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桓恋恋不舍地看着夏文轩离开的方向,直到他走进内室,身影被徐徐关上的门挡住,才跟着贵妃去了旁边的梢子间。
太医刚刚给太后诊过脉,现在正在外面讨论医治的办法,温暖的寝室内只有躺在床上的太后,和偶尔进出的嬷嬷。
“王嬷嬷,带她们都到外面候着,朕陪陪太后。”夏文轩道。
王嬷嬷面带忧色,点点头应了,带头退出寝殿。
等所有人鱼贯而出,夏文轩才亲自搬了张椅子,坐在太后身边,俯身在太后耳边道:“母后,朕来了。”
太后缓缓睁开眼睛,等看清坐在旁边的夏文轩,苍老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因为生病的缘故,太后脸上不施脂粉,显得更加苍白无力,也一夜间老了好几岁。
“你来了。”太后轻声说道,犹如烟云缥缈间的一声叹息。
“是的,母后。您感觉好点了吗?”夏文轩在被子下握住了太后的手,这双手不知不觉间已经形容枯槁,冰凉地似是失去了生气。
“别听他们瞎说,”太后的语速很慢,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哀家的身体哀家知道,不会这么早…就走的。”
“母后,朕一定让太医用最好的药,一定让您好起来。”夏文轩握紧太后的手,努力温暖着她。
“傻孩子,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太后半睁着眼看着夏文轩,慈爱地笑了,“小时候…你很顽皮,有一次…跌进了池塘,天寒地冻的,娘抱着你…你烧了三天三夜。娘那时位份低…不得宠,咳咳,也不敢跟…你父皇说实情。后来有一次,德妃娘娘罚娘…娘大病一场,你也是这么说的…咳咳,等你长大了,要叫最好的太医…给娘用最好的药。”
随着太后缓慢地诉说,夏文轩仿佛也被带回了那些岁月,那些被人践踏,无力反抗的岁月。在他即位前,太后是先皇的昭容,更久之前,他尚且年幼时,太后只是一个位份低微的贵人。他们母子俩住在德妃的长乐宫里,有一方小小的院子,每天仰人鼻息地活着。
作为贵人,没有主位的首肯是不能随意离开长乐宫的。
夏文轩三岁的时候想出去玩,太后拗不过他,只好让身边的宫女带着他去太液池边转转。谁想德妃的六皇子也在那儿,不知道两人发生了什么,只比夏文轩小半岁的六皇子居然把他推进了池中。
六皇子夏文瑾是德妃所出,当年德妃宠冠六宫,六皇子也是皇上的心头肉,自然没人相信是六皇子把他推下去的。最后,只以五皇子年幼顽皮,不慎失足结案。
也是那个时候,夏文轩醒来发现没有人会相信他们、也没有人会帮他们,娘亲日日垂泪,却也束手无策。从此他知道,在这宫廷中要生存下去,唯有走上那至尊之位。
“母后,不要多说了,好好休息。”夏文轩为她揶了揶被角,劝道。
“母后没事,”太后说了会儿话,似乎精神好些了,“在宫里闷久了,只想跟你絮叨絮叨。”
“恩,母后说,儿子听着。”夏文轩揶好被角,重新坐下。
“你十三岁去边关,十九岁回来,六年时间建立了赫赫军功。”太后又回忆道,“母后时常会想,你这么小,边关环境那么严酷,那些将军啊什么的…一个比一个傲气,你是怎么一点一点做到的,你吃了多少苦……才仅仅用了六年,建立了人家一辈子的功勋……”太后说道这里一度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夏文轩刚想劝她歇一歇,她又接着说道,“你回来的时候哀家高兴极了。那时你父皇刚刚晋了哀家为昭容,成了一宫主位,有了自己的宫室。那天你回来,已经长得比哀家还高,丰神俊朗,气宇轩昂,哀家差点认不出你。后来你告诉哀家,你也要争那至尊之位,哀家本是不愿意的,但既然你想,哀家定会支持到底。大概也是从那时起,”太后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说,“哀家再也没见到你笑过。即使是与卫氏的新婚之夜,你也是眉头深锁、思虑重重的样子。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哀家是你的娘亲啊…哀家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些年,你过得并不开心……”
“母后,”夏文轩打断她,“陈年往事就不要细究了,儿子现在贵为天子,四海升平,百姓安居,没什么不如意不开心的了。”
“这些年…哀家一直希望你选秀,就是想有一个…知你心的,能陪伴你左右。”太后接着说,“你看你,当了皇帝…却像苦行僧一样,节衣缩食得供着国库,后宫也不进,歌舞也不看,天天吃饭也议事,睡觉也议事,还有个小拖油瓶要照顾,你这是何苦呢?”
