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敖凌的担忧,麻仓叶王却倏然收紧了双臂,将头埋进妖怪的肩窝之中。
“别动,再抱会儿。”他说道,声音闷闷的,一如记忆之中的那般温柔。
敖凌为难的看着叶王身后的岩石,“可是你的伤口裂开了。”
“不管它。”
敖凌:“……”
哦。
敖凌任由麻仓叶王抱了好一阵,“晴明活过来了。”
麻仓叶王无动于衷。
敖凌继续说道:“就在咱们旁边呢。”
麻仓叶王微微抬起头来,似有所觉的扫了那块细小的碎玉一眼。
眼中似乎流露出了一丝不可查的嫌弃。
碎玉之中的安倍晴明一顿。
他被那一眼看得,感觉自己仿佛被万千头驴踢了无数脚。
第172章
安倍晴明半晌都没能回过味来。
他还在认真的思考麻仓叶王那一眼中的含义。
而另一边,敖凌抬手推了推麻仓叶王,“醒了就别靠着我了,让我仔细看看你背上的伤。”
阴阳师一顿,皱了皱眉,没放手,“不用管它。”
“不管它怎么会好。”敖凌语气不太愉快,他扭头看了一眼一旁惨烈的刑罚,目光转回来,再一次扫过了麻仓叶王之前所倚靠的岩石上的血迹。
“会好。”麻仓叶王使劲蹭了蹭敖凌的肩窝,又赖了一会儿之后微微松开了一下。
也不管自己身上的伤口是否会因为动作裂开,直接抬起手摸到敖凌头顶的两只耳朵,揉了揉,又捏了捏。
手感一如记忆之中的那样好。
麻仓叶王感慨道。
敖凌配合的微微垂下头来,任由麻仓叶王揉捏着他的耳朵。
“你的伤口会好?”敖凌怀疑的看向麻仓叶王——他现在对这位阴阳师的信任跌破了新低。
麻仓叶王点了点头,再看向敖凌的时候,眼中带着笑意,“要是不会好的话,我腿上的伤口你也替我清理了吗?”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如今毫无知觉的双腿——的根部。
其流氓的意味不言而喻。
敖凌面无表情,把一整碗的浮水都倒在了麻仓叶王的腿上,心想这地方他都以前都不知道打过几个滚了,怎么被特意指出来了就显得那么不对劲。
“放心吧。”麻仓叶王见好就收,看了看自己被敖凌收拾过而不再那么可怖的双手,“我从刀山火海之中走过来,若是无法自由的恢复伤口的话,早就消亡在这里了。”
他说得轻松,听的妖却一股无名火起,噌的一下站起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
“你这么厉害,有本事不要跑出黄泉来求救啊!”
敖凌近乎咆哮的说道,两只眼睛涨得通红,鼻腔之中似乎才感受到难受的酸意,连呼吸都带着燥热的怒气。
“你这么厉害,怎么还坐在这里动弹不得!”
麻仓叶王从来没见过敖凌生气的样子,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怒火,阴阳师脸上露出了猝不及防的愕然。
敖凌看着满脸惊愕的麻仓叶王,吸了吸鼻子,转过头去尾巴伸出来挡住了对方看向他的视线。
麻仓叶王呆愣了好一阵。
敖凌感受着沉默的气氛,怒气渐去,取而代之的是逐渐蔓延开来的慌乱与歉疚。
——叶王是因为他才遭受到这些的。
敖凌抿着唇,抬手揉了揉有些湿润的双眼,抱着自己的大黑尾巴,瞪着泛红的眼睛看着麻仓叶王。
“我不要你给我神格了,你现在就跟我走,找个麻仓家的身体……”
“凌。”麻仓叶王叹了口气,打断了敖凌的话。
敖凌瞪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
预想之中的失望与不愉并没有出现——麻仓叶王面上的神情甚至称得上是愉快、欣悦的。
他说:“我很高兴。”
敖凌一愣。
麻仓叶王伸手将敖凌抱着尾巴的手拉过来,察觉到被他牵着的妖怪小心而驯服的随着他如今微不可查的力道而重新坐下来时,脸上的笑容更盛。
——除却他脸上的伤痕与过度苍白的面色以外,满满的全都是敖凌记忆之中的模样。
“我很高兴你出现在这里,很高兴你担心我。”
也很高兴,你会因为我重伤而失态。
