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本没有护住麻仓叶王的能力,在这片黑暗之中,他甚至还需要依靠对方来保护。
黄泉的污秽的确能够作为食物,这里的污秽同样——但首先,得能够扛得住这些污秽对于灵魂与精神的冲击。
这里的污秽经过万万年的沉淀,早已经不是能够轻易被一口吞噬掉的存在了。
麻仓叶王安静的听着敖凌内心充满歉疚与难过的声音,轻拍着怀中妖怪的背脊,一手卷着敖凌长及腰际的发尾。
“你看,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想你离开我身边。”麻仓叶王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在遇到你之前,除却自己的宅邸之中能够稍微放松一些之外,我无时无刻不在面对这些。”
这些丑恶之极的声音。
他环着敖凌,感觉到偶尔会轻轻擦过他颊边的毛茸茸的兽耳,微微眯了眯眼。
“在你身边那平静温柔的世界生活过了,再回到这样的世界之中,太难受了,凌。”阴阳师语气温和的说着,他抬起头来,下巴轻轻的靠在怀中妖怪的头顶,无意识的蹭了蹭妖怪头顶微凉的兽耳。
“我想要报答你,还曾想要绑住你——”麻仓叶王说着顿了顿,“我想要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凌。”
麻仓叶王痛恨着这份力量。
可他却无法去否认这份力量——灵视本就是他害死了童年好友而得到的报应。
麻仓叶王从未忘记过灵视的来源,也始终都没有企图将这个特殊的能力剔除,他心甘情愿的承受着这份报应。
但敖凌的出现宛如灵药,让麻仓叶王能够从内心的歉疚与灰暗的现实中间找到一个平衡的支点。
有这个能够吞噬丑恶的妖怪在身边,他就能够如同普通人一样。
像普通的人那样,同重要的人一同携手跨越漫长的时间。
从青丝如瀑渐渐变得入满头霜雪。
没有过于特殊的力量,没有多么强大的权势,只会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发愁。
最重要的是,无需再面对这样将丑陋之处明明白白的展露出来的世界。
没有感情是毫无缘由的,麻仓叶王总是不会压抑自己,他习惯于遵从自己的本心。
麻仓叶王十分清楚——敖凌之于他,就像是夹在在黑与白之间的分界线。
是唯一能够让被这个世间的丑陋侵蚀着理智与灵魂的麻仓叶王保持良善本心的支撑。
阴阳师轻抚着妖怪的黑发,长长的叹息着。
“你是我的希望,凌。”他这样说道,看着微微后仰着抬起头来看他的妖怪,目光缱绻。
“如果你不见了,或者是消逝了……”那么他大约坚持不了多长的时间,就会彻底的被染黑。
但敖凌如果存在,对于麻仓叶王而言,就有着一个念想。
就能够支撑他拖着这被黑暗侵蚀得破烂不堪的灵魂,挣扎着走在光明之下。
敖凌并不明白麻仓叶王的言下之意。
他只是无比深刻的明白了,为什么麻仓叶王会对他这样执着,为什么会对他好成这样,为什么豁出灵魂与性命不要,也想要让他后顾无忧。
正如安倍晴明所说的那样,他本身的存在,对于麻仓叶王而言,就是救赎。
黑发的妖怪揪紧了阴阳师背后的衣料,然后骤然松开,后退了一步离开了对方的怀抱。
“替我挡着这些,很累吧。”敖凌揉了把脸,晃了晃还隐隐作痛的脑袋,“你真的一定要去?”
