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还不化成人形呢?”
蛇妖却缩了缩三角形的脑袋,仿佛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似的。
“我两次为你移魂,已是耗损太多修为了,只怕短期之内是无法再为你效力了。”
清涵的心微微一颤,像是被什么人轻轻刺了一针似的。
“莫非你想告诉我你已化不成人形了?”
蛇妖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维持人形也需要消耗些法力,我此刻不大方便这么做。”
清涵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没有人比他更能明白了。
“我明白,你已为我做了太多。”
他甚至觉得对方做得已经远远超过一般妖兽为自己的主人所能做的了。如果不是蛇妖的话,凌廷昭早已死在三百年前,如今只怕连尸骨都化成飞灰了,哪里又有能如今的他呢。其实他当年死了之后,血契也自然是无效了,蛇妖完全可逍遥自由,将他这无良主人抛在脑后。
蛇妖沉默了半天,像是讶异于清涵的坦率而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低头低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这可真不像是你能说出的话。”
清涵忍不住笑了,这一笑之下,仿佛连心里藏着的那些阴霾也被一扫而尽了。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你是看过我如何算计那些妖怪的,难道你就一点也不会担心?”
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也会有一天被我利用至死?
后面的话他用不着说下去,对方自然是能够明白的。他若是连这么简单的话都听不明白,那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当真是浪费光阴了。
“做你朋友的妖怪往往是活不长的。”
蛇妖的回答也很简单,但是越是简单的字句,就越是含着不同寻常的意味。
“可我并非你的朋友,我是你的妖兽。”
这话实在是说得妙极,连清涵都几乎忍不住要为他鼓掌了。
不过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好好打量一下自己的这具身体。在镜中看来,这脸还是原来的那张脸,但是手脚用起来的感觉却是完全不一样了,可要说是哪里不一样,他又有些说不出来。
蛇妖看着他左扭右扭地摆动身体,忽然这么问道:“你不问问这具身体是哪里得来的吗?”
清涵的眼神微微一冷,如有无形的锋刃蕴于其中,倏乎间锐芒闪现。
他沉默了一会儿,但终究还是开口道:“你不说,我就不问。”
移魂本就是有违天理,只因为其中牵扯到了太多禁忌之事。
蛇妖道,“我修行之时宿于山上,有一个少年闯上山来,我便束了他的魂魄,存了他的身躯以供你使用。他的脸也被我用法术变化成了你的模样,只是未曾料到这么快就用到了。”
清涵摸了摸自己的脸,道:“你还真是事事周到。”
“我杀了人,而且杀的是无辜之人。这也并非我初次为你杀人,上次我也是如此做的。”蛇妖却不依不饶,仿佛一定要得到答案,“莫非你就一点也不怪我吗?”
清涵凝眸看了他一会儿,看着这个腰身有水桶粗的庞然大物在自己面前和犯了错的小孩一样缩着脑袋,蜷着身子。
“我怪你?”清涵清润一笑,“我是容不得妖类害人,但你是为了救我才去杀人,我怪你,岂非就是在怪我自己?你既然从不介意我害你的同类,我又怎能介意你为了我而去杀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摸了摸蛇妖的脑袋,如同梦呓一般幽幽道:“说来奇怪,我遇到过这么多人鬼妖神,可是这么多年下来,只有你一直在我身边……你对我真的别无所求吗?”
蛇妖却用一种很愉悦的语气对着清涵说道:“我此生所求……于很久之前便已得到了。”
清涵并不想在蛇妖的山洞里呆上太久,但是他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重生虽然是件幸事,但却也给他带来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比如他必须重新修炼起来,否则若是就是最低等的妖怪都打不过,连这山门他都要出不去了。
蛇妖对此的反应是真诚地建议他用吸收他人修为的邪法。
对此清涵只是瞪了他一眼,然后狠狠地摇了摇头。
“这样做与妖邪有何区别?”
可蛇妖却懒懒地把自己盘成一团,用一种调侃的口气问道:“你还会在乎这些?”
