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顾四周,灯火闪烁,酒杯交错,杯子里泡沫翻涌,处处皆是笑颜,声声俱是熏意。
……一切都很正常。岑眠睁着眼四顾,所有人都在前院,甚至主位上蒋老爷子、那个金发碧眼男人、山神爷爷、蒋冽都坐着,神色各异地看焰火。
……太正常了,一切都太正常,只是,唯独没有贺少钰。岑眠心里一颤,烟花声音震耳欲聋,仿佛在掩饰什么一样。
岑眠视线沿着刚才的路线往上走,天空依旧是缤纷的色彩,他却眼尖地看到那一抹暗红。
……从沉沉黑幕里透出的火光。岑眠心脏像是要跳出来般在胸膛鼓动,那个颜色跟梦里如出一撤,那是九天之上,业火就要把天烧穿的前兆。
……一切都说得通了。再抑制不住心里的情绪,岑眠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屋后的湖区狂奔。
“眠眠,你要去哪里?”一直看着岑眠的狐仙大人蹙起眉,伸手去抓,却被岑眠的尾巴一抽,那青色的鳞光带着的力量不容小觑,竟然在狐仙大人手背留下一道深痕。
“怎么回事?”贺少清长眸爆出冷光,疼惜地执起薛凉的手,罔顾身上的任务。
“没事,快去追啊,爷爷看着你呢!”狐仙大人比贺警督还急,狐狸眼罕见地露出焦意。
对自己尾巴干的好事一无所知,岑眠一路拼了命地埋头奔跑,穿过了熙攘的名媛们,不顾来时在乎的那些恶意的?6 抗夂捅凰鞔鸬亩裼铩?br /> ……怎么能,大腿怎么能一声不吭扔下自己独自涅槃。岑眠气愤的情绪翻涌着堵在喉头,最后却化为委屈的哽咽,咕噜的哭声梗在喉头,岑眠却只是用手用力擦走眼前的模糊,拐进那条玫瑰花墙围出的小路。
……这是他和贺少钰第一次一起面对凶兽的地方。这个认识让岑眠鼻子更酸,腿跑得跟灌铅一般生疼沉重,他却咬紧牙关一个劲地往深处走,直到尽头无垠湖区前通天的火墙出现在眼前。
……不……
岑眠抽噎着,努力压下自己到达顶点的恐惧,甚至屏息试图不要让心脏跳得这么快。
……不会的,这只是贺少钰自己的业火,天色在湖区更明显了,只是阴郁发红,还没有降下涅槃之火。岑眠看着熊熊火墙,咬咬牙蹲下.身子开始捡湿树叶,耳朵聚精会神地搜索人声。
“只是为了试我身上凤印的真假就提前涅槃,值得吗。”洛子琛冷淡的嘲讽在隐隐约约,却是从火墙后传来的。
“只是顺便,不要自作多情。”贺少钰倨傲的声音依旧,嚣张的语调却透露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显然状况并不妙。
“不愧是你,这么兵行险着。”洛子琛平静地赞赏,声音却带着嘶哑的气音,估计身上也是伤得不轻,然而还是故意提起贺少钰的痛处:“你就不怕岑眠知道了你这么烧他弟弟吗?”话语间已经否认了自己是那位龙族故人的可能。
……弟弟。岑眠在地上收集着湿叶子企图做件保护衣的动作一愣,心里却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惊讶,这是新的计谋吗,还是什么别的骗局……
那个早就潜在的猜测被情绪复杂的岑眠刻意地忽略。
“就凭你,也配?”贺少钰不耐的声音,和面对岑眠的佯装不同,是真真切切的不屑。
……自己当初怎么会嫉妒呢,明明大腿的态度一直这么明确。比起这些,岑眠显然更担心越来越红的天,手拼命地扒拉着湿树叶,努力准备着不让自己等会还没过去就被烧成灰烬,用力到指甲脏污冒血都不自知。
“我原以为你想利用哥哥,没想到你还真没让他进来。”洛子琛疏离沙哑的声音带上了兴味。
“滚!”似乎洛子琛做了些什么,贺少钰冷漠地说了一声,十分急促,洛子琛一声闷哼之后便没了声音,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呵,即便我把他交给你了,看你这样,也活不过涅槃了。”洛子琛声音变得远了,淡漠而嘶哑,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喃喃道:“或许二十年前没救哥哥,现在我还有逆鳞帮你,这样,哥哥会开心吗……”
