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南乔居然又绕回了这一点,而且还敏锐地猜出了事情的内情,柳初年撑着额头无奈笑道:“你不必多想。就算雁瑜郡主什么都不说,我也会把他们接出来的。我们各自都有事情纠缠不清,不如先料理好自己的事情,何必互相添麻烦?”
“你觉得这是添麻烦吗?”南乔皱了皱眉,低下头与她对视,“那好,就算你觉得是麻烦,我不觉得。我不用你管我的事情,但你也不要拒绝我帮你,毕竟这里是南梁,你就算再怎么神通广大却还是比不过我。”
柳初年向来都是算计的十分精准,如今竟遇上个甘愿送上门挨宰的冤大头,一时间竟不知作何感想。
其实她那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了,她明知道南乔对她的心思,就不该在她面前刻意将两人撇清,这样只会惹得她起了逆反的心思罢了。
“我不是那么个意思……”柳初年斟酌着措辞,用尽耐心竭力委婉地解释,“很多事情是不能意气用事的,需要理智,理智你懂吗?既然我可以一个人料理掉这件事情,那就没必要让你们牵扯进来,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损失就惨重了。这就如同做生意一般,你要做的就是将风险降到最低。”
这话乍一听起来十分有道理,但南乔仔细一琢磨就会发现柳初年就是不想让她插手自己的事情。
如今的南乔早就不是当日被她几句话就能轻而易举忽悠的人了,稍加思索便领会了她心中真正所想,当即便气笑了:“你何必非要将我拒之千里之外,还得花费心思编排哄我的话。”
事到如今,直白与委婉对南乔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柳初年搭在额头上的手揉了揉眉心,对这一点有了更深的领悟,索性也就不挣扎了:“嗯,我就这么个意思。”
南乔有些心累的闭了闭眼,对她这么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有些绝望。
她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先前她能撩拨到柳初年是因为她没有当真,若她铁了心不想搭这一话茬,便有一万种方法推诿。就算你把自己的一颗心捧到她面前,她都能视而不见地走过去。
“南乔,我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柳初年放弃了粉饰太平,径直挑明了此事,“你若安安心心将我当你的师傅,那我也将你当徒弟看。但你若想要越界……我年纪也大了,不想陪你玩这种情|趣,你懂吗?”
南乔咬了咬唇,薄薄的嘴唇几乎要渗出血,脸上却白得几乎无血色。
她有些后悔,不该一时意气说那句过分越界的话的,倒惹得柳初年索性掀翻了局面。
不知怎的,她看着柳初年那收敛了笑意、冷漠的脸,突然就想起来她曾经问白卿的一个问题。
那时她还很是幼稚,带着几分忐忑与期待去问白卿,柳初年究竟介不介意喜欢女子。那时总以为彼此之间的性别才是天大的阻碍,如今却发现,对柳初年来说性别如何根本没什么区别。
南乔努力回想了一下白卿是如何回答她的——柳初年只会喜欢比她强的人,所以说,真正的缘由在此处吗?
过了许久,她蓦地放松了表情,低声笑道:“我明白了。”
对于白卿的那个回答,她有些失落,但更多的却是庆幸。
南乔知道自己终究是比柳初年晚了数年,那些错过的时光是她无论如何都弥补不来的,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而惊才绝艳如元熙帝姬,这些年来追求者想必从未少过,若非她心中有着这样的衡量标准,又怎么会至今孤身一人呢?