清涵“呵呵”笑了一声,又道:“更重要的是,吸来的他人功力若与这具身体不相容,那便会气息不顺,丹田迂滞,到最后修为尽废,癫狂入魔也有可能。”
蛇妖道:“既然他人的功力修为是抢不来的,那为何不把自己的功力修为给夺回来呢?”
清涵先是一愣,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骇人的东西,在一瞬间霍然动容,猛地站了起来,结果因为站得太快导致身体还踉跄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蛇妖,仿佛这条庞然大物身上忽然多了无数个窟窿一样。
“把自己的修为夺回来?”清涵越想越是觉得不可思议,但还是颤声问道,“你该不会是想……”
第42章 回忆(八)
蛇妖却显得很兴奋,似乎是因为自己提出的理论而兴奋,也似是因为看到清涵的失态而得意。
“人活着的时候身体之中便存着无尽的修为和功力,那人死了之后,那些修为和功力难道就会随风而散吗?你的尸体被我保持得完好无缺,你为何不去将自己的功力吸出来?”
清涵此刻已然平静了下来,只是眼底仍是波澜渐起。
“吸取一个尸体的功力?这光是听起来就够惊世骇俗的了。”
这么说已经算是口下留情了,可如果换做是旁人与他这么说,他早就嘲讽对方是失心疯了。
蛇妖却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道:“虽是惊世骇俗,但失败了也不必付出什么代价。”
这话虽陋,理却不陋。就算是失败了,顶多是心情烦郁一阵,的确是不必付出什么代价。似这般重头开始修炼,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若是能走捷径,哪里还用得着这般辛苦。
“既然失败了也不必付出代价,那便是值得一试了。”
清涵的眼里也闪烁着兴奋而邪恶的光芒,像是有什么欲望被鼓动了起来一样。
这世间的道理就是如此奇怪:不是自己的东西终究不是自己的,可若是自己的,或许失去了也能够重新得到。
蛇妖教会了清涵吸功的法诀,也看着他走进陈尸室中,然后在忐忑不安中等待着结果。
幸运的是他并没有等待太久,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清涵便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的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但是抬头看向蛇妖的瞬间,连眼神都有些改变了,但见那双眸的幽邃沉凝之下,如含无尽夜空,隐隐有星光跃动之势。
只那么一瞬间,蛇妖便知道这惊世骇俗的一举算是成功了。
清涵并没有完全把尸体中裹挟的灵力给吸取出来,这毕竟是具三百多年的尸体,哪怕保存得再好,也不可能如新鲜的尸体完全一样。目前看来没有什么不良反应,而他的实力至少已经恢复到以前的八成了,有这么一个水准,无论是谁都该十分满意了。
但是清涵却仍觉遗憾。
“若是能将上一世的功力也吸过来那便好了。两世的功力都叠在了一块儿,何愁打不过那妖兽阴漓?”
但他却清楚阿峥杀了自己之后,只怕早就把尸体抛到荒郊野外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了,然后被路过的野兽当做晚饭啃食干净了。不要说尸体了,只怕连根骨头都看不到了。
蛇妖知道他心中憾恨的是什么,仰起头望了望如洗碧空,又吐了吐红红的蛇信,道:“我有按照你的吩咐,时刻打听微露山那边的动向,倒是发现了一个极为有趣的消息,不知当不当说。”
清涵轻轻踢了他一脚,道:“下了鱼钩难道还想跑么?速速说来。”
蛇妖把自己盘成一坨让清涵有点想笑的形状,然后继续道:“这消息是从山上的小妖口中得来的。那阴漓杀人之后,不但没有抛尸荒野,还把你的尸体存在13 玄冰洞中,日夜看护,时常祭拜,似乎甚为悲痛的样子。”
“一派胡言。”清涵毫不犹豫道,“当时他偷听到我说了那番话,心中定然是恨极了我,恨不能将我碎尸万段,哪里会善待我的尸身?还有那什么所谓的悲痛之情,简直笑死人了。”
“你上次也觉得他不会去偷你的玉佩。”蛇妖叹道,“然后你就死了。”
清涵忽然不说话了,只是有些无奈地看着蛇妖。
他觉得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在打自己的嘴巴,而且是狠狠地打,毫不留情地打。
蛇妖道:“也许他后悔对你下杀手了。”
清涵却斩钉截铁道:“你不明白,他执拗偏激,出手狠辣,绝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分毫悔意。他决定了的事情,莫说九头牛了,就算是神仙也拉不过来。他能窝在山上这么多年都不出远门,足可见其心性了。”
“可是他最近却下山了。”
蛇妖却没有反驳,而是另外说了一个消息:
“不是去附近的山头或者是山下的村落,是真正地出门远游。”
清涵喃喃自语道:“这没道理。”
他当初用人间繁华诱惑阿峥也没能打动对方的心,如今他被杀了,阿峥就转了性子,肯下山了?