麻仓叶王点了点头,不知从何处将那柄由伊邪那美大神赐予的红色纸伞拿出来,撑开。
他的脚下便蔓延出一条路,短短的,不过两三米之外就是一片漆黑。
敖凌吸了吸鼻子,在兽牙里翻找许久,将他认为能用的东西一股脑的拿出来塞给了对方。
麻仓叶王哭笑不得的想要拒绝,抬眼却看到了敖凌泛红的眼眶,顿时不再说话,将那些用得上的用不上的都全盘收下。
安倍晴明安稳无比的呆在兽牙里,压根没感觉到黄泉污秽的侵扰。
相反的,他只觉得麻仓叶王和敖凌两个人的互动简直牙酸死了。
但现在眼见着原本满满当当的兽牙里的东西越来越少,安倍晴明不得不无奈的出声喊住了敖凌。
“凌。”平安京时代最伟大的阴阳师叹了口气,探出一丝灵力将身旁不远处的一块看起来做工极为粗糙的勾玉推出去,“将这个给叶王,就足够了。”
敖凌也没问这是什么玩意儿,毫不犹豫的就从兽牙里将那勾玉拿了出来。
原本翻涌着源源不断的往他们身上扑的污秽像是遇到了天敌一样,骤然四散。
敖凌一愣,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勾玉,想起了自己踏入黄泉的时候,那些浅淡的污秽似乎也在靠近他的时候就四散开去的样子。
难不成是因为这块玉?
“这是什么?”他茫然的问道。
麻仓叶王也是一脸惊愕,看起来万分诧异。
他沉默了许久,“这是被封印了的八尺琼勾玉——本应供奉在皇室之中,是由天照大神赐予下来,镇守皇室不为邪魔妖怪所侵,为什么会被封印还到你……一个妖怪手上?”
敖凌更茫然了,“这是我在羽衣狐老窝里发现的啊,这玩意儿看起来就是普通的灵玉的样子。”
妖怪和阴阳师面面相觑。
按理来说,给羽衣狐一万个胆子,她也不可能敢去动由天照大神赐予下来的神器,更别说还能动手把勾玉封印了。
于是麻仓叶王和敖凌都将目光落在了兽牙上。
安倍晴明轻咳了一声,“我以前没事干的时候去大内研究过它,并且将封印的设想写了下来,这个看起来……像是吉平的手法。”
敖凌恍然,怪不得羽衣狐第一次转世就能转到本该拥有天照大神庇护的皇室身上去。
“您这位长子……”麻仓叶王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斟酌词汇,最终却也只能憋出一句,“……看来在封印术上成就颇深。”
安倍晴明也是挺有想法的。
没事研究神器,这可以理解,但是不研究怎么使用,居然去研究怎么封印?
就是当初嚣张得不行的麻仓叶王,也压根没想过去打皇室供奉的几件神器的主意啊!
厉害了我的晴明公。
“那您应该知道如何解除封印?”敖凌才懒得管皇室的问题,他干脆的将勾玉和碎玉交给了麻仓叶王,让两个阴阳师去琢磨怎么处理这个封印。
敖凌变回奶狗的模样挂在麻仓叶王的肩膀上,安静的听着安倍晴明教麻仓叶王应该怎么解除封印,顺便还强调说明了一下勾玉的作用。
天照大神随身所佩戴的勾玉,日夜浸染天照的神力,自然而然便成为了能够辟邪驱魔的神器。
而被皇室供奉许多年的这块勾玉,对于驱散和镇压黄泉的秽气,更是有着奇效。
甚至据说这块勾玉在被封印之前,光是其身上所携带的神气,就能够轻易的杀死妖怪,对大妖怪也有着极强的压制力量。
敖凌听着就觉得特别靠谱。
“他们对那些声音有阻拦的作用吗?”敖凌伸出小脑袋蹭着阴阳师的面颊,轻声问道。
麻仓叶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有少许作用——这些污秽哪怕不接触到,也是会通过其他的方式来影响人的。”
八尺琼勾玉到底还是不跟敖凌一样,能够主动将那些邪念都攫取过去。
它的作用只是威慑与镇压,并不包含消灭这个职能——当然了,这份镇压的力量也足够将一些实力并不强大的妖怪轻易击碎。
敖凌晃了晃小短尾巴,觉得哪怕能给叶王缓解一点点也是好的。
麻仓叶王笑着偏头看了他一眼。
“这样近的距离解除掉封印的话,它会对你造成伤害。”阴阳师站起身来重新撑起伞,看了一眼蔓延出去的道路,没有卖出脚步,“我送你回去。”
敖凌沉默着舔了舔鼻子,没有反对。
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进入这深处多远的距离。
