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俊森用了差不多一个学期的时间,将林越追到了手。十八九岁的孩子,不知道什么叫人心险恶,那时候的林越满心都沉浸在爱人制造出来的浪漫欢喜里,无法自拔。性子高冷的人,一旦放下心防认真去爱,那就是全身心的投入和付出,不会有任何保留。
那年暑假,卓俊森要带林越去海岛度假,陆霄虽然觉得不妥,但也没有强烈阻止,因为林越当时一颗心全在卓俊森身上,自己这个朋友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最后只能让他出门多长个心眼,卓俊森那样的官二代,他担心林越吃亏。林越说他想太多了,卓俊森虽然以前是有很多不好的前科,但他相信他对自己是真心的。
这次旅游要去半个月,林越跟母亲说的是和陆霄去邻市写生,为了增加可信度,还让陆霄头一天来家里住,第二天跟他一起出发去火车站,然而一出门就丢下陆霄直奔机场去了。
陆霄第一次干这种对家长欺上瞒下的事,一边担心林越妈妈这边东窗事发,一遍又担心林越出去会出什么事,半个月过得水生火热,连门都不敢出,生怕在路上遇到林妈妈。好在半个月后林越就跟卓俊森回来了,不仅没出什么意外,看起来还过得相当幸福开心,整个人都变得光彩照人起来。
陆霄松了口气的同时,直骂林越重色轻友,以后不要再让他帮这种忙。林越跟在后头亦步亦趋赔礼道歉,拿出在海岛给他买的礼物哄了他好半天,连卓俊森也专程请他吃饭,说谢谢他的帮忙。
那时候他真的觉得林越可能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连带对卓俊森的好感度也增加了一点。
整个暑假,陆霄和林越都没见几次面,热恋中的人真是一时一刻也舍不得分开,有了卓俊森,林越哪里还想得起来他这个好兄弟。陆霄假期要打工挣钱,也没有闲暇顾及林越,等到开学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想起来要打电话问问他什么时候返校报到的时候,才发现两人已经有很久没联系了。
林越在电话里的声音很不对劲,陆霄问他是不是病了,他说没有,陆霄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说,最后陆霄没办法,只好去他家逮人。
陆霄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肯定是和卓俊森之间出了问题,因为他脸上那种恋爱中的幸福和甜蜜一点痕迹都找不到,连以前那种清冷温和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疲惫和憔悴。
跟古往今来所有翻脸无情的人渣一样,卓俊森甩林越甩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从海岛回来没多久就人间蒸发,再也联系不上,林越找了他身边玩得好的朋友,甚至去他家附近风雨无阻等了半个月,都没有见到人。
陆霄怕他想不开,只能多抽时间陪着他,林越也只有在跟他一块儿的时候,能稍微有点笑脸。
开学之后,在学校碰到过卓俊森几次。林越大概是真的死心了,每次远远看到那帮人,就立刻绕道走,避免跟他碰面。没过多久,卓俊森有了新目标,是个大一新生,追求的花样比起当初追林越,还有过之而无不及。陆霄有好几次都想打花卓俊森那张恶心的脸,但被林越拦住了,他说:“只是分手而已,我不想搞得自己连起码的尊严都没有。”
“只是分手而已……”陆霄喃喃重复着林越当初那句话,露出一个苦笑,“当然,如果仅仅只是分手,林越确实不至于要跳楼自杀。”
楚奕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脸,伸手将他拥在怀里:“这里太冷了,要不要先回车上?”
