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她一时气结,恶狠狠就要去咬那只抓着自己衣襟的手。
微生玦一直远远站在一丈之外,此时忍不住上前一步,出声阻止道:“小妹!”
她停下动作,委屈垂眼,连微生玦都忍不住暗暗佩服,除了高了些,身形饱满了些,这动作、这神情、这语气,活脱脱就是自家那妹妹。她与微生琼相处也不过短短两日,竟能学得如此。
“小妹,你莫要乱咬,沾染了晦气可不好。”
她哼一声,听了这话似乎舒心了些,低下头站好不乱动了。
那黑衣人遗憾地摇了摇头,“贵国便是这样宠溺公主的么?也难怪不成气候。”
“口舌之利便不必逞了,”微生玦一脸标准的“呵呵”表情,“说吧,条件。”
“殿下既是爽快之人,我便也不绕弯子了。您应该晓得,以主上之能,要取您性命并不难,但主上的意思是,何必为难有能之士?”
江凭阑在心里冷笑一声,难怪这些人非要跟武丘平那蠢货合作,原来是要活捉微生玦。
“敢问你嘴里的‘主上’,是贵国哪位皇子呢?”
黑衣人笑了笑没有答。
“不过,不管是哪位,都很可惜,”微生玦笑得狡黠,“你们晚了一步。”
他目光一缩,“殿下此话何意?”
“就是表面上的意思,你们来晚一步,贵国有位皇子已捷足先登了。”
江凭阑一愣,还没明白过来微生玦这话的意思就先感觉到了杀气,那黑衣人似乎动了怒。
“殿下您可是在唬我?”
“怎么会呢?”他笑得诚恳,“以我微生玦眼下处境,除了仰赖于贵国某些别有心思的皇子,还能如何?只是我不晓得,原来贵国不止一位皇子意图笼络我,早知道……”他很有些遗憾的模样,“我就该挑一挑拣一拣的。”
“殿下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我想来不及了,那位皇子厉害得很,怕容不得我悔改。”
他冷笑一声,“殿下应该清楚,朝野之上,无人及我主上。”
“别着急啊,”他俨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态,“现在是没有,但很快就有了。”
江凭阑蹙了蹙眉,什么皇子现在没有很快就有?
“殿下可是在说笑?亦或是不愿与主上合作,借故托辞?”
“我是不是说笑,是不是托辞,你们很快就会知道答案。回去之后,务必告诉你们主上,要他千万小心,保重,我看他器重于我,也只能帮他到这里了。”
“你……”那黑衣人似乎被噎着,强自压下怒火,“听殿下这意思,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与我们合作了。”
“也不是无论如何,要是你们能除了那位皇子,我还是可以考虑考虑的。”
“殿下似乎还未告诉我,究竟是哪位皇子。”他咬着牙,看起来已经忍耐到极限。
“你看,你们连对方是谁都不晓得,有什么能力除掉他?我看还是算了吧。”
“殿下,您可别敬酒不喝……”
“喝罚酒?”微生玦打断他,“是该罚,你们主上如此爱重我,我却如此不知好歹,我自罚三杯,自罚三杯!”
那黑衣人面对软硬不吃始终含笑的微生玦,先前的气势已弱下去一半,此刻终于想起来自己手里的人,拎了拎江凭阑衣襟,提醒他道:“殿下。”
江凭阑被那一拎勒着,红着脸拼命咳嗽,看上去颇为痛苦,她一面掩着嘴一面微微抬眼去看微生玦:我是在演戏骗这傻子,你可别太入戏。
她心下想的是用眼神提醒微生玦,殊不知自己抬起的眼睛里泪水满溢,全无往日的强硬,那般楚楚模样,即便是旁人见了也忍不住要心动,更何况是微生玦。
微生玦忽然一颤,目光闪了闪。
江凭阑泄了气:微生玦你就不能跟喻南学学演技吗?专业点行不行啊!