蛇妖又道:“听山上的小妖说,他本来还是安安稳稳地呆在山上,但某天有一人忽然上山去寻他,也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反正几天之后阴漓便与那人一同下山了。”
清涵淡淡道:“要说这当中没有蹊跷,会有几人相信?”
几天?他用了一年也不能让阿峥下山,那人用了几天就让他下山了?世上谁能有这般本领?
确认阿峥已经下山之后,清涵便与蛇妖去了微露山一趟,用老法子将功力吸了过来。
虽然早有设想,但当清涵真的看到自己的尸体被规规矩矩地摆放在玄冰洞里的时候,还是眉头一跳,心底微动起几许波澜。
阿峥不但没有把他的尸体抛在荒野,还郑重其事地保存起来。就连他以前住着的地方也如往日一般干净,证明阿峥有定期地清扫过。他那日一怒之下杀了清涵,听说之后还泄愤似的屠戮了山上无数兽类妖类,怎么到了清涵这里,就如此反常了?
清涵只觉得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但却仍旧不觉得阿峥是因为后悔而如此做。
阿峥的性子刚烈如火,坚冷如冰,杀人之后还在那边惺惺作态这种事情,他多半是做不出来的。而直到现在清涵也仍在奇怪他当初为何会偷拿玉佩,而且还在门外偷听。
蛇妖对此只是淡淡道:“你对他的判断出错了,就这么简单而已。这世上不单你会伪装,旁人也会伪装,阴漓便更是如此。你以为已把他看得通透了,说不定那不过是他想让你看到的一面而已。”
清涵却反问道:“伪装是做给人看的,我都不在了,他还做给谁看?”
蛇妖这下却是没话说了,只是耷拉着脑袋,像是把心思都放在了观察自己的鳞片上。
清涵又安慰性地摸了摸他的头,道:“这件事处处透着古怪,我看不像是我们之前想的那么简单。不过你说他们两人会去哪里呢?”
蛇妖道:“这我可便不知道了。我可没抱云真人那般神通广大。”
见他提到抱云真人,清涵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道:“我想我们得去趟五陵山的地宫。”
蛇妖抬起头道:“莫非你觉得他们会去那里?”
