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月娘几个穿得都很素净,程月和钱亦绣头上还簪了朵小白花。这是对吴氏奶奶父母的一种哀思,虽然老人家去逝了很多年,但他们才知道,三贵爷爷就让他们穿三天素服。
吴氏奶奶这几天一直很悲痛,也不怎么说话。因为今天贵客要来正房吃饭,只得强打起精神安排了一番。
钱亦锦惊诧道,“奶,咋摆了两个桌子呢?还把这两套青花细瓷碗也拿出来了,是万二爷爷要来喝酒吗?”
平时若是钱老头两口子来,或是钱满霞一家回娘家,都是一个桌子吃饭。只有外人万二牛,或是其他亲戚来了,才会摆两个桌子。不过现在马上要过年,一般人都不会随意来串门。
钱三贵笑道,“是潘先生,以后他就跟我们一起吃饭了。”
潘外公要跟他们一起吃饭?这又是他的一个进攻策略吧。
钱亦绣看看程月,见她没有太大反应也就放了心。那潘外公还真是狡猾,大半年来,一点一点地靠近小娘亲,让她先习惯自己的存在,再想办法打破父女之间的僵局,然后再上演相认大戏……
吴氏的丫头小翠到到现在都还处于游离状态,听了钱三贵的话又激动地说道,“天哪,潘先生那样神仙一样的人物,他在这里吃饭,主子们岂不是连嘴都不能吧嗒了?”
钱亦绣嗔道,“我们啥时候吃饭吧嗒嘴了?”看了眼三贵爷爷和吴氏奶奶,又道,“我娘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爷和奶该吧嗒嘴,还不是照样吧嗒。”
他们几个人,只有钱三贵和吴氏吃饭有些吧嗒嘴。程月肯定不会吧嗒嘴。钱亦绣芯里是成人灵魂,也没有这种坏习惯。小正太钱亦锦也没把这坏习惯学来,虽然小时候喜欢抢吃食,但仪态还是不错的。
钱老头和钱老太的吧嗒声更大,好在现在快过年了,这段时间不常来这里吃饭。
钱三贵笑道,“我之前跟潘先生吃过几次饭,都注意尽量不吧嗒嘴。但咱乡下人,不吧嗒嘴,感觉张不开嘴,吃饭不香。”
吴氏听了有了些笑意,说道,“怪不得那几次你一回来,就让人给你下面条,说没吃饱。”
钱三贵笑着点点头,又对吴氏说,“咱们还是尽量小声点吧,别让人家笑话。吃饭的时候少说话,那些家常理短,人家也不爱听。听女婿说,潘先生在城里可是大受追捧的,那些学子、妇人,都以能见潘先生一面为荣……”
钱亦绣暗道,这个家里或许因为先有了小娘亲这样的神仙姐姐,所以潘美男来了才没引起太大轰动,远不像金毛怪来了引起的轰动大。再说,乡下人只觉得他长得俊,根本不知道他还有啥名士,画家,状元,驸马这些光环。
只有一次,黄嫂子说了一个笑话。就是几个长工媳妇悄悄议论,她们远远看到潘先生在荷塘月色散步时去了恭房,都觉得特别不可思议。天哪,像潘先生这样神仙一样的人物,也要出恭?