大抵爱上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吧,无论对方回应与否,你却总是舍不得放手。
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但却放不下那在水一方的伊人。
虽然南乔已经竭力掩饰,但脸上的失落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完全掩去的。
柳初年本以为自己足够洒脱,但看着她这副样子却觉得心中隐隐有些堵,但她向来不会浪费心思在情爱之上,故而很快便一笔揭过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柳初年实在是个凉薄至极的人。让她毫无芥蒂地去信任一个人已经是极难的事了,遑论爱上一个人。就算南乔在那样的境地之下救出了她,她也不过是终于能正视自己的小徒弟了,可若让她立刻就醒悟而后不可自拔地爱上,那无异于天方夜谭。
白卿曾经一本正经地评价过她,说她虽看似十分强势,在实质上却极其容易屈服于强者。
柳初年当时对她这话有些不屑一顾,可过后翻来覆去将这句话掂量了许久,却不得不承认白卿是对的。只是这些年来并没有多少能让她屈服的人,所以这点才没能显现的出来罢了。
而如今的南乔虽比以前好上了许多,但显然仍不是那极少数中的一个。
柳初年在心中叹了口气,正色训她:“你还不下来,坐没坐相的。”
南乔压下心中叫嚣的那丝不甘,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柳初年那仿佛没骨头一般的坐姿,也不知道她哪来立场训斥自己。
心中想归想,她还是麻利地从妆台上挪到了桌旁的凳子上。
见她如此有眼力见,柳初年不由得也松了口气,两人极有默契地一起将方才的对话翻篇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南梁现今的局势如何,你可还支撑得住?”柳初年也坐正了身子,仿佛想起了自己也是为人师表,“这次没能收拾得了仁佳,只怕以后想要寻她的错处就难了。”
南乔犹豫片刻,坦然一笑:“的确如此,当今之法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她虽有心不想让柳初年为此担忧,但也知晓此事瞒不过柳初年,于是便将现下的状况和盘托出了。
“其实若你当初咬死了仁佳,未尝不能置她于死地。只是为了救我不得不将她放出,的确是可惜了。”柳初年话语中有些遗憾,但却也没浪费太多心思在这已成定局的事情上,“此事之后,她必定会收敛许多,循规蹈矩。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想彻底杀了她,必须先一一折断她的爪牙才行。”
南乔点了点头表示明白:“我也是这么想的。当初护国寺之事纯属她低估了你,秋猎之事则是她太过信任凤钺,经此两事她早已如惊弓之鸟,断然不可能再随意作何大动作了。但这对我也未尝没有好处,我可以慢慢培养自己的势力,而后一点点拔掉她的羽翼。”
柳初年见她心中有数,便也放下心来。
实质上她先前虽说什么“各自都有事情纠缠不清,不如先料理好自己的事情”,但她从没准备放任南乔不管,她只是不想让南乔插手她的事情惹来麻烦罢了。突然间她就想起温云岫对她说的那句“归根结底,你还是不信任她罢了”,确然如此。
两人又聊了一些旁的朝政,柳初年惊讶地发现南乔在此事上居然颇有造诣,很多事情简直算得上无师自通,不少观点与她也是不谋而合。
若非南乔耽搁了这些年,若她从小便肯老老实实学些政务,只怕她现在早就足以接过南梁的帝位了。
柳初年几乎可以断言,南乔他日必定是一位明君。
天色愈晚,齐竹终于押解着两人回来了。柳初年知晓之后便要到地牢去看上一看,南乔自然而然地跟在了她身后。
“凤钺一定要单独看管,找个信得过的仆人,最好是耳朵有疾的去给他送饭。”柳初年想了想凤钺那三寸不烂之舌,简直有将他毒哑算了的冲动,“不要派晋国的人,一定要是你自己培养出来的。”
齐竹将她的吩咐一一记下,领着她绕过曲曲折折的地道,终于到了关押元敏的地方。
雁瑜特地吩咐了人“多加照看”元敏,如今她身上也是有着不少鞭痕,看起来狼狈的很。
听到有脚步声,元敏先是往角落里缩了缩,待到看清是柳初年之时愣了愣,而后哭着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大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就看在母亲的份上,放我一条生路吧……”
柳初年有些嫌厌稍稍后退了一步,脸上挂上了近乎刻薄的笑意:“不过是挨了几顿鞭子,你竟然就被打怕了?怎么,雁瑜郡主牢中的鞭子是带了倒刺,还是蘸了盐水啊?”
