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拿着板子的小厮们面面相觑,只得唤人去叫大夫,又命人去宫门口等太太。又袭人带着一院子的鸳鸳燕燕前来伺候宝玉。
等小王氏出宫,面对的就是这么个情形,只把她心疼死了。宝玉只受了些皮肉苦,在小王氏眼里却犹如去了半条命一般,伏在包扎好伤口的宝玉身上大哭:“我的儿,我的肉啊!老爷怎么这样狠心,这是要我们娘俩的命啊!”说的门口的贾政脸皮紧了紧,冷哼一声走了。宝玉去赔罪一事也不了了之,小王氏只得亲身上阵。
带着从嫁妆里精挑细选的几样东西,小王氏携探春登门致歉。只是人被迎进了荣禧堂,却没人接见她们。
乍然醒悟自己所骄傲的在人家面前什么也不是,小王氏带着许久不曾出现在她脸上的谦卑的笑容,柔声问伺候的人:“贸然来访,不知大嫂可是有事在忙?可否再替我通报一次?”
那丫鬟福了福身,满脸笑容,却是不软不硬的顶了回去:“贾夫人见谅,这个时间正是夫人平日面见管事的时候,因府内少夫人卧病在床,夫人可能要比平时忙碌些,还请贾夫人耐心等待。”
难道处理家务比见她还重要么?小王氏心中埋怨,又把这念头按捺下去。如今是她要摆出低姿态来认错,人家摆摆架子,自个儿也只能生受了。她看了一眼探春,又道:“探春早惦记着来找迎春侄女,不知她现下可有空?”
那丫鬟招来一个婆子嘱咐,过了片刻,那婆子回来复命,她方道:“二姑娘请表姑娘过去。”说着,自有人替探春拿了大氅给她披上,簇拥着她远去。
探春去了三刻钟,刘氏才姗姗来迟。小王氏如同坐在针毡上,见她来了,立起唤道:“大嫂!”
不同于小王氏的局促,刘氏脸上反而带着亲切的笑容,致歉道:“弟妹久等了!我一听你来了,便想来见你,只是不得脱身。”
“无妨无妨。”小王氏忙道,“是我叨扰了,累大嫂百忙之中还要来见我。”
刘氏安心笑道:“弟妹勿怪我便好。”
如此客气了一番,两人方进入正题。
☆、第118章 王家
小王氏关心地问起怀柔的肚子,得知已无大碍,只念佛:“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幸好侄媳妇没事,不然我那孽障便是打死也不为过。”又道:“前儿的事,真是对不住了,我在这里替我家宝玉给公主赔个罪。只是宝玉挨了老爷一顿打,现下还在床上躺着,不能亲来。还望大嫂不予计较。”
刘氏连连摆手,“怀柔身子没那么娇弱。只是宝玉这性子得改改了。幸得是自家人,若是外头的什么公主郡主,可没我们怀柔那么好说话。”
这是掀过这一页了?小王氏大喜,忽又听大嫂说:“只是弟妹,宝玉素来和瑚儿、琏儿都说不上话,日后还是少带他入府,只我们娘几个说说话便好。”
小王氏笑道:“宝玉也大了,不好在内帷厮混。”
刘氏含蓄的笑笑。末了,端茶送客:“近来事物繁忙,幸有玉儿替我分忧。只她年纪轻,压不住场面,这会儿怕是要来找我了。”
话刚落音,有丫鬟来说:“表姑娘请夫人过去议事。”
小王氏只得告退。
本以为日后可高枕无忧,过了月余,某日宝玉闹着要去看林妹妹,小王氏惊觉这一个月来,大嫂都没给自己下过帖子。再一问,荣府几天前才办过一场桃花宴,公主养好了身子,也出来了。因为是新年后的头一场宴席,交好的亲朋皆来了,独小王氏没去。
此后,小王氏又去了几次荣府,可要么是被晾了半天,大嫂姗姗来迟,要么干脆就说忙,没时间,避而不见。
若是公主真出事了,她也认了。可是她明明听说公主只吃了几剂汤药,并无大碍,大嫂怎么这样不饶人?这次在荣府连吃几壶茶,都没见着人的小王氏心里憋气。
青绸马车在宁荣街上行驶,车轮骨碌碌的响着。将将出了宁荣街,马车里的小王氏突然高声道:“去王府!”
