,她老子娘必是十分欢喜!”
抱琴跪下谢恩时,琴贵人笑道:“抱琴伺候我一趟,嫁妆是少不了的。还有她的家人,也都是功臣,哪能让人当差呢?母亲当好生安置他们才是。”
那就是把抱琴全家放庄子里喽,小王氏想,贵人在宫中艰难,抱琴又是伺候了十来年的,所知辛密想必极多,可不能让她给贵人添麻烦。
于是四月里抱琴果然出宫,带着两箱子体己,和琴贵人赏下的两箱子嫁妆。一家人入了庄子里?9 鍪拢偌胰撕匏米锪酥髯硬疟荒斐龉压瘟怂械闹登鳎倜患拮币樱昙陀执罅耍詈蠹蘖俗永镆桓錾テ抻钟腥龆墓苁隆?br /> 小王氏入宫后,贾政也出门了。
虽他官职被夺了,可区区五品小官,贾政也看不上眼,不过难堪了一段时间,也渐渐放开了。恰他外面有几个文友,几乎日日在茶楼书铺清谈,贾政越发得意了。今日无事,索性贾政约了友人,去墨香楼看画。
☆、第117章
一切都和平常一样,贾政出了门,和朋友会和。品茶,赏画,讨论,争执。只是贾政和在其中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友人在技法上起了争执,其他人照样偏帮贾政时,八字胡气不过,几人不欢而散。
包厢里友人劝那八字胡的男子,“你何必跟他争?不过是个口头上的便宜,你便让他又何妨?”
八字胡的男人笑道:“莫非你认为他说得对?”
友人哂笑,“若不是他乃赦公兄弟,谁愿意日日奉承他。”
又一人八卦道:“暧,我听说存周他儿子,那个叫贾宝玉的,把赦公儿媳气哭了,是不是真的?”
友人嘿嘿笑道:“哪里,我听说是流产了。”
八字胡的男人揶揄道:“贾存周刚刚在这儿,你们怎么不敢问?”
几人心虚的对视,“喝酒喝酒!”
出去后又觉得八字胡男子说的对打算回来认个错的贾政站在包厢外,正欲叩门的手到底放下了。
失落的贾政回去之后,看谁都不顺眼,忽想起“罪魁祸首”,问左右:“宝玉何在?”
“二爷在小书房抄书。”一个小厮想也不想就答道。
谁知贾政当即说:“去小书房!”
小厮惊出一身冷汗。
我的天!二爷打听了老爷今儿出门,早偷偷溜了出去呢!
他急的直给人使眼色,见老爷大步走了,缩着脖子跟上,心里只道:二爷自求多福!
待贾政去了小书房,里面空无一人,贾政喝问:“宝玉呢?孽子跑去哪了?”
宝玉房中的丫鬟名袭人者,早见老爷一脸郁气,看着像是去小书房,忙唤门上的婆子去通知宝玉的小厮,名唤茗烟者。说来也怪,这二人皆非原本的来历,名儿还是那个名,性情竟也一般无二,袭人在宝玉房里,人家素唤她“贤袭人”,她也心心念念只有个宝玉,事事为他着想。
宝玉却在何处?
原来宝玉在家老老实实抄了几天书,早就坐不住了。恰他交好的一个戏子,叫蒋玉菡的,小名琪官,这日下了帖子,说欲介绍几个同道中人与他相识。这日趁他父亲不在,宝玉想着能入琪官之眼,新朋友想必也是芝兰玉树,龙章凤姿,心痒难耐,偷偷溜了出去。
待他走到门前,眼尖的蒋玉菡看见了他,笑道:“宝玉!我道你来不了了,谁想你竟来了!”
宝玉惭愧道:“本来是在禁足,我却是偷溜出来的!”
“兄弟果然坦诚!”宝玉这话莫名对了柳湘莲的胃口,同行的还有冯紫英等,皆是世家公子出身,闻言只说他来晚了,当罚,起哄要他喝酒。
灌了宝玉一大海,众人接着他的建议耍起了酒令。酒酣耳热之际,忽茗烟闯了进来,告知宝玉老爷找他,宝玉吓得小脸儿煞白,惶恐不胜。众人忙都安慰他,冯紫英乃道:“令尊既然找你,不如大家就此散了罢。”宝玉道:“何必为了我扰了诸位的兴儿呢?论理,我该给几位赔罪才是,只是家中有事,实不敢耽误。下回特治一东,请你们细谈,望赐我这个面子。”众人忙应了,宝玉方去。
贾政早唤人了拿了绳子,又拿了大棒,宝玉一进门,便被小厮拿住困了,那小厮一边道“二爷,对不住了!”一边把宝玉带到贾政面前。贾政等了这许多时,越想越气,脸都气黄了,眉眼都变了,一见宝玉,喝问道:“我问你,你去哪了?”
宝玉只说去会朋友,贾政又喝问茗烟,茗烟不答。贾政命人打了他十大棍,茗烟受不住,交代说二爷去见一个叫蒋玉菡的,什么唱小旦的戏子,把个贾政气的面如金纸。
违抗父命,居然只为结交优伶!
贾政眼都红紫了,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
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把宝玉按在凳上,结结实实大了十几大板,把个宝玉打得有进的气,没出的气儿了。
宝玉没声儿了,贾政心内害怕,想到病弱的贾珠,更害怕了,唯恐这个再被打坏了,又小王氏不在,只得色厉内荏道:“孽障!这次且记下,若下次叫我知晓你同甚么下三滥的人来往,再不轻饶!”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