她所说的皆是元敏曾经虐打她之时曾用过的刑具,南乔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应了过来,看向元敏的眼神仿佛要将她千刀万剐一般。
“大姐求求你放了我吧,我真的知道错了……”元敏自小娇生惯养的,那点矜贵之气这几天早就被磨没了,只知道跪地求饶。
“你还真是蠢的可以,元真都比你好上许多。”柳初年不轻不重地捏着指节,居高临下地看着元敏,“若是元真在此处,她至少知道求我是没有什么用的,你竟连这点都想不通吗?我倒是真不知道你娘是怎么教你的,能教成这副模样。”
她在言辞之间把自己摘了出去,竟索性不肯认晋帝是自己的母亲了。
“罢了,我也懒得与你纠缠不清。”柳初年一天没能休息,神色中也带了些倦意,“这么着吧,当初你所施我的刑罚,我也不说双倍奉还了,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就行。若你能撑过去,我就放你离开南梁。若你活不过去……”
她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盯着惊慌失措的元敏,微微一笑:“那我做个人情,派人把你的尸体送回晋国了。”
说完,她连看都懒得再看元敏一眼,径自转身离开了。
“其实我觉得自己也挺无趣的,竟还专程来看上她一眼。”柳初年仰头看着天边悬着的那一弯弦月,对着身旁的南乔感慨,“当初在地牢之中时我倒是不可避免地有些恨她,但现在看着,反倒连对她动手的心思都没了。”
南乔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点头笑道:“不过蝼蚁罢了,何须挂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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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有低沉的雷声响起,柳初年回头看了看南乔:“你是回宫还是留着呢?”
“明日一早我还有旁的事,若留宿在此只怕就来不及了。”南乔倒也没纠结,十分果断地做了决定,“我这就回去,兴许还能赶在落雨之前回宫。”
她来这里本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事情,不过就是放不下柳初年的伤,所以特地出宫来探看探看。而经此一事,她也算对柳初年的心思有了个彻头彻尾的了解,知晓她不喜欢自己那副儿女情长的模样,便不肯再将心事外露。
听她如此回答,柳初年暗地里松了口气,又多加嘱咐了几句才放她回去了。
待到南乔离去之后,柳初年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眉心,只觉得与南乔相处这么长时间竟比与凤钺周旋还累上几分。
若南乔是齐竹那样的,她便也不必如此劳心劳力,只当做不知晓便罢了,但却偏偏不是如此——南乔生怕她不知晓一样,卯足了心思逼她给个正面的回应。
柳初年向来极为反感情况不由自己掌控,方才被逼的索性掀翻了所有粉饰的太平。
她与南乔说的那些话,实际上是存了几分恼怒的,故而说的也就颇为不近人情。她本以为南乔听了那些话会知难而退,或者恼羞成怒地甩袖而去,却怎么都没想到她竟然沉默了那么久而后妥协了。
这样也好……
柳初年站在回廊中,靠着柱子歇息了片刻,想要将此事彻底从自己心中清理出去。
片刻后,她缓缓睁开了眼:“方才南乔尚在,有些事情我没能问清楚元敏,你去帮我再审审她。”
齐竹就站在不远处候着,听她吩咐之后,走上前两步问道:“什么事?”
“你去问问她,白卿为何会中毒?”柳初年倚在柱子旁,微微皱了皱眉,“先前你说白卿是离开晋国之时遭到了阻拦,所以受伤中了毒。但我觉得此事另有蹊跷,只怕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您是怀疑什么吗……”齐竹有些不放心地回头关心了一句,“您身子不大好,还是早些去歇息吧。”
这话若放在柳初年也就一笑置之,但如今恰逢有南乔的事情在前,她心中那丝虚火当即又浮了上来。
柳初年似笑非笑地抬眼看着齐竹:“你知道为何我对白卿不同于旁人吗?”