夏文轩知道这一直是太后最挂心的事情,却一个字都不想多说,不少人都说皇帝像个苦行僧,不近女色也不嗜金银,连压迫百姓都不曾,见天就知道折磨自己,把一杆子大臣也折磨得都成了光棍。
当然这句话不确切,除了丞相齐芮白三十而立了还未娶亲,其它都有家室。至于齐芮白,夏文轩觉得大概没有女子受得了他。
“母后不必多说了,朕不想纳新人,现在这样挺好的。朕也不觉得处理朝政繁琐,这是朕应该做的。”
“皇上,哀家是你的生母,有些话也不想隔着一层说。”太后大概是想了很久,终于说出了口,“锦礼的性子仁善有余,却总缺乏了一股男儿的刚气,凡是思虑过多,不敢决断。再者,皇后身后的卫家手握兵权,若你…走得早,主少而母壮,于社稷终归不好。哀家知道,你对于立锦礼为储始终…心…心存疑虑,所以…即使他已经十三岁了,你也未下诏书。可是皇上…锦礼是你的独子,你的兄弟们都走得早…若从宗室中过继…也不见得能…比锦礼更好……难道,你真的存了……立锦桓的心?”
“母后想到哪里去了,”夏文轩失笑,“锦桓非皇室血脉,朕怎么会立他呢?”
“锦桓顽劣,哀家一直看不惯他。可平心而论,他聪明好学,能文能武,的确是个好苗子。他与惜兰交好,若来日将惜兰嫁与他,也算承了皇室血脉。”太后说道。
“母后,”夏文轩突然冷了声音,“朕不会这样做。”
太后笑了笑,“既然这样,皇上是想过继吗?……若当年二皇子的长子还在,倒是不错的人选……可惜……”
“母后,二皇兄已逝,这些话就不要说了。”夏文轩语气严厉。
“好好,不说……咳咳……不说了,让太医们进来吧,哀家觉得好些了。”
太后想起身,被夏文轩按住:“母后别动,朕去叫他们。”
太医进来又查看了一番,向夏文轩禀告:“启禀皇上,太后已经转危为安,只是天气渐渐转凉,需好生将养着,少些思虑,等熬过这个冬天便会好了。”
☆、争议
太后仍看着他,还想说些什么的样子,夏文轩把7 目光移开,说:“既然母后无事了,那便好好将养,朕明日再来。”
太后靠在床上,抬起枯槁的手,而夏文轩已经转身离去。
“皇伯伯…”夏文轩刚踏出内室的门,锦桓立刻迎了上去,他伸出双手抓住夏文轩的右手,一如幼时一般,一双乌黑的眼睛略带担忧的盯着他。
“朕没事。”夏文轩温柔地摸摸锦桓的头发,回握住他的手。皇后不时看一看室内,轻咬住红唇,瞧一眼夏文轩又把目光垂至地上。
“皇后若是担心母后就进去看看,朕乏了,先走了。”夏文轩冷冷地说道,语罢,牵着锦桓走了。
“恭送皇上。”皇后和贵妃颔首行礼。
“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夏文轩走后,王嬷嬷关上内室的门走出来,“太后她老人家乏了,请两位娘娘先回去,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王嬷嬷说这话时眼神若有似无地扫过皇后,又很快收敛起来,静待两人离开。
“是,臣妾告退。”俩人向紧闭的门行一礼,各自离去。
贵妃回到钟粹宫时惜兰已经回来,她正坐在贵妃的寝宫里等着她。昏暗的室内只有一盏烛光摇曳,映出惜兰秀美的侧影。
“这么快就回来了?”贵妃走过去,坐在惜兰身边,“折腾了一宿饿不饿?母妃让人去给你热点东西吃。”
“不用了,”惜兰按住她的手,“母妃,皇祖母还好吗?父皇一听到消息就赶回来了,我随着淑妃娘娘的车驾也紧跟着回到京城,只有锦礼还留在那儿。”
“锦礼还留着?”贵妃又问了一遍。
“嗯,父皇下旨要丞相和程大人辅佐锦礼完成秋猎之礼,锦礼代替父皇以储君之礼完成主祭。”惜兰娓娓道来,贵妃听完皱起了眉头。
“如此…母妃明白了。”她说,“你早些睡吧,明日随母妃一起去看你皇祖母。”
惜兰点点头,伸手抱了抱贵妃,“母妃也早些休息。”贵妃看着女儿,笑着点了点头。
