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眠坐在与十年前神似的场景之中,看到那盏凶险的聚魂灯,浑身一阵发冷,心里的恐惧怎么压抑还是不断渗出,双手微微抖着,嘴里喘着气试图缓解心里的情绪。根植于心的恐惧太深刻,以至于这回他都没感觉到尾巴尖散发鳞光的青毛开始发烫。
“我这么说,您明白吧?”助理姐姐手指“咔哒”解开那盏聚魂灯,弯腰放下,身影蓦地沙化一般原地消失了。
“……嗯。”岑眠强迫自己点了点头,手上紧紧握着拳,如此才不会从椅子上掉下来,直到看到凶兽红似晚霞的身影在灵医引导下蓦地钻进受体的身体,那个一直趴着的人像是忍受不住,抬起头发出濒死的气声,那张脸足够地近,以至于岑眠在椅子上狠狠缩了一下——
顾云止。
……不,不可能,大家亲眼看着顾老师被火化的。瑟缩的岑眠退无可退,背后已经是冰冷的椅背,嘴里大口地呼吸,努力冷静下来,定睛看着那个人煞白冒汗的脸。
……只是想象而已,眼前的人比顾云止年轻。而且,身体更弱。
没等岑眠回神,复杂的咒文从四位灵医嘴里有序地念出,密集而意味不明的词语堆叠起来,疏通了岑眠抵触的情绪,渐渐叩开他意识的大门,铺天盖地地涌进来,牵动着他的情绪,直到他眼前渐渐昏暗下来。
……又是这儿。岑眠睁开眼,四周依然是一片黑暗,但俨然不再是灵医院了。这是他第一次和鬼车过界的地方。
……只除了,没有桥,敢情这个以身为桥的技能还是个被动技能吗!
“小哥哥,你在这干嘛呀?”又甜又软的女孩子声音从背后响起,激起岑眠一背脊鸡皮疙瘩,回头所见更是吓得一动不敢动——
哪里有女孩子,眼前的分明是个容貌女气的少年,面容姣好娇俏,男女莫辨,那青白的、长着细短白色茸毛的平坦胸膛,却分明印证他是个男孩。再往下看,像是被拦腰截断一样,一片比一片大的羽毛从断掉的腹部边沿长出来,拥挤地纠结成一条扁平的长尾,支撑着少年站着。
……根据以前的经验,只要他不踏出第一步,对方就不能进来这片黑暗对吧。岑眠看着那光滑的白羽,看似无害,实则薄如蝉翼,锋利程度想必直追大腿的古刀。
……仿佛知道眼前是哪位凶兽了。这压根就不是凶兽啊呜!这种东西是怎么批准放进实验手册的!呜呜呜呜!
“小哥哥,你好像,认识我哦?”少年嘴里吐出娇滴滴的声音,抑扬顿挫的奇怪语调让人背后直冒冷汗。
少年的脸趴过来,和岑眠只隔着一层玻璃那么近的距离,没有再靠近。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分明没有神智,像是被操控了一般。
“……你是羽衣人?”看清楚他连毛孔都没有的奇怪皮肤,岑眠控制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搜神记》里边说,羽衣人是穿着羽衣的妖怪,有男有女,男子能嗯嗯男子,让他们怀孕,岑眠当时看到就三观崩溃了,现在居然还碰上真的……
……明明是个模样姣好的少年,外形现下看来也不甚可怕,岑眠却下意识地感觉到对方和以前任何凶兽都不同,鼻端闻到的分明是他刚才一进门所闻到的那股诡谲的气息。
“是,的,哦。”少年说着,语调越发奇怪,双手人偶娃娃一样,动作生硬地在半空中比划着奇怪的图形。
……那是一只豹子。岑眠瞪大眼睛看着半空中随着少年动作出现的点点银光,黑色的背景下渐渐勾勒出一只银边的黑豹,嘴巴作嘶吼状。
……好像蒋冽的本体。岑眠这么想着,心里咯噔一下,再看眼前的少年,哪里是神智有问题的样子,分明就是根本没了神智,为人所控。