末了,黄嫂子还笑道,“那些个妇人,平时粗鄙得紧,啥话都说得出来。唯独说潘先生的时候文雅了不少,连茅房都不好意思说,要说恭房。”
钱亦绣当时笑坏了,说道,“潘先生又不是貔貅,只吞不泄。别说是他,就是神仙也不光是餐风饮露。他们也要吃蟠桃,喝美酒,只要吃了,肯定就会拉。”
钱亦锦红了脸,嗔怪道,“妹妹,姑娘家,啥拉不拉的,多难听。记着,有些话不要乱说。哥哥不笑话你,不见得别人会不笑话你。”
程月听了也直点头,说道,“绣儿要记住锦娃的话,不然可不好嫁出去。”
院子里传来钱老头的大嗓门,打断了钱亦绣的沉思。钱老头和钱老太来了,他们已经有好几天没来家里吃饭了。
老两口一坐下,钱老头就抱怨道,“为了多多的那桩亲事,老大媳妇和满川媳妇到现在还整天端着张苦瓜脸。看见她们,我们连饭都吃不香,今天就来你这里敞开肚皮吃一顿。”
钱三贵又让人去加了两副碗筷,留钱老头在主桌吃,让钱老太去另一桌吃。说道,“娘今天就在那桌吃饭,潘先生讲究。”他隐晦地提醒父母吃饭的时候注意些,潘先生是名士,讲究仪态。
钱老头一听跟贵人一桌吃饭,十分兴奋。说道,“爹知道,爹也跟县城里的贵人一起吃过席,知道吃饭的时候不能乱翻菜,不能话多,不能吧嗒嘴。”
午时正,潘先生准时来了。他里面穿了件姜黄色提花锦缎长衫,外面罩了件镶灰色狐狸毛的棉缎坎肩,戴着八宝珍珠冠。
他一来,就让钱老头和钱老太、吴氏及几个服侍的下人紧张起来。他们原来都远远地看过他,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他不凡的风姿,像高高的月亮。他高冷的气度,像外面的冷风。哪怕脸上挤出几丝笑意,众人还是觉得他又远又冷。只有程月娘几个没有这种感觉。
钱三贵请潘驸马上坐,潘驸马摆摆手,请钱老头上坐。钱老头吓得坐都不敢坐,脸上的肉不停地抖。还是钱亦锦过来把他扶着坐下,又帮他敲敲背,放松放松筋骨。
下人开始上菜的时候,钱亦锦又来给钱老太放松了筋骨,还在她耳边轻声道,“太奶莫怕,潘先生人很好。”
自从知道潘先生是自己的外公,又见他对娘亲和弟妹极好极有耐心,钱亦锦已经在心里原谅这个曾经惹娘伤心的外公了。他觉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也尽可能地帮着外公,希望他们父女能早日相认,早日团圆。
这个空档,程月难得地说话了,“月儿喜欢绣儿、锦娃、明娃、静儿、远方的江哥哥,还喜欢公爹、婆婆、小姑。有些人,月儿一点都不喜欢。”
她强烈地表达着对潘驸马的讨厌,但表述不严谨,把钱老头和钱老太也打进去了。
潘驸马的座正对着程月,此时离她的距离不到五步。他虽然面上端着,其实心里早就激动难奈。从远远的看不清眉眼的一个小影子,慢慢地缩短着距离。人一点一点地靠近,眉眼也惭惭清晰起来。这么长的时间,天知道他的心里有多急。
如今,终于能清清楚楚地看着女儿了,似乎抬手就能触及。而且,又能听见月儿的声音了。虽然这个声音是在表达对自己的不满,但潘驸马还是非常非常高兴。
钱老太可不高兴了,这把自己和老头子得罪也就得罪了,可得罪了这位贵人,那儿子一家还不得倒大霉?气得歪嘴骂道,“你个傻子,不会说话就别说。”她还多了个心眼,觉得把程月说成傻子了,这位贵人才不会怪罪。
钱老头也赶紧替程月解释道,“潘先生莫怪。老夫这个孙媳妇脑子有些不清楚,说话得罪人。您千万莫往心里去。”
潘驸马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看了一眼钱三贵,又松开。冷声说道,“我倒觉得她好得紧。她喜欢自己的丈夫儿女,喜欢自己的家人,是她至诚至善。”
钱老头一噎,嘿嘿讪笑起来,“是,是,是。”
这顿饭开局不利。众人也没有了讲话的兴致,都低头吃起自己的饭,只有那围栏里的小兄妹不住地“啊、啊”说着人们听不懂的话。
还有一种突兀的声音,就是钱老头和钱老太吧嗒嘴的声音。
吧嗒、吧嗒、吧——嗒……
潘驸马连吃饭的兴致都没有了,他只吃了几口菜便放下筷子,让钱三贵等人慢用,他吃完了。
然后,就起身去小床前逗弄静儿和明娃。见程月也不吃饭了,冷冷地看着他,忙道,“放心,我只逗逗他们,不会抱走。”
程月听了,才低头优雅地吃起饭来。
潘驸马看着女儿在这种声音中也能悠闲而自在地吃着饭,似乎被老太太骂也是常事,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气愤。
自己的女儿,像月亮一样美丽和美好的女儿,当初她有多高贵,多娇贵啊。太后赐她为珍月郡主,也是珍贵的月亮的意思。她用的是最好的,住的是最好的,服侍她的多达上百人。就是皇帝家的金枝玉叶,也不过如此。
今天,他却眼睁睁地看到她被两个粗鄙又无知的人欺侮至斯!