马夫“哎”了一声,马车拐了个弯,走向一条和回贾府截然不同的路。
这小王氏口中的“王府”,却不是别家,正是她嫡脉的堂哥,王子腾一家。原来王子腾当初将此女嫁与贾政,打着便是贾王两家重做亲家的主意,是以小王氏出嫁后,王子腾的妻子袁氏多次下帖,请她来府上联系感情。
可惜一朝分家,亲朋好友们纷纷疏远了。碍于情面,小王氏上门,袁氏不好避而不见,可夏天赏花冬日赏雪的宴客名单上,再没了小王氏的名字。
闻说贾政的继室上门,袁氏心中也是纳罕。这人素来心高气傲,早年还巴巴来了几次,待琴贵人起来了,心气高了,就瞧不起他们王家了。如今又来,莫不是有事相求?
真不是袁氏小人之心,实在小王氏确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入了王府,一路上只见亭台楼阁,雄丽严峻,古朴大气;花木疏朗,庭院里未化的雪堆了满地;再看四周,仆人行色匆匆,甚是忙乱。
询问方知,原是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京查边,故阖家上下皆在收拾东西,准备动身,自然忙乱。
要说王子腾这一番官职的变动,其中却另有隐情。
王子腾原是京营节度使,掌管京城安危,这个位置非皇帝心腹不可胜任。只是他眼看着皇上两鬓生了白霜,说话不再中气十足,膝下几个皇子,却个个身强力壮,对那个位子虎视眈眈,心里便起了异样的心思。
这个人倒也聪明,没明着倒向哪个皇子,可私下里却和好几个皇子勾勾搭搭,许给他们在特定时间提供便利。
而承平帝确实老了。
谁都要老的,难道做了皇帝,就能长生不老?这事不是这样算的。尽管“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可从古自今,就没哪个皇帝活到万岁的。别说万岁了,百岁都难。
所以和所有皇帝一样,在做了二十几年的皇帝,承平帝步入他的晚年——猜疑、忌惮、甚至开始疯狂追求长生。
但他并不糊涂。或者说,他还没有老到老糊涂了。
如果说贾瑚是先帝留给他的和氏璧,那么王子腾就是承平帝在一堆砂砾里淘到的明珠。如果说贾瑚是一个凭自身的能力,把自己从帝王才能拥有的和氏璧,变成了拥有和氏璧的人就能成为帝王的人,那么王子腾就是一个普通甚至普遍的臣子——有能力,可明珠的光辉,需要帝王的赏识。
所以对贾瑚,承平帝是忌惮的,十分忌惮,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忌惮,甚至每个和贾瑚有交集的人他都在密切注意着。而对王子腾,他无疑更放心些。这从王子腾明明和贾瑚有姻亲关系,却还担任京营节度使的职位中可见一斑。
然而贾瑚这个他忌惮猜疑的臣子还没什么动作呢,王子腾这个心腹,却在背后狠狠地捅了他一刀。
京营节度使的位置何等重要,承平帝自然不会再让这个不是心腹的“心腹”占着,于是王子腾升官了。
九省统制是一个得罪人的差事,它权力大,品级高,可是京官自来比地方上的官员默认高半级。再一个,京城乃权力中心,远离京城,却是明升暗降了。这对王子腾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在他存心想掺和夺嫡的时候。
当然,这对承平帝来说,这是再美妙不过的一步棋。
做皇帝的如康熙,人越来,越心软——或者说越注重名声。可承平帝越老,心越硬,而且他名声够好了,不在乎有一点瑕疵。他不仅心硬,而且越来越小心眼儿。
背叛他的人,怎么会轻易放过?
承平帝早早准备好了王大人的下场。
至于皇帝的心思,王大人知不知道呢?
虽然王子腾和几位皇子的接触十分隐秘,虽然知情人只有王子腾自己和皇子们本人,虽然表面功夫做得很好……但就凭皇上把自己调离这个位置,王子腾就有足够的理由怀疑。
早不升,晚不升,偏偏在自己被拉拢的时候升,这不是知道了,是什么?