阴阳师冰凉的毫无温度的双手握紧了拥有血肉之躯的妖怪,拇指摩挲着他的掌心,贪婪的汲取着不属于亡魂的温暖和生机。
“但是,不要否定我的努力,凌,我经过这么多重地狱,每度过一层,都有变得更强一些。”
麻仓叶王抬眼,对上那对泛着脆弱的红色的双眼,眯眼笑起来,就像平安京上空的新月。
“你在黄泉之外所见的,并不是出自我本意的意念。”
麻仓叶王说着,捏了捏敖凌的双手,伸手将承载着安倍晴明魂灵的碎玉拿起来。
他的语气缓慢而柔和,落入耳中却十分清晰有力。
“我遇到了由我和晴明公一手创造出来的,名为鵺的妖怪。”
……
麻仓叶王遇到了鵺。
在他好不容易挺过了仿佛无穷无尽的地狱刑罚,将魂魄修养恢复过来之后。
在他撕开地狱与更深一层的黄泉的屏障,踏入其后的黑暗之后。
他遇到了鵺。
——那个由他与安倍晴明共同创造的,有着安倍晴明的一丝灵魂以及部分的血肉创造出来的妖怪。
当初创造这个妖怪的时候,为的就是将他送到羽衣狐的肚子里掩人耳目。
鵺存在的意义,就是替代安倍晴明的存在,为他挡住那些妄图驯养这位伟大的阴阳师的贵族。
麻仓叶王不知道这个在他和安倍晴明的计划中早该死得彻彻底底的妖怪为什么会出现在黄泉深处,他却知道来者不善。
鵺身处黄泉深处的黑暗与污秽之中,虽然有着安倍晴明的气息和记忆,性格却十分之扭曲。
——这个妖怪,被黄泉污染,完全的沉浸在了黑暗与杀戮之中。
鵺对麻仓叶王是有印象的,而且印象非常深刻。
他完全的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安倍晴明,麻仓叶王这个创造者的出现,直接打碎了他的记忆和认知,让他在经历过这么几百年之后,又重新的想起了自己是个造物的事实。
这个造物对他的造物主可没有丝毫的孺慕之情,相反的,他痛恨让他想起这个事实的麻仓叶王。
在黄泉深处的黑暗之中如鱼得水的鵺,在麻仓叶王踏入这片黑暗之后默默观察了一阵,便毫不犹豫的出了手。
阴阳师的亡魂在那样浓郁沉重的黑暗与污秽之中战斗,似乎非常吃亏的。
跟妖怪能够从这污秽之中汲取到力量不同,阴阳师的无法从这些恶之气中得到任何力量的补给。
此消彼长之下,麻仓叶王的小船就翻了。
好在船是翻了,人还没事。
麻仓叶王还是硬扛着一口气,返回了地狱之中——然后昏在这个最为接近黑暗的地狱边缘,安静的沉睡着,等着灵魂上的伤口恢复。
“地狱这个地方有着一种非常特殊的力量。”
麻仓叶王说着,转头看向了远处正在施刑的地方,抬手指了指。
“亡魂生前所犯下的过错,有的时候得爬好几次刀山,踏过数次火海,甚至是被石压碾成碎沫许多回——在这种情况下,为了能够让犯错的人得到最有效最实在的惩罚,身处地狱之内的亡魂,身上的伤恢复的速度非常快。”
“只要没有脆弱到直接崩毁,就算是被碾成碎沫,也是能够恢复过来的。”
麻仓叶王翻看了一下自己的双手,敖凌便看到拿手上狰狞的伤痕,在说话的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恢复了不少。
阴阳师看向身旁的妖怪,示意他的伤的确会好。
“伤好了就能当成没受伤了吗?”敖凌垂着眼不看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沉闷。
“当然不能。”麻仓叶王想了想,“不过得看这伤是为谁受的,如果是为了凌你的话……”
阴阳师想说心甘情愿,但在看到敖凌涨得通红的双眼之中,又咽了回去。
“如果是为了你的话,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以后补偿我就是了。”
敖凌抿抿唇不说话。
麻仓叶王脸上带着笑,“嗯,就罚你补偿我……一直呆在我身边好了。”
“我不要。”敖凌抬眼瞅他,“不要神格了。”
阴阳师脸上的笑容不变,非常淡定的无视掉了妖怪的这个要求,当成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将之前关于鵺的话题继续说了下去。