她原先想的是,黑衣人势必要寻到微生琼,她若以身相代,一来能保证微生琼的安全,令微生玦少些掣肘。二来,她毕竟与微生琼相差甚远,黑衣人一定会起疑心,人在起疑的时候会下意识将注意力放在可以令他消除疑虑的事上,他这边分了神,她和微生玦两人再配合着演演戏,找个时机就能一起端了他。可眼下,黑衣人似乎已经发现了,即便她不是微生琼,也一定是对微生玦很重要的人。
黑衣人笑了笑,随即一把掐住了江凭阑的脖子。这一掐不是作假,她霎时感觉呼吸一紧,脖子上立刻起了一道红印。她苦笑一下,这下她该学着演,怎样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痛苦了。
“我说过了,”微生玦不再笑,换了正色道,“放了她,我来替她。”
“殿下一看便是狡猾之人,我凭什么信您?到时您若反悔,我岂不小命不保?”
江凭阑在心里狠狠咒骂一句,你他娘的一手掐着我脖子一手掐着我后腰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送我上西天还在这里给我装柔弱?
“凭我愿意。”
“哦?”他笑得意味深长,“既然今夜注定不能与殿下达成共识,这样如何?我们来做个游戏,谁赢了,便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我不是很有耐心,最好简单些。”
“简单,很简单。”他笑,朝天岩塔内张望,“贵国那位将军似乎落跑了,那便借他这宝塔一用。”
江凭阑用余光瞥了瞥天岩塔,武丘平跑了?什么时候跑的?那喻南呢?
“我手里有九张字条,分别写了九个数,殿下您抽一张,抽到几便去第几层塔,然后公主您也抽一张,我也抽一张。我们三人去到三层不同的塔,进入铁笼内,而后会有我的手下在这里发出指令,指令开始方能动,最先逃出塔的两个人生,剩下那一人死。如何?”
江凭阑白他一眼,确实挺简单的,不就是让她去死的意思?
“公主似乎对这规则有意见?”
“我不会武,这规则自然对我不公平。”
“公主觉得……”他指下用力,江凭阑立刻窒息得说不出话来,“您现在有资格同我谈公平吗?”他笑,“不过您也不必太过担心,殿下如此疼爱您,想必愿意相让的。”
江凭阑低咳几声,忽然问:“喂,你在皇甫当什么官?”
他这下倒愣了愣,“公主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万一我没死,来日有机会便到皇甫来问候问候你。”
“公主好意在下心领,我姓沈。”
江凭阑似乎愣了愣,随即含笑道:“好的,沈大人,我记住了,咱们开始吧。”
微生玦先抽,这一抽,抽中了“壹”字签,然后是江凭阑,倒霉催地抽中了“捌”字签,沈姓黑衣人则抽了个“柒”字签。
江凭阑被黑衣人那几个负伤的下属押到第八层塔关进铁笼子里,黯然萧瑟地想,她大小也算个赌神,那家伙没出老千她跟他姓。
“喂,”她坐在铁笼里喊那看管她的人,“这里地势高,风大,我耳朵又不好使,一会你听着点指令,然后示意我。”
那人默然点头。
“哎呀,你过来点!”她招呼他,“你站那么远,我怕你听不见下边动静。”
“听得见。”对方冷然解释。
“不行,我不信,我的命可是很珍贵的,容不得你马虎,你过来些,走出来些。”
她连哄带骗,对方似乎没法,只得靠近她过去。待人走在笼子边,她抬腿就是一脚,隔着笼子将人踹到,然后伸手去拽他腿,拿出靴子里藏着的匕首直接往他下腹捅。
前后不过一瞬。
那人之前本就受了箭伤,又不妨她会武,一时大意,闷哼一声倒下后挣扎要起。她却已经不再管他,转头就从怀里掏出个簪子去捣鼓铁笼子的锁。
“就你们这粗制滥造的破锁,也想困住本小姐,真是笑话。”
她话音落,“啪嗒”一声响,锁开了。
捂着肚子挣扎要起的人忽然晕了过去。
这等奇人……不起也罢。
江凭阑一脚踹开铁笼,冷笑一声,哪来的指令?根本就没有指令。她疾奔出去,在旋梯口停了停,往下还是往上?
这么一停,忽然听见“轰”一声巨响自底下传来,似乎是哪里炸开了,她一愣,难道自己刚才在塔顶看见的东西是某种引爆装置?
她正愣神,冷不防被什么人一手牵住,“走!”
“哪里炸了?”她转头对拉着自己的人急急道,“微生玦还在下面!”