自古做皇帝的人,没一个是真的宽容大度的。只有对权势有强烈的欲-望的人才有足够的动力去拼杀出一条血路——登向皇座的血路,他们也往往最无法忍受别人对自己屁股底下的皇座的觊觎。
但是承平帝自来宽和……何况他并没有真的做出什么来!得到任命后,他把所有皇子的名字和他们的诉求一五一十坦白了,美其名曰想得到更多的消息,只是还没来得及禀告皇上……
但这些都不能把王子腾从焦虑里拯救出来。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不眠不休,日思夜想,然并卵。
焦虑的情绪在薛家的来信后达到了顶峰。
当看到薛姨妈信上写着薛蟠打死人命,求他用王家的势力去摆平的时候,王子腾直接笑了,被气的。
薛蟠你能的,咋不上天呢?
王子腾自身尚且难保,哪有心情理会这些破烂事。
不过王子腾不理会,并不代表事情没有解决。很快,他就收到一封书信,乃金陵知府贾雨村敬上,大体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他冷笑一声,便把这书信烧了。这贾雨村可不是什么老实的人,如此含糊其事,其中必有隐情。王子腾本懒得管,只是薛姨妈的又一封来信改变了他的主意。
就是再没眼色的人,也不会在别人家升官了忙着起身赴任的时候求人办事,何况小王氏是个还算精明的人。在得知缘由后,小王氏也不急于一时,只笑道:“我来的不是时候,可别耽误了哥哥上任!”又埋怨道:“哥哥既要出京,嫂子好歹打发人来告诉我一声,我这匆匆忙忙的,连贺礼都没带来。该打!该打!”
呵呵,又不是多近的亲戚,至于吗?再说了,到处跟不在名片上的亲戚们说我家老爷升官了,要出京了,人家指不定以为王家多轻狂呢。袁氏如此腹诽,面上却笑意盈盈的解释道:“任命几天前才下来,我才刚打发了人去金陵薛家送信,还没来得及告诉这边亲朋呢。”
“薛家?可是‘丰年好大雪’的那个薛家?”小王氏颇感兴趣的问。
这说的却是现下金陵官面上流传着的一则护官符:“贾不假,白玉为堂金做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分别暗指贾、史、王、薛这金陵的四大家族。
想到金陵这四大家族,又不能不感叹一下:本来大家都是暴发户,如今却各有际遇。
贾家依然最是显赫,甚至更加显赫了,大家都在猜,也许等贾大人袭了爵位,贾家将是四代国公。都说“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诗书”,到了贾瑚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了。若下一代同样科举出仕,不坠先人威名,贾家也算是世家了。
史家一门双侯,在京中同样是鼎鼎大名;王家出了个王子腾,其余皆不顶用;至于薛家,一直在金陵。薛家家主早丧,只留下一个儿子,尚不知性情如何。
“就是这个薛家,”袁氏笑道,“我庶出的小姑子,便是嫁到他家,多少年未见了,也不知如何。”
小王氏不免劝到:“虽不能亲晤,然书信可期。何况你这一去,经过金陵,倒可以去探望她。”
庶出的小姑子,能有什么感情?袁氏笑道:“你不知,薛夫人上次来信说,欲举家上京,探望我们这些老亲,顺便送薛家女儿名唤宝钗者侍选。偏生我家老爷要出京了……唉!”
十来年未见,好不容易有面晤之时,王家却不得不离京,真是太不巧了!
小王氏劝道:“嫂子何必气馁,若是薛家能在京中定居,日后定有相见之时。何况不知薛家如今到何处了。若是能赶在嫂子离开之前赶到,全了这姑嫂彼此思念之情,岂非皆大欢喜!”
袁氏半是叹息半是好笑,“世事难两全。”
虽然遗憾,可在袁氏心里,老爷升了官,比什么亲戚来了都让她欢喜。
小王氏看着堂嫂脸上焕发的荣光,半含酸地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嫂嫂看起来可年轻了不止十岁。唉,我家老爷若是有堂哥的半分才干,我也不必发愁了。”
袁氏炫耀了一通,正是心满意足,闻言忙问,小王氏把事说与他,“嫂子你说句公道话,两家人同一个爹娘,我好歹也是侄媳妇的长辈,亲自放下姿态赔礼了,给足了她面子,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听着这个还算在五服内的小堂姑子的喋喋不休的抱怨,袁氏好心提点道:“方才你说宝玉是为了那位林姑娘才砸的玉?”