齐竹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她为何突然会提起此事。
“我这个人凉薄的很,对旁人没什么多余的感情,也不喜欢接受旁人的感情。”柳初年终于将心中积压已久的话说了出来,“白卿看似轻佻,但心中却是极有分寸的人,所以我会容她在我身旁那么多年。若你把握不了分寸,没法子把握好当下属的分寸,那你就趁早给自己找个退路,免得哪日我忍无可忍了,将你外放。”
齐竹脸色一白,有些诺诺地低声道:“是我逾越了。”
“罢了,别再有下次了。”柳初年有些无力地摇了摇头,意识到自己是在迁怒,“好好去审问元敏,我的事情不需要你多言。”
她心中是说不出的浮躁,就算竭尽全力都无法压下去的那种焦躁,齐竹那些看似关怀的话纯属火上浇油,让她的怒火再也抑制不住。
回房之后,她连饮数杯冰凉的茶水,勉强冷静了些。
犹豫了片刻,她披衣去敲开了温云岫与摇光的房门。
此时已是深夜,温云岫闻声来开门时脸上尚带着难以言说的潮红,柳初年有些尴尬地站在门外,难得的有些不知所措。
温云岫这已是第二次被她撞破,而且一次比一次尴尬,与她面面相觑了片刻,叹道:“怎么了?进来说吧。”
柳初年也没了先前那次的从容,眼神飘忽地走了进去,意料之中地撞上摇光那几乎可以将她千刀万剐掉的眼神。
温云岫关上房门,回身走到摇光身旁,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我们明日就要离开了,你有何事今日便一并说了吧。”
心知自己此事做的极为不厚道,柳初年投向摇光的目光中也带了几分难得的歉意:“我想问一下,五石散是否会留下什么后遗症……比如,会让我变得浮躁、易怒?”
“然。”摇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将手伸出来,为了她诊了诊脉:“我不是把定魂玉给你了吗,你为何不带在身上?”
柳初年一愣,但个中原委又实在不好直说,只得勉强敷衍道:“我没想到会那么严重,所以一时忘了。”
温云岫对定魂玉也有些了解,微微皱眉道:“若依着你平日里的性情,应该不会有这么严重的,你是受了什么刺激吗?”
被她一语中的地指出了此事,柳初年不自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全当默认了她的话。
“五石散既已戒除,便不会留下实质性的病症。”摇光冷冷的声音回响在空荡的房间中,“只是你生了心魔。”
柳初年蓦然抬头看着她,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的心乱了。”温云岫见摇光那副模样就知道她懒得多说什么,叹了口气继续道,“这么说吧,虽然你戒掉了五石散,但当时你的‘惊惶无措’以及旁的负面情绪却没能摆脱,它们就仿佛悬在你头顶的一把剑,一旦有过了线的刺激,便会坠落……你就不可避免地生了心魔。”
“这件事是难以避免的,我也早就知晓会有,但不同的人承受限度却是不同的,我本以为依你的性子,这并不会对你造成多大的影响。”温云岫的眼中带上了显而易见的疑惑,“所以说,你是遇上了什么?”
经她这么一解释,柳初年再反应不过来那就是傻了,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不过就是南乔那件事,竟能硬生生勾出她的“心魔”。
温云岫见她不愿多说,自己也不便再插手,沉默片刻后开口道:“我明日就走了,临别再给你卜上一卦如何,便当是临别赠礼了。”
柳初年长出了一口气,勉强分出些心思调侃道:“你一个史官,倒是对这占卜之术感兴趣。”
“或许我前世是街边摆摊的算命先生呢,谁说的准?”温云岫从袖中摸出了三枚铜钱,微微偏着头笑道,“怎么,难道我当年为你卜的那一卦不准吗?”
柳初年注意到摇光微微变了脸色,但却也没心思细究,只无可无不可地随着温云岫卜了一卦。
摇光坐在不远处看着两人,看到?0 “看你自己怎么想了。”温云岫将铜钱收起,轻声道,“爻辞为‘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往吝……不如舍?”柳初年不置可否,眼神定定地看着桌案。
温云岫看着她这样子,突然觉得这一卦还不如不卜,尽力弥补道:“这种事情,还是得看你自己怎么想,卦象不过是外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