眼看着空中那只豹子仿佛活了过来,眼珠子朝下看,盯着少年,熟悉对方手段的岑眠打了个寒颤,看着几乎趴在自己面前却过不来的少年,手指狠狠地掐着自己手心,咬咬牙,往前迈了一步,打破了那层禁制,把少年拉进了自己所在的黑暗之中。
“小哥哥,你在干什么,我还不想回去。”少年疑惑地看着他,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情绪,才重新回复平静。
……好像还可以抢救一下?岑眠看着那双眼里堪堪划过的一丝波动,这只羽衣人还知道自己不想回去,证明他还是有一些自主意识的。
……无数咒术划过岑眠的脑袋,该用哪个,哪个才能赶在黑豹动手之前把少年唤醒,他进来已经这么久了,这个身体的主人还活着吗。
……冷静,岑眠深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呼出来,背后猛地一震,明明是两界之间的通道,却被一阵罡风吹倒,整个人趴在了少年身上。
“……呜。”摔了个狗啃泥的岑眠挣扎着爬起来,却发现双腿被黏糊糊、吸盘一样的东西紧紧黏在了少年肚子上,一动不能动。再去看少年慢慢睁开的眼睛——
墨色的瞳孔渐渐褪去颜色,仿佛水一般的银色显现出来,里头是幽幽燃着的冥火,空洞可怖之极,显然彻底失去了理智。
少年下半身羽毛披覆的尾巴向两边分开,露出肚子里掉出来发黑黏糊的肠子内脏,位置已经全然不对,上头还变异出了一个个章鱼嘴一般张合着的吸盘,分泌着独特的粘液,把猎物紧紧地咬住。
想起书上说的,极为罕见的是,有心怀不轨之人,常以冥火操纵凶兽,燃尽那刻,就是兽类被彻底激发出狂暴状态之时。
天空中那只黑豹随着罡风早已不见,想必那阵罡风就是辅助黑豹来送冥火的。空气里那股诡谲的气息浓郁得熏人,他早该想到是蒋冽。
……完了,完了,眼前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失控场面让岑眠心脏狂跳,背上冷汗渗出一层又一层,身下冷腻粘稠的感觉让他恶心至极,眼看着那簇冥火迅速跃动着,很快就要燃尽的样子,呜呜呜呜,怎么办,要用哪一个才能安抚这只羽衣人的情绪。
……冷静啊啊啊!呜!不能不能重蹈覆辙!岑眠努力压抑着恐慌,浑身都在抖,脑中拼命搜索着关于狂暴后凶兽的知识。
狂暴后的凶兽是不能实现灵识共通的,这就意味着灵主的那一套完全不管用。而灵医把凶兽引导出体内的方式,第一步就是以咒术安抚凶兽,再由搭档配合,将其引出体外抓获;若超越受体的承受极限,便要回应搭档的召术,请求把凶兽在体内清理。
……搭档。岑眠想起那个帷幕后的男人,那身黑色制服和诡谲的气息,与方才的黑豹一模一样,咬了咬唇,把这个选项划掉。
……只能靠自己了。酷似顾云止的受体分明是人类,那么虚弱的身体,承受凶兽过体已经是很勉强,若是狂躁状态下的凶兽,想必还没出去就要毙命。
像是回应岑眠的想法,浑身的血液像是混进了细密无形的针刺,每一次流动都是全身的疼痛。死死咬着牙,疼得睁大的眼睛盯着羽衣人眼里的冥火,冷汗渗出,划过脸颊,岑眠用紧掐着的手抹掉,尽量不去惊动身下的妖兽,脑子里最终选定了咒术。
……灵医和受体身体状态共通,他身上的状况说明体内狂躁的妖兽已经让受体产生剧烈的反应。看着那即将燃尽的冥火,岑眠明知自己念不完,还是张开嘴迅速而清晰地念着咒术。
七七四十九个分节的咒文,必须用六界语言清晰、毫无差错地分别念一遍。
第一遍的末尾,岑眠分明感觉咬着自己腿的那些吸盘渐渐用力,双手抓着的羽衣人正在渐渐恢复力气,慢慢地开始抖动。