“这我倒是不能断言。”清涵摇头道,“不过无论他们会不会去那里,我都是要去拜会一下地宫里的那位神女。”
他上次为了拐跑蛊雕特地跑了一趟五陵山,拜访了一下地宫中的那位神女,顺道还去看了一下传说中的招灵台。本来看看这招灵台不过顺便之举,只是他那时忽然突发奇想,想用用这招灵台,看看能不能用它召出纪栖真那小混蛋的魂魄。
说来也巧,用来祭台的材料恰好在五陵山上能找齐一半,这剩下的一半在附近的山头上也能找到。清涵便心血来潮地收集齐材料,准备招灵,不料神女却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时机未到,就把他给赶了出去。
清涵只能暗骂神女早些不说,非要看他辛辛苦苦地收集完东西才说,明明是想看他受累受苦。
心里是这么想,但他那时面上对着神女还是不卑不亢,平静自若,对方似乎也颇为受用。
当年去的时候说是时机未到,如今遭逢大变,也许时机就该到了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清涵再度上了五陵山,如今他因祸得福集两世之功,实力已然大增,一般妖物还真奈何不了他了。
没了头的飞头将依旧守在地宫入口,好像是特意等着客人到访似的。
清涵因此更加肯定如今是用招灵台的正确时机了,但还是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他近日来连连倒霉,事情或许并不会如此顺畅。
只是没想到入了地宫见到神女之后,他才被告知招灵台已经被人用过了。
第43章 回忆(九)
神女说完了消息便开始摆弄着发髻上的凤凰展翅金钗,那凤凰雕得活灵活现,几乎就要飞起来了,鎏金的翅膀在幽暗的地宫里熠熠生辉,刺得人几乎要闭上眼睛。
她拨弄完金钗,才有意无意地瞥了惊疑不解的清涵一眼,还用有些慵懒的口气说道:“说起来,这用招灵台上的还是你的旧友呢。”
清涵猛地抬起头看向神女,如同看着什么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
“您是说……阿峥?”
神女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然后继续说道:“他本来想招出你的魂魄,可惜他心绪不宁,阵法灵力激荡,反而起了另外一重功效,将他带回一年前的微露山,也就是你死的那一天。”
这句话像是在清涵的耳边炸下一个惊天大雷,炸得他半边身子都登时麻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短短一瞬间的功夫,那些曾经被他怀疑过的模糊而零碎的细节纷纷浮上心海,一重一重拍打上来,逐渐聚合汇拢到一块儿,慢慢拼凑成一张张完整却触目惊心的画面……
神女仿佛还唯恐他不够心乱似的,继续解释道:“阴漓下山不为别的,只为寻一个真相,知晓你的死因,你正好已将招灵台布置妥当,我便荐了他用招灵台,不料中间出了差错,他意外来到一年之前,还错手杀了你。”
清涵只觉得心口被谁捅进去了一刀,然后狠狠绞下,直绞得血肉模糊,血浆四溅。他抬起头,直直地盯着那高高在上的神女,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可是越走便越觉得连这脚步都不是自己的了。
未来的阿峥杀了他,可笑的是过去的阿峥却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是为清涵的死伤心透顶。他不会偷清涵的东西,但是整理清涵的遗物发现了白玉夔龙佩,自然会带走以作纪念。
这样一来,一切的一切便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可这真相是多么讽刺,多么可笑,无论是对于阿峥来说,还是对于清涵来说。
“他本是为你下山,不料最后却发现是自己亲手杀了你,也算是阴错阳差了。”神女似是安慰他道,“不过这也是你命中无可避免的劫数,你也无需太过介怀。”
清涵的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心底却在冷笑。
命中注定的劫数,还是精心安排的结果?
你当初让我去准备祭品,却故意说时机为到,不就是为了等着阿峥上山?可笑我自己布置好的祭台竟成了杀死我自己的利器。
你向阿峥荐了招灵台,不就是想让他有机会偷听到我的胡扯,误以为我杀了云泽,还准备杀他?他满心为我寻求真相,一听这话,不怒火中烧愤而杀人那就怪了。
你早就算出我会以这种憋屈的方式死去,所以当初我带着蛊雕离开的时候,你一句话都没多说,只是一心一意地盼着这一天。
我也好,阿峥也罢,于你眼中都不过如同蝼蚁罢了。
只是我们既非蝼蚁,也不会甘心就这么被当做棋子。
这些话清涵都没有说出口,若是阿峥在此,必定是不肯善罢甘休,只怕早就用爪子招呼神女了。可是清涵毕竟不是阿峥,他慢慢地握紧了拳头,直到指尖把手心都磨出了血都没有放开。
神女微微挑眉道:“你还有何话想说?”
清涵咬了咬牙,硬是挤出一道无比恭谨的笑容,尽力用平和的语气问道:“敢问神女,与阿峥一同到来的还有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