敖凌数着麻仓叶王的的脚步,也不过是恰巧百步,他们就重新破开壁垒回到了地狱之中。
麻仓叶王将肩上的小黑犬拎下来,将手中的兽牙重新挂在了敖凌脖子上,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上一次在黄泉门口是你送我,这一次又该轮到我送你了。”
敖凌蹭了蹭他的手掌,在麻仓叶王收回手的时候重新变回人形,不情不愿的后退了几步。
阴阳师像是想到了什么,从兜里翻出了几张纸人交给了他。
敖凌茫然的接过。
“你说想吃樱花糕的。”麻仓叶王指了指敖凌手里的纸人,“这几张就是会做樱花糕的那种式神。”
敖凌默默的将这几张小纸人收了起来。
麻仓叶王抬手捏捏敖凌的耳朵,“去吧,好好活着,等我出来。”
敖凌哦了一声。
“最好是受伤都不要有。”麻仓叶王收回手,看着垂着脑袋的黑发妖怪,再对方抬眼瞅他的时候抿着唇笑得温柔,“我会担心。”
“还有一件事。”他上前一步凑近了敖凌,“关于之前说的,希望你能够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事情。”
敖凌眨了眨眼,感觉心尖儿上似乎有羽毛扫过,酥麻的带着细微的痒意。
“我想你有足够的时间认真的思考这件事情。”
麻仓叶王说完便拉开了距离,将呆愣中的妖怪转过身去,拍了拍他的肩,“走吧。”
敖凌愣愣的往前走了两步,想回头却被一只大手挡住了视线。
麻仓叶王安静的看着敖凌的背影,将眼中泄露的不舍细细收敛,再一次说道:“走吧。”
敖凌舔了舔唇,阖上眼深吸口气,顺从的循着麻仓叶王的意思,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对方的视线范围。
阴阳师的亡魂静静的站在原地,看着妖怪离去的方向。
过了许久,他将情绪收拾好,脸上带上了两分不走心的笑意,“多谢您的成全,伊邪那美大神。”
虚空中传来一声状似不屑的轻嗤,“真是令人嫌恶的人类。”
“可您还是满足了我这个令人嫌恶的人类的愿望。”
——他想要在彻底踏入这一片丑恶的黑暗之前再见敖凌一面。
然后在他醒来的时候,敖凌就真的在他面前了。
麻仓叶王转过身回到了壁垒之前,感叹道:“您真是位仁慈的女神。”
那声音不再说话69 。
“如果可以的话,能恳请您替我稍微的关照一下凌吗?”
麻仓叶王在壁垒之前停下,依旧没有得到神明的答复。
“只需要通过我留给他的魂玉将您所嫌恶的污秽传递过去就足够了。”
神明不说话,麻仓叶王便好整以暇的在壁垒之外等着。
过了许久,那声音才显得不怎么高兴的应了一声。
麻仓叶王脸上的笑意顿时变得真心了不少。
他走上前,左手之中浮现出莹蓝色的符文,转瞬便被汹涌而出的黑暗再一次吞噬。
第177章
敖凌这一走,就当真是没有回头。
只是他并不如来时走得那样快。
被黄泉深处的黑暗所侵蚀的后遗症还在,脑海之中时不时的就会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让黑发的妖怪走得脚步都有些晃悠。
敖凌的脑袋疼得一抽一抽的,觉得这么下去早晚得精神衰弱。
他抬手按压了一下太阳穴,瞅着眼前的三途川,觉得以自己如今的状态去撑船,十有八九是要翻的。
他左右看了看,干脆安静的坐在了渡口的拐角,瞅着那些安然渡河的亡魂出神。
摆渡人还是之前他所见过的那个摆渡人,看到敖凌的时候高高兴兴的打了声招呼。
敖凌靠在支撑渡口的木桩上,有气无力的冲他摆了摆手。
摆渡人也看出了敖凌的无力,对方身上还带着深刻的让他感觉不祥的气息,让他有些不敢靠近。
敖凌眼看着摆渡人要重新回去的模样,突然开口喊住了他,“距离我来的时候,过去多久了?”
被问的人先是一愣,仰头看看黄泉万年不变的昏暗天色,掰着手指算了算,“有大半年了吧。”
“大半年?”敖凌呆怔着,不敢相信的看向摆渡人,“怎么可能……”
他以为才过去几天。
摆渡人耸了耸肩,“的确是过去这么久了,一直未见您回来,我都以为您已经被伊邪那美大神杀死了。”
没有去问被伊邪那美大神杀死是怎么个意思,敖凌一脸懵逼的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能载我过河吗?”