小王氏没好气的说:“对!那林姑娘看着柔柔弱弱的,想不到竟是个性子强硬的,不过说了个故事哄宝玉,就敢跟长辈犟嘴。”
“你说了个什么故事?”袁氏好奇的问。小王氏还未说完,她便明了了。心里赞叹:自己受了辱不说,在长辈辱及先妣时却敢出头,这林姑娘听起来就是个孝顺的。年纪大的妇人对孝顺的孩子天然有好感,还未见面,袁氏对那林姑娘就有了一份喜爱。
俗话说:死者为大。林夫人尸骨未寒,小王氏作为嫂子,如此编排死去的小姑子,袁氏也听不下去了。她强忍着不喜,没好气的说:“你哄宝玉,带上林姑娘和林夫人做什么?”
宝玉可是有大造化的人,林姑娘能跟他比吗?小王氏犹不觉,还为自己狡辩。
袁氏不欲与她多说,只道:“你说你大嫂竟然让一个表姑娘管家,却不想想,林姑娘是外姓,却管着荣府,你大嫂是什么心思。你当林姑娘好欺负,人家荣府却是给林姑娘撑腰呢!”
端茶送客。
小王氏浑浑噩噩的出了王府,内心屈辱无比:她已经向公主低头了,难道还要向姓林的小丫头低头!
且不提小王氏如何悲愤,只说薛家一事,小王氏竟然一语中的。
不过几日,薛家来人说薛夫人携子女即将入京。
☆、第119章 薛家入京
我也知晓,你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动身,咱们这功夫拖家带口的奔了去,实在没眼色。只是你姨妈早早去了,新来的继室咱不认得,贸贸然去了,岂不是更没眼色。”
薛蟠见母亲执意如此,妹妹也面露赞同之色,只好安慰自己,反正舅舅也留不了几天。吩咐人夫一路到王府不提。
那时袁氏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维持了解,才放了心。前儿正和小王氏遗憾怕是等不到小姑子一家入京了,谁知今儿一大早传来好大一个喜讯:薛母带着一家子人来投奔了。
自古姑嫂不和,乃是内宅里头常见的事儿,袁氏和薛母关系自然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是王子腾听闻薛家上京,怜惜妹妹在京中无人可依靠,外甥年纪又轻,还带着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少不得要吩咐妻子好生安置薛家。
百忙之中还要抽出时间来安置小姑子一家,袁氏恨不得把一个人掰成两瓣儿使,对薛家人自然没了好脸色。王子腾却不然。闻说庶妹有意送女入宫,这正给了王子腾一个灵感。从前的外甥女贾元春,他是见过的,是个极难得的美人。而宝钗肌肤微丰,面若银盘,肤如琼脂,美貌不下元春当年。更难得的是,宝钗才情也极高,其中一句“好风凭借力,送我入青云”,也叫王子腾窥见了她的野心。当然,这是不是薛宝钗故意显露出来叫舅舅知晓的,王子腾也不在乎。
这样的才情,这样的容貌,只做了女官,最后给老皇帝糟蹋了,岂不可惜?承平帝近年来宠爱的妃嫔,无不是身分低贱,封的位分也吝啬,或是美人,或是才人,或是选侍。这次的大选,许多官宦人家送了女儿参选,瞄准的却是适龄皇子及宗室子弟,热门人选是十三、十四皇子。宝钗以他外甥女的身份,倒也勉强能参加大选,若是能做哪个皇子的侧妃,他王子腾不就能从前头几个皇子的船上下来了?
这个时候哪怕是根稻草,王子腾也愿意试试能不能救命,当下便着手替外甥女铺路。在将薛宝钗的名字报上去以后,王子腾又想起她哥哥薛蟠身上还背着件人命官司呢,赶紧找来当日的书信查看。又急派几个做老了事的人赶赴金陵,查访详情。
只见水色苍茫,天色空蒙,水天相交,竟分不出哪里是水,哪里是天。一艘高大精巧的楼船航行在这茫茫江面上,后面还跟着几只笨重的货船。
这正是奉旨出京查边的王子腾一行人。
二楼一个房间窗扉洞开,一个深目虬髯的中年人看着手上的书信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