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大明白这女人是怎么做到有另一个女人在还理直气壮叫他当着她们面去睡觉的,轻叹一声,给自己也倒了杯茶,坐下来淡淡瞥她一眼,“笼好衣裳。”
江凭阑“哦”一声,将衣服合了个紧实,敲了敲桌子道:“说吧。”
商陆瞅瞅她,又瞅瞅喻南,神色颇有些古怪,思忖了一会道:“怕扰了二位休息,我便长话短说。老阁主甍逝后,我确实继承了他老人家衣钵,任知微阁阁主一职,却因年纪尚小,资历颇浅,不大得阁中人看重,尤其是老一辈们。”她垂了垂眼,“以往能得神祇指示的多是阁中有资历的弟子,我是历代最年轻的一个,也难免遭人非议。之后,也就是前几日,微生王朝蒙难,我因固守正统,不愿效忠新帝,被阁中长老们给赶了出来。”
江凭阑看她那委屈神情,猜测道:“他们要杀你?”
“不,”她霍然抬头否认,“长老们虽不满我,但我毕竟是商家血脉,他们不会那样做,他们只是……改动了神历,对外宣称我已经……”
“明白了,”江凭阑点点头,“不过神历是什么?”
“记载历代阁主身份、经历、作为等一切相关的册子,具体内容请恕我不便透露。”
“既然如此,他们也算仁义,你怎会漂泊至此,连投宿的地方都找不着?他们赶你出来时没给你盘缠?”
“给了……”她的脸微微泛红,像是羞的,“我自幼在山中长大,其实……不大会用银两。”
“哦……”江凭阑恍然,“不食人间烟火的山中仙人,生活自理能力约等于零,一下山就被人骗走了钱,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商陆低下头去。
“不过,你没说实话吧?”江凭阑笑了笑,“你没钱过活,可以去很多地方,却偏偏来了这里,我可不信这是巧合。”
她愣了愣,紧张道:“难道你晓得三殿下在哪里?”
“不晓得,”江凭阑答得爽快,“原先是在一起的,不过不久前走散了。”
她失落垂头,忽然目光一闪,“既然如此,他应该就在附近没有走远,商陆谢过江姑娘。”说罢起身便走。
喻南衣袖一挥,隔空将门给栓上了,惊得商陆脸色一变朝后退去。
江凭阑向他竖个大拇指,起身走到商陆跟前道:“我问两件事,第一,你为何要找三殿下?第二,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商陆惊魂未定,默了好半晌才答:“皇城城破当夜,我以知微阁阁主身份向神祇请求指示,得到了一个消息,须得告知三殿下才行。至于怎么找到这里……”她犹豫一会,“我若告诉了江姑娘,江姑娘可愿带我去寻三殿下?”
“不愿。”她答得干脆决然,“你的消息我可以代为转达,但据我所知,殿下并不喜欢知微阁,应当不想见到你。”
“这个……我知道的。”她叹一声,“殿下对知微阁误解颇深。”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将消息告诉我,我会判断这对微生是否有价值,第二,你离开这里去找他,吃喝拉撒自己想办法。”
她说得直接,商陆一时哑然,半晌后才下决心道:“江姑娘不是微生王朝之人,商陆绝无可能将消息透露给你,告辞。”
“等等。”江凭阑往前跨一步拦住她,“你不信任我,所以不将消息告诉我,而我也不信任你,不能放你去找微生。”
“你……”她直视江凭阑的眼睛,眼底露出决然之色,“我便是拼死也要见到三殿下。”
“那就死吧,”她指了指喻南,提醒道,“你不会活着出去的。”
商陆咬了咬唇,跨一步绕过江凭阑就要去开房门。
喻南没有动,淡淡道:“商姑娘,或许你所说的消息,是一个方向?”
商陆愕然回头。
“看商姑娘神色,在下似乎说对了,那么或许,这个方向是‘西’?”
她闻言更讶异,结巴道:“这位公子,如……如何得知。”
“不止我知道,凭阑、还有你口中的三殿下,都知道。”
江凭阑恍然大悟,想起白日里微生玦在酒楼厢房里同她说的话。
商陆长出一口气,似乎放下心来。
“商姑娘可知,这个‘西’字是何意?”江凭阑饶有兴趣地问。
她摇摇头,“卜卦之时只得神祇这一字指示,别无其他,我想殿下应该会明白。”
“放心,他的确是明白的。”
“江姑娘没有骗我?”
“我不会向任何人证明自己,你爱信不信。”
商陆瞅瞅江凭阑又瞅瞅喻南,“皇室之事,我虽不全然涉足,却也有所耳闻,据我所知,三殿下曾为你违抗圣命,可你这是……”
憋了这么久,终于问了?
江凭阑有些头疼,按了按太阳穴道:“这是我与微生的事,本不必向你解释,看在你‘似乎’一心为微生的份上才跟你多言几句。我不管你听到的传言是什么,但我与他的关系一定不是传言所说的那样,明白?”