……不要分神,错了就要重新开始了。他付不起这个代价。岑眠的血液随着心脏加速鼓动而流淌,针刺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手下的身躯开始挣扎,羽衣人眼珠子一转,银白的瞳仁盯着满头冷汗、抖着嘴唇念咒术的岑眠,里面的冥火已经燃剩一点火苗。
……第四遍了,忍住,不能松手。岑眠紧紧攥着羽衣人皮肉分开的皮肤,生怕羽衣人要动作,身体里针刺般地疼,加上身下就要把自己的肉生生咬下来的疼,几乎要让他昏厥过去,冷汗刷刷地冒出来,仿佛水里捞出来一般,再顾不上擦。
冥火彻底燃尽,几乎同时,羽衣人青白色的皮肤底下渐渐爆出一根一根红红的网状丝线,那是他不能控制的力量。
“吼——————————”
手底下的羽衣人银白的瞳孔充满狂乱杀意,视线落在身上唯一的活物和猎物身上,痛苦地嘶叫着,尖细娇软的声音刺耳得如同笛膜破后吹出的声响,胸膛剧烈起伏,被岑眠按在胸前的双手轻易地反过来,狠狠箍着岑眠的脖子,想要停止那喋喋不休的咒文。
……第六遍了,还差一遍。岑眠感觉被箍着的脖子以上迅速地充血,自己的五官像是要涨爆出来一样,窒息的感觉让他视线渐渐模糊,脑袋里清晰的思维慢慢迟钝,嘴里有气无力却努力咬清字句地念着。
……不能,不能放弃,顾老师的经历有一次就已经足够了,他不能再让第二次发生。
窒息的感觉蔓延上来,涨得仿佛要撑破脑壳的脑子不知道是否已经缺氧死亡,岑眠渐渐感觉不到身下和血液里的疼,青紫的嘴唇还习惯性颤抖着念最后一遍,直到眼珠子涨着,彻底陷入黑暗。
……不知道念完了没。
无垠的黑暗降临,只有岑眠尾巴尖那簇青色毛发散发着强烈的鳞光。
* * *
还是那片黑暗,羽衣人已经消失了,那条桥回来了,一个穿着青衣的古装男子坐在桥头,手里是一片青色的龙鳞。
“你是谁?”刚刚醒来的岑眠因为刚才一番打斗,还在缺氧的状态,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才看到那人的相貌。在面对虿鬼时那种诡异的冲动,此刻碰碰地在他血液里沸腾。
……所以,他最近突兀的想法,都是和眼前这人有关吗,岑眠努力地对焦,看着桥边的那人。
世无其二的样貌,像是古画里走出来的谁家公子,一身青衣衬得人似绿竹,手里把玩着一片青色泛光的半透明物件,看着岑眠的表情既有王者威严又有作为先辈的怜爱。
……看着那人捏鳞片总觉得尾巴疼怎么回事。鳞片?尾巴?!岑眠后知后觉地一扯,明明还是人身的状态,尾巴却在非自主的情况下出来了,尖端那簇青色的毛发此刻消失了,光秃秃的好不可怜。
……雾草!打个怪自己没挂为什么毛秃了啊!岑眠心疼地抱着尾巴,欲哭无泪。
“不认得我了?也是,你初见我时,还是个初生孩儿。”青衣公子缓缓渡步而来,坐在岑眠隔壁,看着他拿起光秃秃的尾巴可怜的样子,把手里那片青色的龙鳞一松,岑眠尾巴蓦地出现了一簇青毛,正是原来那一簇。
……嗝?傻眼的岑眠看着龙鳞变成尾巴尖的毛,敢情自己顶着眼前这位仁兄的龙鳞过了二十七年?!
“还是个小孩子啊。”青衣公子嘴角泛起浅笑,伸出手掌摸了一下岑眠的发顶,岑眠怔愣地看着仙人一般的人,脑袋上明明什么都没感觉到,仿佛眼前人只是幻觉,眼眶却毫无缘由地一热,一滴泪沿着脸颊落下来。
“……奇怪。”岑眠摸着泪湿了的脸颊,若有所失地看着眼前这人,看到青衣公子脖子上逆鳞的位置是一条长长的空缝隙,又摸摸尾巴上那簇青毛,不解地问:“你,也是龙吗?我尾巴上的,是你的逆鳞吗?”