惜兰去睡了。贵妃在烛光下又坐了一小会儿,桌上的茶已经凉了,她端起来尝了一口又放下,最终叹了口气,也熄了灯。
“皇伯伯,你不高兴吗?”夏文轩已经躺下,锦桓半趴在他肩头,小手摸摸夏文轩的脸和胡渣,又缩回去放好。
“没有,快睡吧。”夏文轩拍拍他的手,让他躺下。
锦桓却执拗的维持着原来的样子,在黑暗中炯炯有神地看着夏文轩:“皇伯伯,你不高兴了。”他这一次说得异常确定。
夏文轩勾住锦桓的腰,把他搂进怀里躺好:“别再问了,朕现在不想说,睡觉吧。”
锦桓的侧脸紧紧贴着夏文轩的肩头,稍稍往上一抬眼就是夏文轩棱角分明的下巴曲线,他听着夏文轩有些粗重而有节奏的呼吸,眼皮越来越重,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光怪离陆。他听见孩子的哭声,有个看不清面目的女人穿着锦衣俯身要抱他。
他又听见脚步声,在梦里好像他变得很小很小,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他哭得撕心裂肺。锦桓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哭得这么伤心过,他努力要停下来,但是喉头发紧,鼻尖泛酸,眼泪不停地往下流着,上气不接下气。
后来忘了又梦到什么,他好像看到夏文轩了,他跑过去,被夏文轩接住。
“嗯…唔…”锦桓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可是身上好热,他不由自主地想告诉那个人。
“锦桓?”现在还没到该起床的时间,外面一点光都没有,显然天还未亮。夏文轩睡眠浅,感觉到身旁的锦桓不安分地翻着身,便立刻醒了。
“唔…嗯…”锦桓又翻了个身,意义不明地哼哼着抱紧了身下的被子,身体小幅度的摆动着。
夏文轩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可他睡在床的里侧,一时间无法下床。只见锦桓长长得□□了一声,满足得呼出一口浊气,睁开了眼睛。
锦桓睁开眼时还恍若觉得在梦中,他迷蒙地看了会儿衣衫半敞着的夏文轩,习惯性地想往他的方向蹭过去。
淡淡的麝香味萦绕在鼻尖,“不要过来!”夏文轩脱口而出。
锦桓停下了动作,疑惑地歪着头,同时感到身下有些粘腻,他低头一看。
李元夜里当值,他守在廊下睡觉被夏文轩的声音一惊,吓得在地上滚了一圈慌忙问道:“皇上,怎么了?”
屋内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他隐隐听到二皇子的哭声,然后皇上的声音又传出来:“别进来,退出去!”
李元忙不迭地拿着被子铺盖退得远远的候着。
屋内,夏文轩尴尬地看着闷头直哭的锦桓,他刚刚一低头看见自己身下一片濡湿后就抱着被子直哭,怎么劝都没用。
夏文轩也不知道该怎么跟锦桓解释这不是尿床,这说明你长大了。然而他更好奇的是,锦桓梦见的是谁呢?他刚才在睡梦中的表情那么愉悦。
“皇上,该早朝了。”李元眼看着时辰将至,冒着被皇上拧掉脑袋的风险小声在门外提醒道。
“滚!”夏文轩一声爆喝,他此刻心里正是一团乱麻,锦桓终于哭累了,抱着被子抽泣,可就是不愿意抬起头来理会他一声。
“锦桓…”夏文轩侧身靠在床的里侧,他抬起手来小心翼翼地伸过去,锦桓似乎是感应到了,身子一颤,往后缩去,几乎要掉到床下。
夏文轩缩回了手,垂眸道:“不要怕,朕也经历过,小时候…这是男孩子都会经历的。”
“是吗?”锦桓的声音仍带着哭腔,他小心翼翼地露出一点点,不敢看夏文轩的脸,目光落到了他身上的某一点。
“朕让李元找个嬷嬷来教你。”夏文轩说,“乖乖换身衣服去偏殿睡,这里让他们都换了。”
锦桓还是埋在被褥里没有动,夏文轩无奈,小时候也没见他这么害羞过啊?