鵺在黄泉深处的黑暗之中力量极强。
不仅仅是鵺,还有更多关押在黄泉深处的妖怪,都被他纳入了麾下。
其中有一部分成功的从黄泉的缝隙之中逃回了人间,但鵺似乎是从来没有潜逃成功过的。
作为鵺的创造者,麻仓叶王对于鵺有着最本质的了解。
黄泉深处无法视物,但麻仓叶王对于气息的分辨非常敏锐。
在鵺对他出手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对方身上属于安倍晴明的气息,除此之外还有浓重的妖气。
稍一联想,他差不多就明白了这个对他充满了敌意的妖怪是个什么身份。
作为一个吃什么都不能吃亏——至少不能硬生生吃下一个大亏的人,麻仓叶王在逃离之前干了一件特别牛逼的事情。
他把鵺的灵魂之中,被妖气与污秽包围的、属于安倍晴明的那一缕记忆和魂魄扒了下来,带着那一缕细小的魂魄重新回到了地狱。
之后他昏迷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就见到了敖凌,和身在碎玉之中的安倍晴明。
“失去了晴明公记忆和魂魄的鵺,应该连自己的存在都感到迷茫了吧。”阴阳师说这个的时候笑眯眯的,“说不定已经迷失在黄泉的污秽与黑暗之中了呢。”
对于这个让他翻了船的妖怪,他十分介意,并且记仇。
“晴明公应当是自己跑去依附了这块碎玉。”麻仓叶王摸了摸手中的碎玉,“凌,你离开之后将他送回安倍家吧——我记得你曾说过,京都中的人们要给晴明公盖神社,若是能够供奉的话,晴明公成为神明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这种事麻仓叶王不说,敖凌也会做。
黑发的犬妖沉默的看着眼前的阴阳师,“我说,我不要神格了,你跟我一起走。”
又听到这样的话,麻仓叶王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凌,离开黄泉的那一缕意念并非我所为。”麻仓叶王十分难得的在面对敖凌的时候语气生硬冰冷,“是鵺攫取了我的气息与思想,将那一缕意念送出去,为的就是引你过来,将你杀死在我的面前。”
绝大部分妖怪总是对于仇人的亲人朋友和爱人有着奇怪的执着。
比起痛快的杀死对方,好像杀死他们的亲朋好友,看到仇人痛不欲生更要让他们高兴快乐得多。
所以敖凌对于鵺想杀他这件事没有一点感想。
他一下子就抓住了麻仓叶王的重点,“他攫取了你的思想,就是说,你还是希望能够离开黄泉。”
“那是当然。”
麻仓叶王承认得很是坦荡。
“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啊。”
第173章
哦豁。
安倍晴明坐在碎玉里,手中蝙蝠扇微掩着唇,看了看这边的麻仓叶王,又看了看那边的敖凌。
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阴阳师面带笑意,双目微睁,黑色的眼中透出郑重而坚定神色。
而被他握住双手的妖怪则是一脸愕然——或者说是懵逼更加合适。
安倍晴明仔仔细细的观察了一番敖凌的神情,始终都没能从那张懵逼的脸里看到什么其他的情绪。
除了震惊之外,似乎没有更多的心思了。
这样的反应麻仓叶王并不意外。
实际上,要是敖凌因为他说这句话而面红耳赤,或者是有什么其他的反应,那才是不正常的。
毕竟某个人情商低脑子里一根筋的事情实在不是什么秘密。
麻仓叶王早已经习惯了。
眼见着敖凌似乎有了些回神的意思了,为了避免发生不可挽回的悲剧——比如说被耿直得不行的妖怪直言拒绝这种事情,麻仓叶王非常干脆利落的先发制人。
他握紧了敖凌温热的双手,语气平静,“你知道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一点都不想跟你分开。”