喻南低而快道一句:“救他的法子在上面!”
又是“轰”一声巨响,整座塔开始晃动起来,江凭阑被喻南拉着疾奔于旋梯上,忽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跟这人在一起怎么总是炸啊炸,跑啊跑?
“你怎么不早些来?”塔里四处都是崩塌声,她不得不提高音量跟他讲话,因此这一句语气显得颇有些怨怪。
“武丘平那里需要善后。”他淡淡一句,顿了一会又道,“抱歉。”
她愣了愣,随即恶狠狠道:“救了微生玦就原谅你。”
两人奔至塔顶,又听“轰”一声巨响,整座塔似乎往下沉了沉,石子沙子落了两人一头一身。塔顶有人,只有一个,一见两人似乎惊了惊,喻南一个掌风先发制人,头也不回道:“机关!”
江凭阑立刻心领神会:他打架,她“拆弹”。
江凭阑和喻南在这边忙活的时候,微生玦同样没有闲着。他自然知道游戏是假,要留下他们的命才是真,那位沈大人也根本没有去第七层,而一直与他在塔底缠斗。
对方身手不差,他近日身子状况又欠佳,因此打得颇有些费劲。整座塔从底部开始爆炸,第一层塔炸开的时候,两人飞身掠上第二层,第二层塔炸开的时候,又再度齐齐飞身掠上第三层,也不管哪里塌了哪里歪了哪里毁了,一路风风火火打了上去。
此时若有人自远处观望天岩塔,定要为其所惊艳。整座塔歪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塔从底部开始坍塌,毁去了三分之一,往上部分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瞬便要彻底崩毁。漫天大火飞沙走石之中,青黑两色的风席卷而过,于满目妖冶的红里惊起腾腾灰雾。
“怎么停不下来?机关难道不在棋盘上?”江凭阑一边拨弄着面前大如锅盆的棋盘,一边回头看塔顶书阁架子上不停后倒的骨牌,忍不住大喊道,“天杀的!你们也玩多米诺?”
她在堪比八级大地震的晃动里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形,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却在一次次尝试失败后几近崩溃。爆炸声已经响了五次,她不知道微生玦眼下情况如何,身在第几层,乐观点想,他可能早就逃出了塔,悲观点想,他可能一直被困在塔底,折中点想,他不会抛下自己,所以一定在赶来的路上,或许恰好躲过了之前的五次爆炸,能不能活命,就看她是不是能尽早让这破机关停下。
“密道!”喻南边与塔顶黑衣人缠战边提醒道,“试试!”
江凭阑霍然抬首,那黑衣人说他姓沈……她脑中灵光一现,眼前立刻浮现出沈府密道逃生当夜,沈书慈打开密门时的画面。
“如果将棋盘当作砖墙……”她咽了咽口水来抚平喉咙底因为紧张而冒出的干火,“这边两颗黑子,那边三颗白子……”
又是“轰”一声响,塔已炸了六层。江凭阑手上动作不停,亏得记忆完好如初绝不会出错,她忽然庆幸,庆幸自己奇迹般拥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她从来没想过,有一日可以用它救人性命。
“咔”一声响,骨牌停下,她刚要欢喜出声,忽觉身子一歪。她低低“啊”一声,天杀的,塔要倒了!