“朕去上朝了。”说着,他越过锦桓的身体准备下床,临走之际被锦桓拉住。
“皇伯伯…”锦桓终于坐起了身子,拉着他欲言又止。
“朕会早些回来的。”夏文轩摸摸他的脑袋,自去外间换衣服了。
清凉殿里一早就闹了这么一出,而太后的寿安宫也没闲着,皇后一早就来请安,连早膳都还未用。
“皇后娘娘金安。”王嬷嬷看见皇后的时候却毫不惊讶,她缓缓行了一礼,沉声道,“太后知道您要来,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皇后只带了一个贴身侍女,听了点点头道:“多谢王嬷嬷。”说罢,她举步走近内室。
里面很暖和,为了不让太后再受风寒,地龙已经烧上了,进了门便温暖如春。
太后靠在床头,脸色还是苍白着,但已经比昨天好了不少。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金安。”皇后规规矩矩地向太后请安。
“你对哀家的病倒是上心,这么早就来了。”太后没有看她,也未让她起身,话语间听不出喜怒。
“儿臣时刻忧心母后的身体,夜不能寐,便想早点来看看。”皇后说道。
太后闭了闭眼,面露疲色:“恐怕忧心哀家是假,忧心皇上昨日跟哀家说了什么才是真吧。”
皇后嗫嚅着没敢接话,还半蹲着等太后让她起身,坚持了这会儿腿脚已经在打颤了。
“起来吧。”太后用余光瞟了她一眼,说道,“哀家的身体怎样你最清楚,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给谁看,哀家还没死呢。”
“母后福泽深厚,定能福寿绵长。”皇后谨慎地说道,敛首看着地面。
太后轻哼一声,沉默良久,皇后也陪着她静默地站着,直到窗外有鸟叫声响起,她才又开口:“昨儿个哀家问过皇上了,皇上没有立锦桓的心,也没想过过继,你不用担心这些个乱七八糟的。”
皇后一瞬间喜上眉梢,碍于周围的环境努力压抑下去,但声音还是不自觉上扬了几分:“多谢母后,锦礼一定不会忘记母后的大恩。”
“恐怕锦礼并无所谓他父皇是怎么想的,就你一天到晚得担心。有这个时间不如好好教导锦礼,别一天到晚跟锦桓还有惜兰厮混在一处,有时间就读读书、练练武,跟吴崇禧多讨教讨教也是好的。”太后说道。
“是,臣妾谨遵母后懿旨。”皇后乖顺地答道。
太后又说:“皇上当年封亲王之前就已经战功赫赫勇冠六军,方才能从先帝的多位皇子中脱颖而出。锦礼自小长在宫廷,连京城长什么样子都没看全过,你让他将来拿什么承袭大保?”
皇后:“母后教训的是,臣妾定当提醒锦礼,多多争取历练机会。”
“知道了就好,哀家累了,你走吧。”太后重新躺下,面朝里侧,不再跟皇后说话。
皇后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自行礼告退,出了寿安宫。
“皇上虽正直壮年,然储君乃国之根本,皇上应早做决断。”
夏文轩坐在金銮殿上心神不宁,平日里听惯了的争吵今日格外刺耳,思绪不时就飘回了清凉殿。今天早上的情景越是回想越令他浮想联翩。
“有什么好决断的,大皇子乃皇上唯一的亲生皇子,又是嫡长子,不立他难道立你吗?”
“够了!”夏文轩沉声喝道,“朕的家事可是你们该随意议论的。”
夏文轩登基以来对内以文治天下,虚心纳谏,减免赋税,与民休息。乃至大夏社会稳定,从庙堂至乡野都言论开放,风气之自由乃夏朝历代之首,颇有些古时的百家争鸣之相。
然而,“朕虚心纳谏是希望能博采众长,治理好大夏的江山,不是听你们干涉朕的家事!”夏文轩最忌讳的就是听到关于储君之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