陆霄摇摇头:“就在这里。”
大二那年的国庆节假期,陆霄是和林越一起过的,两个人这次是真的去了邻市某座山里写生,但陆霄的主要目的是想让林越散散心。那张他夹在书本里的照片,就是那个时候拍的。虽然林越从头到尾都表现得极其配合,看不出任何破绽,但陆霄知道他是在强颜欢笑,眼睛里的悲伤忧郁骗不了人。
陆霄知道情伤没那么快痊愈,但他以为只要时间够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谁也没有想到,前面有更大的劫难在等着他们。
美院的校园网上,被人匿名发了一段视频,而且还是一段同性之间做爱的视频。由于国庆期间校园网的管理员比较放松,没有及时查看,导致这段视频在校园网上足足停留了好几天,所有上过校园网的老师和学生都看到了那段视频,而视频的男主角,正是赤身裸体在男人身下辗转承欢的林越。
视频明显是在上位的人拿着手机拍的,所以只能看到林越和那个人的下半身,并没有拍到那个人的脸,但林越的脸和表情都清清楚楚,包括那些让人面红耳赤的呻吟和声响。虽然后来管理员看到之后立刻删除了那个视频,但这件事所造成的轩然大波才刚刚开始。
所有人对林越的态度都一百八十多度大转弯,那些嘲讽的,嫌恶的,唾弃的,鄙夷的眼神和言语是看不见锋刃的刀,铺天盖地朝这个只有十九岁的少年席卷而来,他根本无力抵抗。
冷淡清高才华横溢的天之骄子,一夜之间沦为浪荡不堪让人恶心的同性恋,学校领导以有伤风化品行不端为由屡屡找他谈话,意思是让他自动退学。林越的母亲也被请来了学校,这个原本对儿子寄予厚望的女人气得当场就晕了过去。
没有人理解林越,也没有人站在他这一边,连自己的母亲也拒绝与他见面,拒绝听他说话。他去了医院很多次,都被母亲赶了出来。这个在陆霄眼里素来温柔优雅的母亲,表现出了让他震惊的狠心和绝情。
陆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林越,事实上这个时候任何?9 陌参慷枷缘貌园孜蘖Γ虑槊挥蟹⑸谧约荷砩希腥硕贾换崴狄痪洹懊皇拢峁サ摹保从涝睹挥腥四芄徽嬲牧私庹飧龉逃卸嗝戳钊送纯嗪途?br /> 卓俊森国庆之后就没再回校上课,大四本来课程也不多,听说卓家已经利用关系让他进入了某家大公司提前实习。陆霄在他宿舍楼下等了好多天,都没找到他。虽然那个视频是匿名发上来的,但林越只跟卓俊森上过床,那个视频的主人也只能是卓俊森。他不知道找到卓俊森是否就真的能为林越讨回公道,但他心里头憋着一口气,必须得有一个出口。林越不能就这么让他白白毁了!
但卓俊森还没找到,林越却一天天消沉下去。陆霄那时候又正好有比赛和大学生画展要参加,每天都被系主任留在三号工作室,不到半夜都回不来,更加没有功夫陪着林越。
林越没有退学,因为患了很严重的抑郁症,校方领导也觉得逼得太紧担心他出问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再提,但另一方面也在跟家长联系,希望林越妈妈能把孩子先接回去。但林越妈妈看到学校打来的电话根本就不接,她甚至连儿子患了抑郁症的事都不知道。
陆霄不知道那段时间的林越是怎么过的,他每天回到宿舍看到的林越都很安静,他给他买饭,他也会吃,跟他说话,他也会理,但就是整个人看起来毫无生气。他不去上课,也不出门,每天只待在宿舍里。陆霄要上课,要画画,周末还要做兼职,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中午还得抽时间跑回来帮他买饭。因为他不买回去,林越肯定宁愿饿一整天也不会踏出宿舍一步。
有好几次看着林越死气沉沉的样子,陆霄都恨不得杀了卓俊森。但卓家有权有势,别说杀了他,就连在这偌大的Z市要把这个人找出来都不容易。而林越显然等不到他替自己讨回公道,就迫不及待地以一种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短暂悲痛的一生。
那天是星期六,陆霄一大早就出门打工去了,原本六点下班之后他就应该回学校的,但他工作的地方有个小领导那天生日,兴致高昂的说要请大家吃饭。领导请客,他不好不去,只能打了个电话去隔壁宿舍,请人帮忙去食堂买一份饭给林越。
吃完饭一帮人又说要去唱歌,他被人劝着多喝了两杯,晕晕乎乎就忘记了回校的时间。