“用不着,离我远点。”贺少钰的声音凶恶,却比洛子琛还憔悴,仿佛有什么就要代替他的意识占据他的身体。
……不。岑眠因洛子琛似是而非的话而思绪混乱,却在听到贺少钰的声音后一下都抛诸脑后,连没做好防护衣都不管,直接披着那堆湿树叶披在脑袋上,对着烧得噼噼啪啪的火墙咬咬牙,深吸一口带着热度的空气,真的闭着眼睛一头扎进去了。
烈烈燃烧的无边火墙里,岑眠单薄的身影显得尤其渺小。
……好热。岑眠听着耳边的树叶在自己进来的那一刻被高热的火焰蓦地烧成了灰烬,冲进来时禁闭的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
……咦,怎么感觉火在怕自己。岑眠彻底地睁眼,惊奇地看着火墙像是认主一样自动地和自己保持距离,连烧树叶都只是烧了那些远离自己的。
……是因为这是大腿的业火吗。岑眠凝神聚气地听着两人的呼吸声,在业火中渐渐放开脚步行走,走得好长一段,才豁然开朗——
熊熊烈火营造出一个围墙,洛子琛被绑在架子上,身上戴着避火草,却已然是晕过去了。
岑眠来不及关心他,焦心地看向另一边,贺少钰背对着自己坐着,燕尾服外套早不知哪去了,衬衣下的火纹火红得几乎要爆裂一般,那人却只是坐着一动不动,听到岑眠身上的树叶声,凶煞地回头,仿佛地狱里的阎罗,看到小家伙后神色一怔,又更加凶恶起来:“进来干什么,出去。”
……那人浑身失控的火纹,却依旧挺直背坐着,像是要孤独地迎接死亡,孤傲又果断。
仿佛被贺少钰转过去的背影烫到,岑眠瑟缩了一下,看着天上愈来愈红的颜色,再看着贺少钰微微弓起的背上那些肆无忌惮的火纹,心脏仿佛被扔进沸油般愤怒又生疼,狠狠地一咬唇,生气地迈开步伐。
贺少钰垂下漂亮的眼眸,不回头看身后的蠢龙,也不为身体里咆哮的火焰所动,仿佛已经被抽离了七情六欲,却在听到岑眠脚步声的时候蹙眉。
啧,蠢死了,出去的路才不在这边,好好的进来干什么。
正兀自愤怒着,几乎要忍不住转过去给岑眠指路,贺少钰挺直的滚烫背脊却被贴上一个柔软凉快的身体,他身子一僵,捏着岑眠手推开,转过去垂眸睨着他——
蠢龙身上还带着滑稽的树叶渣渣,依稀可见被烧剩下树叶的种类和干湿都是乱七八糟的,显然抓的人很焦急。那张小脸被树枝擦出几道血痕,眼睛又哭得红通通的,此时却愤怒又委屈地盯着自己,看得人心颤。
“出去的路不在这。”贺少钰余光睨着发红的天边,那黑红的天幕即将被烧穿,又狠下声恐吓,仿佛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从那边出去,你想死吗?”
“……你觉得,你死了我还会活着吗?”岑眠紧紧巴着贺少钰的胸膛,伤痕累累的手紧抓着贺少钰的衬衣,伤口溢出污血和泥土也浑然不顾。
火纹烫得他很疼,仿佛被烧开冒着咕噜声的开水生生浇到皮肤上,然而却没有一丝伤痕,连红肿也没有。
贺少钰闻言眉毛更是皱得死紧,把蠢龙的手指一个个要弄下来,又不敢用力。
“……我不走!呜呜呜呜!不准丢下我!也不准让我走!……听到没有!我不……”岑眠大声哭着,从没有这样命令过贺少钰,像是跟大人讲道理讲不过只能撒泼的孩子,手死死揪着,刚才被撬翻的指甲盖里流出血液也不管不顾,贺少钰也不忍心下手。
“啧,傻子,你不松开我怎么给你擦手。”贺少钰眉头紧锁,涅槃将至,身体里的力量疯狂冲撞着,他却因为蠢龙那些流血的手指而哄骗般说,软下的口吻即便透露着凶煞,也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骗子。我不信你了。”岑眠眼里还含着一泡泪,委屈又忿忿。
“哦,那天说的只相信我都是假的?”贺大少一只一只地给岑眠的手指清洁消毒,只是每擦一只,看到染了血污的指紧紧揪着自己的衬衫,还有上面吓人的血肉,眉头就紧一分,眼里满是怒火和心疼。