“啊,啊……”静儿的招唤声把潘外公从愤恨中唤醒,他赶紧把目光放柔和,又挂着笑意逗起了两个孩子。
钱老头和钱老太这顿饭更没吃饱。他们看出来贵人生气了,他们还以为贵人生的是程月的气了,不由自主地拿眼刀子甩了程月几下。见贵人放下碗筷了,也不敢吃得太久,都放下了筷子。
钱亦绣虽然说不上有多喜欢钱老头和钱老太,但看到三贵爷爷心里难受了,心里也不高兴起来。钱亦锦也不高兴了,不停地用目光安慰着钱老太。
一家人匆匆吃了饭,程月领着孩子们回望江楼,潘驸马走在他们后面。
钱亦绣落后了几步,等潘外公走上来了,低声说道,“听我奶说,我娘怀我和哥哥的时候,家里穷得连个鸡蛋都吃不起,我娘瘦得像个皮包骨。我太奶就把自己的鸡蛋省下来,偷偷带来给我娘吃。好不容易盼到儿女给她一点零花钱了,就又赶紧去邻居家买几个鸡蛋送给我娘。我娘生下我和哥哥后,我太爷和太奶又把他们攒下的一点养老钱都拿来给我娘补身子……虽然他们粗鄙,说话口不择言,又没有学问。但他们是好家长,一直在尽最大能力帮助儿孙晚辈。”
潘外公听了,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绣儿,我知道你是个早慧的孩子,你的话我听懂了。放心,我不是那种不记情的人,你爷和奶对你娘的恩情,我终生难忘。但你太爷和太奶,就因为他们给了月儿一点吃食,就能让他们倚老卖老如此欺侮月儿?”
钱亦绣说道,“他们这样是不好,之前我也没少为这事生气。可他们是我爷的爹和娘,你让他们难堪了,我爷心里也难过。你不为他们着想,总要想想我爷的感受吧?这样吧,你实在看不惯他们,以后他们来我家吃饭,你不过来就是了。其实,他们也不是经常对我娘这样。”
“我看不到,就能当这事没发生吗?”潘驸马反问道。
钱亦绣道,“农家小院里,有争吵很平常。这总比那些世家大族里,表面和睦亲密,却暗中捅刀子的好。或是不说话,用冷暴力——哦,就是冷淡、轻视、放任、疏远和漠不关心,不理不睬,一点一点伤蚕食她们对生活的热情和对亲人的孺慕,甚至让他们失去对生活的信心。这样,她们受到的伤害会更大,更难受。这也是一种暴力,其威力甚至比打骂还可怕。听说,许多大家庭里都是这样的。”
潘驸马止住步,呆呆地看着前面程月的背影。
“爹爹,月儿想作你手里的珠子。”那个充满稚气的声音又在潘驸马耳边听起。
“夫君,你能跟我说几句话吗?哪怕骂我几句,也比这样不言不语的好……”这个声音更久远,温柔,谦卑,还透着哀求。
钱亦绣看着呆愣在那里的潘外公,自己的话应该触及他的灵魂深处了。她没有等他,加紧步伐,去追小娘亲了。
晚上,潘驸马没来吃饭,一家人都松了口气。
钱亦锦一本正经地说道,“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真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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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一叶障目
因为有了明娃和静儿的牵绊,程月的心思已经没有完全放在钱亦绣身上。正月十五,钱亦绣终于和钱亦锦去一起去县城看了花灯,还事先跟程月说好,她会在县城玩三天。白天在张家、钱满川家和钱香家各玩了一天,晚上都是住在县城自己的家里。
三房早在县城里买了个三进宅院,挨着张家不远。当初钱亦绣“卖唱”,还经过了这里。当时,她和钱满霞小姑娘羡慕死住在这里的人家了。所以,当钱三贵提出想在县城买处大宅子时,钱亦绣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里。