摆渡人为难的看着他,指了指一旁藏着那条崭新小船的地方。
看起来是不行。
敖凌再一次摆了摆手,靠着渡口的木桩,认真的思考自己跑来黄泉一呆就是大半年这件事,会对只收到了他的信笺通知的杀生丸和犬姬造成什么影响。
比如,回去之后会不会被犬姬摁在腿上打屁股。
想到那个画面,敖凌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
唯一让他放心的地方,大概就是在进入黄泉之前,西国境内的乱事都已经被他结束得差不多了。
以他离开时那样的情况来看,几年内是出不了什么大乱子的。
敖凌想着,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自暴自弃的靠着木桩当一条苟延残喘的咸鱼。
哎。
打就打吧。
反正别人又不会知道。
黄泉对于敖凌而言,最大的好处,就是有着源源不断的能够作为食物的秽气。
要不是现世还有一堆亲友什么的话,他能在黄泉呆一辈子,慢慢啃这些无穷无尽的黑暗与不祥的秽气,随着他力量越强,吃得越多,早晚有一天能把黄泉深处的那些难啃的黑暗也面不改色的咽下去。
但他显然是不可能放下现世的那些牵挂。
敖凌变成奶狗的模样爬到他所能搭乘的那艘小船上睡了一觉,虽然总是中途无缘无故的惊醒,但饱饱的睡过了一次之后,状态的确是恢复了不少。
黑色的幼犬从船只里冒出头来,抬头看了一眼驾着船只载着人晃晃悠悠破浪而来的摆渡人。
他跳上渡口,在摆渡人惊讶的眼神下变回人形,从一旁拿起一支竹竿,重新蹦回了船上。
“真的是犬妖啊。”摆渡人感叹了一声。
敖凌去解缆绳的手一顿,“不然呢?”
“您身上并没有犬妖的气息。”摆渡人耸了耸肩,“而且还隐约有着神气,污秽也并不主动望您身上贴近,跟以往见过的那些妖怪差得太多了。”
敖凌摸了摸脖子上的兽牙,坚定的摇了摇头,“不,我就是犬妖。”
摆渡人哦了一声,有点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大妖怪会用这样严肃的语气表示自己是个犬妖。
敖凌也觉得自己对着一个不熟的人说这种事是不是有点毛病。
他沉默着解开了缆绳,跟在摆渡人后面撑着船渡过了三途川。
……
进入黄泉的时候,出云尚还是一片灰蒙蒙的冬景,从道反之石后走出来的时候,入目的已然是漫空清朗的繁星。
空气有些燥热,能够听到远远传来的虫鸣声。
敖凌这才终于回头看了一眼渐渐隐藏起来变得透明不可见的道反之石。
夜幕之下,毫无声息。
敖凌叹了口气,在没有黄泉的秽气包围的现世,想想感觉有点小可惜呢_(:з」∠)_
“凌?”
敖凌循声望去,看到一道衣着华美的银色身影,正挑着眉似乎颇为惊讶的看着他。
“巴卫。”敖凌左右看看嗅嗅,并没有发现这附近还有其他人的气味——倒是巴卫身上带着浓浓的恶罗王的气味。
当然,是血腥气。
“你怎么会在这里?”敖凌问他。
“刚把恶罗王宰了。”妖物轻描淡写的掸了掸自己的衣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吓人的话,顺手指了指道反之石消失的地方,“顺便跟出云的神明聊了聊,把恶罗王的身体扔进去了。”
敖凌:“……我记得你跟恶罗王是挚友。”
“他杀死了雪路。”巴卫想起这件事情,浑身都爆发出骇人的杀气。
恶罗王杀死了雪路,这意味着巴卫无法将桃园奈奈生从五百年后召唤过来。
敖凌不知道是同情巴卫还是同情恶罗王比较好。
“反正不会真的死去,也该给他个教训,让他在黄泉里呆到我等到奈奈生为止。”巴卫将杀意收回来,随意的摆了摆手,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脚步停下来,眯着眼看向敖凌。
敖凌被他看得一愣,“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