好不容易回过神准备跟说出了奇怪的话的友人深入交流一番的敖凌,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又重新被打入了懵逼的状态之中。
他呆愣的看着麻仓叶王,过了好久,敖凌才反应过来,麻仓叶王这句听起来极具歧义的话,似乎是针对于他能够为他阻拦住那些外来的邪气与恶念的能力所说的。
想到这一点之后,虽然还是感觉有点不太对劲,但敖凌还是长舒了口气。
“才十来年不见啊,叶王你说起话来怎么就……”敖凌顿了顿,想了好一会儿,始终没能从自己词汇量枯竭的脑子里找出合适的词汇来。
麻仓叶王看着说话卡壳的敖凌,似乎有些怔愣。
“才过去十来年?”他声音低低的,叹了口气,“——我以为,我应该在地狱里熬过上百年了才是。”
敖凌张了张嘴,闻到从东方的地狱里吹来的燥热的腥气,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在地狱里度日如年的人并不是他。
甚至他也无法对麻仓叶王所经历的事情感同身受。
安慰与歉意在实质性的伤害面前没有任何用处。
敖凌顺着姿容狼狈的麻仓叶王的身体垂下眼来,目光细细的扫过他渐渐的恢复过来的身体——甚至还包括了那一件纯白无垢的狩衣,也同样一点点的恢复了。
那些逐渐愈合的伤痕所泛出的白色,在皮肤上如同一条狰狞的爬虫,刺得敖凌的眼睛发痛。
阴阳师觉得自己概念之中所度过的时间,比起实际上度过的时间要漫长得多。
而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为之坚持的执念非但没有模糊,反而每每在心中描绘得越来越深刻。
麻仓叶王垂着眼,将敖凌紧握成拳的手慢慢掰开,又揉了揉。
“跟我说说这些年里发生的事情吧,凌。”他说道,看向敖凌脖子上一直没有取下来的魂玉,眼中透出满意。
敖凌完全没往这颗魂玉其实并不能再继续给麻仓叶王实时直播这个方面想。
他只觉得,在经历地狱这些残酷的刑罚的时候,叶王肯定是没有空闲心思来关注他这边的事情。
敖凌将这几年发生的事情整理了一下,将那些印象深刻、轻松愉快的事情挑出来,打起精神跟麻仓叶王说了起来。
受了伤的阴阳师面带微笑的听着。
他能够察觉到敖凌的用心,能够感觉到敖凌想要他高兴起来的那份心意——然而实际上,在地狱这种地方,能够如同现在一样,不被恶念所扰,不为瘴秽所侵,就已经是弥足珍贵的事情了。
黑发的妖怪比划着自己所诉说的事情,脸上带着欣悦的笑意,双目却时不时带着些小心的意味瞄向面前的阴阳师。
被他全心全意关注着的阴阳师看起来十分惬意——连苍白的脸上都泛出了一丝血色。
察觉到这一点,敖凌小小的松了口气。
麻仓叶王将敖凌扫来扫去的尾巴抱进怀里。
他算是看明白了,过去这么些年,如果不能给敖凌心心念念的记挂着他,总是想着他之前所说的那些话的话,十有八九这个一根筋的妖怪就一直把他当成挚友了。
而他如今并不仅仅只是想作为挚友。
阴阳师抱着妖怪柔软的大尾巴,听着对方叨叨着这些年发生的事情,脑子里开始认真的思考,应该做点什么才能撬松敖凌68 敖凌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巴卫。
对于巴卫的事情,敖凌是感觉十分挫败的——这挫败大约来源于对改变未来这件事的无力感。
如今拥有一个不可替代的挚友与红颜的巴卫,跟五百年后那个态度温和略有点小傲娇的狐狸全然不同。
野狐狸态度冷淡,浑身都是刺,虽然并不弑杀,对于鲜血也不渴望,但却也不惮于以最强烈的恶意揣测他人。
除了恶罗王与雪路之外,无人可见其柔软之处。
这也是敖凌始终都没有将自己同巴卫五百年后的关系说出来的原因。
巴卫的态度太尖锐了,跟洒脱大方的奴良滑瓢截然不同,如果直言说了,信不信是一码事,但敖凌百分百的敢肯定,这事儿告知了巴卫之后,那只野狐狸肯定会把他利用个彻底。
敖凌对巴卫有好感,但也不会傻乎乎的把自己送上去给人家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