提起那天,岑眠就想起贺少钰那会因为身上火纹连靠近都不敢的动作,那时候他就想着扔下自己独自面对了吗,这么想着,岑眠手上更是用力,龙血潺潺流出,低声地说:“……那你抱抱我。”
贺少钰心脏被那简单的五个字戳得生疼。妈的,自己千方百计阻止,竟然还是让小家伙走到这一步。难道这样做真的错了吗。以为自己这么做能最后给他营造一个安全的港湾,可是眼前的小家伙现在正经历的风浪全都是因为自己。
垂眸睨着他,贺少钰一语不发,却克制住身上几乎要撞破他肉身的力量,松松圈住岑眠。
“啧,老子说过一会就回来了,就是不听,非要来凑热闹。”感觉到蠢龙手指听话地终于松开,贺少钰终于凶恶地沉声,把岑眠想要靠近自己手臂的手拿下来,整个人俯身笼罩着岑眠,用背隔绝了黑红的天和小家伙。
……好烫。岑眠手上还残留着刚才在贺少钰手臂肌肉上感觉到的恐怖力量,自己碰一碰都觉得疼,大腿是怎么忍下来的。然而看到贺少钰满脸“不听话乱动就把你扔出去”的表情,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洛子琛的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办它们才能停下来?”岑眠咬着唇,抬头用湿漉漉的眼睛坚定地看着贺少钰。
“不能。”贺少钰残忍地回绝。这些属于他的业火,从来不足为惧啊,真正可怕的还尚未到来。
看着岑眠刚才被自己的火纹烫到而不受伤的反应,他心里的猜测越发笃定,反而对岑眠的安危放了心,如果真的是这样,蠢龙还是能活下来的,只是要受点苦……
啧,他连那点苦都不舍得他遭,何况是用他挡天火。不管现在这样做对不对,再来一次他还是不会利用岑眠做任何事。
“……你又骗我。”岑眠委屈又焦急地看着贺少钰,然而下一秒却慌得连兽类竖瞳都出来了——
猩红的天像是被烧破了一小块,金红的天火透露出可怖的头颅,随即便像是从天泼了汽油然后一下点着疯狂地烧来,只不过那是凤主涅槃用的天火。
“……不。”岑眠颤抖着唇,竖起的兽瞳盯着冲进贺少钰背心的天火,身上的人却依旧撑在自己身上,额上青筋暴起汗珠淋漓,身体透着裂缝状的火光,愣是没有触碰到自己。
贺少钰目龇欲裂地看着岑眠脖颈上随着天火而浮现的凤印,才放任体内再无法阻拦的天火窜进自己眼中,身躯僵硬了一下,彻底往岑眠身边倒下,任由天火啃食他的身躯。
“……走开!呜呜呜!你们滚开,不许吃他!不许……”岑眠哭着趴在贺少钰的身上,足够把他气化的天火在他面前却无计可施,竟然真的被隔绝在岑眠身后,才另外找地方入侵贺少钰的身体。
岑眠显然也发现了,他一直对贺少钰的业火反应不大,如今连贺少钰渡劫的天火都如此。
……忍着。岑眠背上接触天火,疼的却是脖颈,手下意识地摸上去,正好是他断掉的逆鳞处。
……凤印吗。岑眠不相信地描摹那个他曾经临摹过无数次的印记,在他脖颈处承伤的正是那个凤印。所以大腿倒下前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印记吗。
……原来他的猜想并不荒诞吗。
……龙族故人,从来就只有自己。
岑眠被从骨子里散发的疼惹得浑身颤抖,即便没有伤到肉身,却依旧忍不住冒汗,不顾紧紧咬着的牙关感觉到血气,尽可能地覆盖在贺少钰身上。
不知是不是自己阻隔了天火,贺少钰身体还没彻底变成梦里那个火团。
……梦里可以,现在也可以。如果梦里那个小家伙真的是自己,那么那个方法现在也肯定有效。岑眠这么想着,松了抑制器变出锋利的指甲,忘了自己之前多害怕这样的疼痛,毫不犹豫地划下脖子上的第二片逆鳞——
岑眠小小的身子像是受不了般抽搐着猛地一倒,浑身像是被活生生抽筋扒皮,既深入灵魂地疼着,又僵硬地动弹不得。