年前,大房也在县城买了一个小四合院,钱满川一家在正月十六正式搬了家,还请了一天的客。以后,他们一家就会在县城长住了,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县城人。但钱大贵两口子还是喜欢住乡下,不仅习惯了乡下的清静,还不放心藕塘和田地。
开始钱老头两口子还以为大儿一家会去县城,想着他们走了就去三房家享福。可大儿两口子不去,他们也只有继续住在大房。
钱满川一家成了县城人,让钱满河和小王氏十分羡慕。他们挣的钱虽然不比大房少多少,但负担太重。先有钱满朵一家需要帮着,后又有唐氏要负担。他们想成为县城人,还要再奋斗几年。
正月十九日晚,潘驸马重新出现在了钱家三房的餐桌上。这些天来,他好像憔悴了不少,除了给小兄妹当风景,就是埋头作画。钱三贵邀请他去正房一起吃团年饭,他都没去,也拒绝了几次余先生的邀约。
只有在大年初一的早饭后,他来了正院,给了钱亦绣四兄妹一人一个大红包。钱亦绣和钱亦锦看到他一脸的落寞,又抱着小兄妹给他磕了头,他竟是高兴得眼圈都眨了红。
等他走后,钱亦绣把轻飘飘的红包打开,竟然是两千两的银票,兄妹四个每人两千两。这个大手笔把钱三贵两口子吓了一大跳,直说太多了不好意思之类的话。
钱亦绣低声笑道,“爷别不好意思,他的钱多的是。一幅画就值几千两,别人求还求不来。”
明天就是明娃和静儿满周岁,他们的周岁宴钱家想不大办都不行,听说省城一些人家已经住在了溪山县城。其中就有宋四爷及黄万春,好像还有几个武将之家。
钱满江的面子肯定没有这么大,这些人看的还是宁王的面子。宁王带领大军打得大元军队毫无招架之力,圣上大悦。等他凯旋归来,肯定是大权在握,成为储君的可能性也最大。做为宁王的心腹,钱满江定会被重用。这条线走好了,以后说不定就是宁王的人了。
钱亦绣暗乐,小爹爹在冀安省好像成了宁王的代言人,这些人想跟宁王拉上钩,都要通过小爹爹。不过,钱亦绣还是为这些人家暗比大拇指,你们的眼光不错,政治嗅觉也算灵敏。因为你们的队站对了!
而这种热闹的场合潘驸马十分不喜欢,他要提前来贺。下午,钱三贵听小厮重彩来说潘先生晚上会来给小兄妹庆生,就赶紧让人去钱家大院告诉钱老头两口子,让他们晚上别来吃饭了,同时又送去了他们爱吃的酱肘子和一只烧鸡。
饭前,潘驸马领着抱了两个锦盒一副画的重彩来了正院上房,钱三贵一家老小已经都等在这里了。
潘驸马来到小兄妹的小床边,看着两个小外孙扶着围栏直蹦,还冲他不停地笑着。两个小家伙漂亮极了,都穿着大红提金锦缎小袄小裤。静儿长得跟月儿小时候一模一样,明娃虽然像女婿多些,但小下巴却跟他一样。
他的心异常柔软,一直压抑的心也开怀起来,眼底终于有了笑意。伸手摸摸他们的小脸,从重彩手里接过锦盒。先给静儿带上个七宝璎珞圈,又给明娃带了个赤金盘螭璎珞圈。
笑道,“这是潘爷爷给你们的周岁礼物,爷爷祝你们一生顺足,事事如意。不要像潘爷爷……”最后的几个字声音小得只有他自己听得清。
两个孩子这几天收红包收得手软,也学会了一收东西就作揖。所以,得了好东西的他们就赶紧双手抱着给潘驸马不停作揖。
说话早的静儿,除了会说“娘,姐,爷”,这几天又学会了“谢”。所以她不仅作揖,还说着,“爷,爷,谢,谢,谢……”
她管岁数大的男人都叫“爷”。但潘驸马不知道啊,还以为她叫自己“爷”,高兴得鼻子都酸了。他真想把孩子抱起来亲亲,但看到程月充满戒备地看着他,没敢抱。只是摸着静儿的小脸不停地说,“好孩子,好孩子……”
璎珞太重又花哨,还有些大,两个孩子新鲜过了就觉得不自在,不停地扯着。钱亦绣过去笑道,“姐姐先帮你们收起来,大些再戴。”
潘驸马又从重彩手里接过画,放在几上打开。这是一幅六尺双开的工笔风景画,题为“荷塘月色”,画的是月下开满莲花的荷塘。画风细腻唯美,格调清幽淡雅,用笔精致轻细。
连不懂画的钱亦绣都惊叹不已,美男外公果然名不虚传,这幅画跟小娘亲的那幅绣品“盼”绝对不相上下。若论收藏价值,这幅图还为上。也就是说,若要收藏,首选“荷塘月色”,若要马上用,首选“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