陆霄当时的年纪实在没有太大自制力,而且林越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十分安静听话,陆霄又已经让人给他买了吃的,想着大晚上的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却没想到自己喝多了,到第二天早上才从宿醉里清醒过来。
他看着包房里睡得横七竖八的同事,从裤兜里掏出硌得大腿难受的手机,发现有好几条未读短信,全是林越发的,而且时间都是在后半夜。
他的瞌睡顿时惊醒了一半,根本来不及把短信看完,抓起外套拔腿就跑。
深秋的清晨天还没有大亮,陆霄出来的时候看着还像黑夜,跑着跑着天边就泛了白。他连车都没等,一路风驰电掣跑回学校,却在经过教研楼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周日的早上起来晨练和早读的学生并不多,但那为数不多的人竟然都聚集在了教研楼下,一个个仰头望天,不知道在看什么。
陆霄因为跑得太快而砰砰跳动的心脏突然紧了紧,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预感,径直就朝教研楼跑了过去,跟着那些人仰头看去,才发现教研楼天台边上坐着一个人。一个瘦削的,单薄的,几乎要与惨白的晨光融为一体的人。
“林越!”十几层的高楼,他根本就没看清那人长什么样子,他也不知道那人能不能听到他的喊声,但他几乎可以断定那就是林越。他心急火燎的要冲进教研楼,却在自己刚刚有所行动的时候,那个人影就从楼上跳了下来。
所有的声音和色彩都在瞬间远去,陆霄因为站得比较靠前,林越的身体正好摔在他的面前,他几乎都能感觉到那溅到脸上的鲜血,还带着让人胆战心惊的温度。
脑浆迸裂,一地腥红。
没有任何痛苦,当场死亡。
陆霄跪坐在林越的尸体前,直到救护车来将人拉走,他都没有起来。
耳边传来所有人的窃窃私语,或惊恐,或唏嘘,或遗憾,或惋惜,却唯独没有冷嘲热讽了。他活着的时候每天都被这些人轻视鄙夷谩骂诋毁,死了这些人倒开始给予那廉价的良善同情来。
他们说“好可惜,还这么年轻”,他们说“他还是很有才的,他画的画很好”,他们说“人生苦短,忍一忍不就过去了吗”,他们说“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偏偏是同性恋呢”。
陆霄想笑,也想哭。但是他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这些人从来不会想到,林越就是死在他们的口舌至下。
人言如刀,字字诛心。
没有人能理解林越这段时间的痛苦和绝望。爱人,师长,同学,亲人的集体背叛,让他如坠深渊,得不到救赎。他摒弃了外界一切的杂音,专心致志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以抵挡那些他无力承担的压力和伤痛。但陆霄理解,也只有他能理解,林越的所有痛苦和绝望他都能够感同身受,因为他跟林越是一样的人,他也一样是那些人口中“让人恶心”的同性恋。
这几个月来,那些比利器还锋锐的唇枪舌剑,将林越砍得血肉横飞的同时,也毫不留情地切进了他的皮肤肌理,心脏灵魂,让他惊恐万状,痛不欲生。他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自己的性向也被人公诸于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结局是否会比林越更好。
他看着眼前已经变得冰冷凝固的鲜血,如同惊弓之下的幼鸟,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藏进了层层叠叠的枯枝烂叶里,再也不敢探出头来。
第五十二章
“林越最后给我发的那几条短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敢再打开来看。虽然只是问我什么时候回去,问我为什么不回消息,问我为什么不理他,但我知道,那个时候他一定很无助,很害怕。因为最后一条,他问我:陆霄,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恶心?”