“过来!”喻南因与人缠战分不出手来拉她,她闻声大力一扑,将自己当成炮弹砸向了那名黑衣人。
这一扑拼尽全力,一刹间她体内气息狂涌,身体随之一轻,“砰”一声人体相撞,黑衣人被撞歪在地,而她则直直飞了出去。
九层高塔,她如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一旦坠地,必要粉身碎骨。
喻南霍然回首,一步不停也跟着跳了下去。
☆、搏命
江凭阑在急速坠落。
在身后巨塔轰然倒塌之声里急速坠落。
在刮得人一张脸皮都要四分五裂的寒风里急速坠落。
在满腔懊悔、不甘、愤怒里急速坠落。
她没想自杀啊,在她的计划里,那一扑会准确无误地撞开黑衣人,而自己则会被喻南顺利接住。但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想到她身子里那股气劲会在这个节骨眼冒出来坏事,而喻南替微生琼解毒后本就虚弱,之前在酒楼里便已受了伤,眼下又与黑衣人缠斗一番,要接到这样一个炮弹般冲出去的她,实是有些强人所难。
她不怪他,只怪天要她亡。
这一夜曲折眼看就要落幕,她却栽在了自己手上。
千思万绪不过一?5 玻纠换姑焕吹眉懊俺龈嗄钔罚鋈桓芯跹湟唤簦藕粑哺乓煌#剖潜皇裁炊骼兆“阒舷⒘艘簧病K琅紫律鞯娜耸撬仓滥侨怂淙煌狭艘桓辈∏聪蚶创舐奚裣伤频模幌嘈潘饣鼗鼓芫人?br /> 这一次不比在崇明殿救微生琼,大殿不过几丈高,比起天岩塔来要矮上一半有余,而眼下她除了重力加速度外还有体内自生的那股冲力,这个时候用绳索拉她,且不说喻南的手是不是从此就废了,恐怕她会先被折成两半。
预想中的拦腰截断并没有发生,她正觉着奇怪,眼角余光里闪过天青色一点,随即她整个人被牵扯着朝右平移了一截。准确地说,是朝右下方。她身子一歪,由直直坠落变成了朝右下方倾斜坠落。
半空中,乌墨、天青两人不对视,不言语,两双眼睛于不同的光景里倒映了同一个人。谁都没有时间察觉,这短短一刹里,他们的内心如被神祇涤荡,无限空虚又无限饱满,没有仇恨,没有江山,没有家国,却有万里长空浩渺烟波里一个鲜艳张扬的她。
山川如此广袤,她却将山川填得满满当当。
那小小一点,耀成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不足以比的光。
江凭阑坠塔之时,喻南紧跟着跳了下来,但即便他反应再快也始终与她差了一截,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他抓不到她。
他抓不到,但身在第七层塔的微生玦可以。微生玦在看到碧色身影如断线风筝般坠落的一瞬,直接吃了黑衣人一掌,然后头也不回地往下跳,从时间上来看,其实也只与喻南差了一小步。
喻南见微生玦跃出,伸手入怀取出绳索往江凭阑腰间一挂,然后将绳子大力一抛,抛向了微生玦。微生玦接过绳索后先将江凭阑的身体以巧力向右扯出一丈,然后捏着绳索一路盘旋而下。
明明什么都没有的半空,忽然像出现了旋梯似的,那天青色身影狂奔于旋梯之上,手里小心拉扯着绳索,远观倒像一幅天上神仙放纸鸢的诡异画面。
他发誓,他从未放过如此胆战心惊的纸鸢。他人在半空疾奔,始终让自己处在她的下方,为了避免伤着绳索另一端的人,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拉扯的幅度,却为此耗费了更大的内力,而她身上的冲劲还未抵消,眼看就要落到地面。
还剩两丈,微生玦忽然弃绳。
还剩一丈半,他跃起,扭身,凝气,出掌,即将触到江凭阑的后腰。
还剩一丈,他掌面生风,隔空使力,将她挪了出去。
江凭阑并未感觉到微生玦碰着她,却被隔空平抛扔出了三丈远,与此同时乌墨身影一闪而至,在她即将落下的地方张开双臂。
下一瞬,她在喻南怀中。
再下一瞬,喻南踉跄跪倒在地,忍了忍后嘴角溢出一口血来。
江凭阑脑子发晕,只觉得天旋地转,肺腑都挪了位置,隐约知道自己得救了,却不大想得明白是如何得救的,也分不清究竟是喻南的手臂在颤还是她自己的身体在颤,懵了懵后立刻从他怀里滚下来,抬手去拍他背,“你怎么样?”
问完又觉得不对,刚才那些动作不可能是喻南一人完成,微生玦一定也参与其中,那他人呢?
她一面抚着喻南的背一面抬头四处张望,忽然听得一声:“主子!”她循声望去,见柳瓷匆匆赶来,而微生玦似乎倒在地上。
她拔腿就要跑过去,步子一挪却又是一顿,回头看了看咳得停不下来的喻南。
左右脚在草丛里连打了几次架,她一生至此从未觉得如此踌躇如此左右为难,却忽然听喻南不咳了,平静道:“我没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