“我曾是尔等一员,因洪荒一15 战身死魂消,得以飞升仙界,却是放心不下我族灾厄及洪荒后患,故留逆鳞一片。”青衣男子顿了顿,看着岑眠一笑,垂眸看着他尾巴上的青毛,像是回应他一样,那根尾巴不受岑眠控制动了一动,青衣男子这才笑着起身,背对着岑眠走回桥上,只留下一句话——
“如今逆鳞之主觉醒,吾之旧位,终有人继;洪荒后患,有望得解矣。”
……大哥,憋闹这么玄乎啊!呜呜呜!别走啊!岑眠坐在原地懵懵然地看着青衣男子踏上桥,才猛然醒来一样,挣扎着想要起来追他,满腹疑问尚未得以解决,眼前又是一黑。
……刚才那位,不会就是龙王吧。
……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啊呜!看来人类拍的西游记也是不能尽信的。
* * *
眼前还是漆黑一片,岑眠却知道自己清醒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因为他觉得浑身都酸疼至极,脑袋仿佛宿醉后般几近炸裂,还好刚才跟妖兽搏斗的伤没有在身体留下反应。
……这好像还是头一次啊,清醒着回到自己身体什么的。
脑袋还是沉沉地疼着,灵识似乎有些混乱,身体似乎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因为考试室内其他人脑海里的声音不断地涌进自己的思维里。明明以前不会的。
“我们这么做真的对吗,我刚才感觉到了好强大的气息,龙族虽然没了,可是就一只也不好惹啊。”
“这不是真的吧,蒋副局长不是给凶兽用药了吗,居然全身而退了,受体这么弱也活下来了。”
……受体没事,呼,岑眠蓦地松了口气,提着的心总算落下来了,感觉眼皮轻了一些。听着灵医们的心声,心却再次慢慢地沉下来。
“唉,有点可惜啊,不过我们有子琛了,崛起也指日可待了。”
“不可惜,子琛的性格才适合领导灵医院,这孩子太懦弱了。”
“况且眼前的人被蒋家和孟局长同时盯上,我们要按照规矩来行事啊,贺副局长这么家大业大也被搞下台了。”
……这样的灵医院,真的是他想要去的地方吗。他所吃过的苦头,只为了进入一个会为权势而屈服、会为规矩而草菅人命的地方吗。
“这么好的苗子,离开,对我们来说,或许也是个希望吧。”
“什么希望?”
“我们的良心。”
“呵呵,在灵医院你还讲良心,可笑之极,孟局长亲手督建的地方,你敢进来,就说明你是这条路的人。”
“就是,要讲良心你就滚出这里吧,外面多得是。”
“呵呵,他出去了就别想活着回来了。”
……十年,他以为努力就有结果,结果却是,他一早就被隔绝在门外。
像是不想再听下去,岑眠的眼皮子蓦地一轻,自己还躺在椅子上,四周还是那四位灵医,没有一个人真的如他们所说的离开,室内安静得只有烛火摇曳的声音。
助理姐姐担忧的目光在看到自己醒来后恢复了冷淡,冲他机械地一笑,开始收拾好装着羽衣人的聚魂灯,推着刚醒来的受体离开了。
……大家都知道蒋冽在凶兽身上动了手脚,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却没有一个人说出来。十年前可以归罪于裴钺一个人,可如今分明就是灵医院合伙动的手脚。这样的灵医院,真的是他理想中的那个地方吗?能做出这样举动的灵医,又会怎么去治愈病人?
“一共就两条路,试了不合适就回家,一还是二的选项,有什么好担心的?”
大腿的话在他脑海里回荡,岑眠垂下眼睫,掩盖住满眼失望,从椅子上下来,虚软的脚让他趔趄了一下,扶着椅子,直到站直,心里有个想法像是出笼之鸟,抑制不住地想要被实行。
“咔哒——咔哒——”皮鞋落在玻璃地面的声音向自己靠近,岑眠抬头,洛子琛的位置空着,右边的帘子被掀起,皮鞋声正是那里走出来的蒋冽发出的。
苍白的脸上一如以往地挂着病态的笑容,那双眼睛的视线依旧如蛇般冷腻,岑眠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脚上却没有后退。
“很不错嘛,可惜……”蒋冽的脚步和以前一样,停在几米开外,手里是岑眠的进度卡,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结果。
“够了。”岑眠紧紧握着拳,不长的指甲深深陷入手心,整个人虚软无力,不自觉地发着抖,语气却很坚定,第一次打断了蒋冽的话,强迫自己瞪大眼睛迎上那阴冷的视线。
“……顾老师说过,身为人间最特别最凶险的医者,灵医有很多种方式,可是,要我说,”
岑眠看到那四位顶级灵医在摇头,视线却依旧无畏地和蒋冽对视,咬了咬唇,声音颤抖,依旧坚持地继续:“要我说,却绝不是在别人以性命相托之时,草菅人命,如果是这样的灵医院,绝不值得付出性命和血汗。”
……他一直以为,一路以来走得这么辛苦,是因为正确的道路必定充满坎坷。原来,从来都是他看错了路。就像爬着一道能通往苍穹、却缺斤少两的天梯,努力地一个一个阶梯拼上去,却发现苍穹之上,没有星星,只有黯淡肮脏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