陆霄看着湖对岸的教研楼,缓缓闭上眼睛。冷风拂过,脸上一片寒凉。
“他怎么会问这种话?我怎么会觉得他恶心?我跟他根本就是一样的人……”
楚奕将他紧紧搂在怀里,陆霄便揪着他价值不菲的毛呢大衣沉闷而压抑地哭出声来。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拼命忍着常人难以承受的疼痛独自走过了漫长的黑暗,终于找到一个安全的臂弯,可以停下来舔舐伤口。
陆霄说,如果不是他帮卓俊森带信,如果不是他帮林越在母亲面前掩护,如果不是他对林越的疏忽,如果那天晚上他回了宿舍,如果他早点看到那些短信……只要有一个如果成立,林越或许就不会死。
他恨死了自己,更恨死了卓俊森,所以某天打工回来在校门外遇到卓俊森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朝他冲了过去。
卓俊森被他打得在医院住了两个月,而自己的代价是三年的牢狱之苦,以及所有的梦想和前途。
楚奕没有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搂着他,让他哭个痛快。如果泪水能将这些沉重的过往都冲刷干净,他抱着他在湖边冻成冰棍也甘愿了。
当然,冰棍没成,人确实是冻得够呛。陆霄哭了很久,鼻子眼睛都红得一塌糊涂,楚奕那件衣服也被他的鼻涕眼泪糟蹋得惨不忍睹。
他抬起头,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对不起。”
“没关系。”楚奕抬手给他揩眼泪,“感觉好点了吗?”
陆霄呼出口气:“好多了。”
楚奕捧着他的脸,深深地看进他水汽氤氲的眼睛里:“陆霄,听着,不要再自责,林越的死不是你的错。如果他能知道,一定也不愿意看到你因为他而长久地背负这段沉痛过往。该放下的时候,就要学会放下,明白吗?”
林越刚死的那段时间,他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梦里的林越总是背对着他,站在天台边上。他叫他的名字,让他不要做傻事。下一刻林越就会回过头,满脸鲜血,神情哀怨地问他:“陆霄,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恶心?”
从梦中惊醒之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就算后来被卓家以抢劫伤人的罪名弄进桐山监狱,在一群穷凶极恶的重刑犯中艰难生存,这个噩梦也还是会在每晚如期而至。林越的死成了他的心魔,日日夜夜折磨着他。倒不光是因为自责,还有对自己是同性恋的恐惧和抵触,以及对梦想破碎的绝望和无助。
林越以结束生命的方式获得了新生,而他却把自己囚禁在了那惨烈的一幕里逃不出来。直到此刻,在楚奕如水的深情目光里,他终于有勇气将自己无罪释放。
两人离开美院的时候已经超过十点,自然是没能吃到西门外的杨烧烤。陆霄说今天是小年,也许杨大叔根本就没有出摊。
回到家,楚奕在浴缸放好热水,把陆霄剥得干干净净,让他先泡一泡,自己居然忍住没在浴室直接把人办了,而是转身去厨房用可乐煮了两碗姜茶,硬逼着陆霄趁热喝了下去。
洗完澡躺上床,楚奕习惯性地把陆霄搂到怀里,一只手撩起他的睡衣伸进去,在他光滑紧实的皮肤上来回摩挲,却是不带任何情欲的,温柔安抚。
陆霄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感受着他身体的温度和手掌的力度,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安心,在睡意来临之前,他说:“楚奕,我还想画画。”
楚奕说:“好,那咱们就画画。”
陆霄又说:“之前那个美院的旁听生名额,下学期还会有吗?”
楚奕说:“一直都给你留着呢。”
陆霄安静下来,好半天都没再说话。楚奕以为他睡着了,却在下一刻又听到他压低的声音:“上次拒绝你,是因为我没法画画了……每次看到那些五颜六色的颜料,脑子里想到的,都是教研楼前,满地的鲜血……”
“嘘……”楚奕搂着他的胳膊紧了紧,在黑暗中亲吻他的额头和脸颊,最后封住他的嘴,把他吻得七荤八素再也想不了别的,才告诉他,“以后你的脑子里,只能想我。”
陆霄主动把自己的嘴唇送上去:“好。”
正因为我现在脑子里全都是你,所以我才能重新拿起画笔。你是我在沉痛绝境之中看到的那一抹希望,是我在踽踽独行了二十三年遇到的第一缕阳光,也是我枯竭干涸了一千多个日夜重新丰沛的灵感源泉。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但你肯定知道我有多爱你。
* * *
小年过后,春节就真的一天天近了。很多单位在春节来临之前就开始“人心涣散”,中国人的传统,一年到头都在外面打拼事业,过年是无论如何都要在春运的大流中拼杀出一条血路,拖家带口返回家乡的,尤其是Z市这样的一线城市,春节期间差不多能空出半个城,连KTV这样的娱乐场所都没剩下几个服务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