龙血汹涌地从他脖颈的伤口融入贺少钰的身躯,火光像是受到威慑般暗淡下去,亮起来的只有岑眠脖颈那振翅欲飞的凤印。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强撑着,岑眠唯一能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贺少钰,看着那双被火光占据的漂亮眼睛里渐渐浮现出盛怒的情绪,才被瞬间抽去所有力气般松懈了意识,沉入深邃的黑暗中。
然而龙血遮不住那片逆鳞皎白的光辉,淡淡鳞光如月如星,只见它温柔地缓缓升起,光晕微弱,却不疾不徐地生长,渐渐覆盖了天幕,化作光丝般柔绵的雨,丝丝缕缕却绵柔地缠绕着业火……
……梦里,自己好像死了。岑眠意识消失前,忽然想起梦醒时的问题。
* * *
再次醒来,岑眠发现自己果然不在凡间了。
山谷之间绵延千里似乎要直达天际的湖区之内,所有的水仿佛泣血般泛红,里面翻滚着各种洪荒生物的尸骸。
……仿佛只在神话史书中见过的图景,这是他曾在蒙世仙梦境里看到的画面啊。
……不过现在的视角好可怕。岑眠看着仿佛被自己踩在脚下的悲壮景致,这个角度,仿佛自己就在湖面之上俯瞰全局。
下面的湖水翻滚得比上次还要可怖,湖面没有上次的龙鳞和凤羽镇压,显得异常嚣张,显然这次自己梦的时间点提早了,身份也变了。
“凤皇,此逆天弑神之举,恐怕唯有青龙赤血阵可换你我子民百年长安。”威严而雅致的男声传来,岑眠感觉视线的主人转了头,一条青龙映入眼帘。
……青湍。岑眠手下意识想去抓自己的尾巴,却发现完全不能动作,还没来得及思考,便听一声巨响——
不知是青衣龙王召来天雷,还是因为逆天而行被天雷追击,道道天雷迅疾地冲向青衣龙王,他却同归于尽般一头扎进湖水之中,带着天雷消失在水中,翻腾的湖水剧烈地搅动。
岑眠感觉到这个视角的主人身躯虚弱又愤怒地颤抖,却没有办法移动分毫,似乎伤的不轻,还被同样的劫数所诅咒。
……是怎样的对手,才会让地位显赫的龙王也被引来天雷?岑眠看着视线里还不停息的湖水,里头封印的,是哪位邪神?
不知过了多久,湖面渐渐平息,只剩下三两没法控制的怪物偶尔反击激起的水花。
天雷随之消失,却再没看见青衣龙王浮出水面,只有更加赤红的湖水,和那片泛着青色鳞光的逆鳞飘荡在湖水之上,镇压着试图破水而出的不知名邪物。
……青湍,是死了还是飞升了。按蒙世仙和梦里青湍自己的话,应该是飞升了吧。岑眠呆呆地看着视线里那片孤独飘荡的逆鳞,那是自己尾巴上那一片吗,又是怎么到自己身上的。
没等岑眠想明白,天空已经迅速暗下来,仿佛解决了龙王之后,还要解决自己身处这个视角的主人。
……这是凤主的视角。岑眠看着脚下开始飘落的带火凤羽,还有那迅速暗红下来的天幕。
……这和他昏迷前贺少钰涅槃的天空如出一撤。
明知道是回忆,岑眠一想到贺少钰沉睡数千年就是因为等会的天劫,只觉得即便自己没有实体心脏也揪着疼。
然而凤主却淡定无比,只见视线里出现了和贺少钰一样的手臂,只是穿的是红色皇袍,熟悉的黑色古刀不留余力地握在那手,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量般飞快地向岑眠的方向刺来。
……不。岑眠张了张嘴,却不能发出一丝声音,只能看着黑色古刀捅进了这副身体的心脏,鲜红的血液喷在那只熟悉的手臂,溅满了红袍。
……自己只是个旁观者。岑眠不能动弹、口不能言,心疼得无以复加,只想在这副身躯里找到心脏按住那个伤口。
可他不能。
凤主对此一无所知,一切就如历史上一样,天火被凤血吸引疯狂地袭来,漫天火羽中,岑眠眼睁睁地看着视角迅速地变换,山川红河被迅速地抛下。
……凤主在下坠。强悍如他,如果不是真的自困湖底,怎么会任由天火这么糟蹋他的本体。岑眠明明只是旁观历史,却不能控制地心疼,疼得宁愿昏过去不要再知道任何真相,也不忍再看。
然而记忆总是不由他支配的,何况这是贺少钰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