“是商陆一时失言多问了。”
“那你还瞅人家做什么?”她颇有些好笑地望着时不时看一眼喻南的商陆,觉得这性子真是别扭得很,“想问?想问就问,虽然我不一定答,那你总憋着也不是个事吧?”
“我……”
“好了,打住。”她打断对面人,“咱们相识一场,我当初挟持过你,而你眼下境遇也不佳,你若愿意,便跟着我。”
喻南抬眼,瞥了瞥她。
江凭阑直视他:黄金铁则。
他眯起眼:妻子为别的男人做的事,恕难奉陪。
她笑得颇有些不好意思,被发现了?她留下商陆的真正用意,被喻南发现了?
商陆毕竟是世家女子,从小便要学会看长辈眼色,此刻一见两人眉来眼去这架势便知道了内情,推辞道:“谢过江姑娘好意,告辞。”
“喂喂喂,”江凭阑拦下她,眼睛却看向喻南,“你说我身边都是些男人,也没个女的照应,这是不是不大合适?”
喻南点了点头,这个问题他很早便想向她提出建议了。
“那就让这位商姑娘跟了我呗,”她一边掰手指,一边偏头看商陆,“洗衣,做饭,扫地,随便会什么都成,不会现学也成。”
商陆被她这热情态度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窃窃看向喻南。
喻南含笑,点头,一指隔壁:“只有一个要求,她睡隔壁。”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接近收尾,本章出现的“商陆”其实是个首尾呼应式的人物,有人可能会奇怪为何要花大篇幅写这个小配角,对此稍稍剧透,商丫头今后还是很有用处的。另,本卷还剩最后一个小高\潮。
☆、风雨夜,杀人天
二月初七。
皇甫边境小镇一家住店里,雪色长衫的姑娘正垂着眼立在桌案边研磨,极有涵养地不去看那些打了封条的密报。当然事实是,她看了也不懂,那些密报都用奇异的文字书写,跟鬼画符似的。
桌案边一身黑衣劲装短打的女子将密报一部分烧毁,一部分封好,颇有些疲累地扭了扭脖子,伸了个懒腰,然后朝倚着床背的人笑盈盈道:“今日只有五封,替我送出去,有劳。”
“只有?”男子声音听来淡淡倦意,不过开口说了两个字便咳起来。
她立时赔上个真挚的笑容,起身将窗子给合了,嘀咕道:“北国果真冷得出奇。16 ”
研磨的女子手中动作顿了顿,奇怪道:“我倒觉着近日和暖起来了。”
这一句立刻遭来对面人的白眼,她自觉失言,莞尔道:“山里冷习惯了,才不觉着有什么,想来夫人应该很不适应。”她说罢瞧了床上人一眼,那男子嘴角浅浅笑意,正若无其事望着窗柩。
她也忍不住低头一笑。家主身子不好,先前似乎受了不小的内伤,这一路多数时候都卧病在床,夫人每日都要嘲笑他好几遍,却总在听见他咳嗽的时候去关窗子,一边嘀咕“今天好冷”。其实夫人更喜欢开着窗子,用她的话讲,那叫“呼吸新鲜空气”。
主仆几个正是喻南、江凭阑和商陆,三人自一月前离开普阳城向北去,一路走走停停,昨日方才入了皇甫边境。为掩人耳目,也为免去他人奇异的目光,商陆称喻南为“家主”,江凭阑为“夫人”。两人对此都无甚介怀,一个称呼而已,况且到了皇甫便是假夫妻,早些预热也好。
“夫人今日想吃什么?”商陆研完了墨,搁下墨锭,望着江凭阑头顶问。
江凭阑摸了摸肚子,颇有些憧憬道:“想吃蛋糕,想吃牛排,想吃巧克力,想吃膨膨冰。”
商陆愣住,“蛋糕是拿鸡蛋做的糕点?牛排是以牛肋烧成?那巧……克力是什么?膨,膨,冰又是什么?”
江凭阑瞥她一眼,“都是你再怎么学也做不出来的东西。”
“那……那我去吩咐店里的伙计。”
“得了吧,别说是这穷乡僻壤里的伙夫,就是皇宫里头的御厨也没这本事。”
“夫人,您究竟何方神圣,吃得这般精贵。”
“你不如问问你那宝贝八卦盘。”江凭阑站起来活动了一番筋骨,“我去外头练功,你去看看药熬得如何了,随便准备两个小菜就行,反正就我一个人吃。”她说罢出了门,留下商陆和喻南两人在房里头。
“家主,”商陆小心翼翼看喻南一眼,“您为何总是不同夫人一道用饭?”
他没答,眼望着窗柩道:“药随便熬一熬就成,于我也无甚大用,去多准备几个菜。”
她恭敬应下,一脸疑惑地转身。家主实在是个奇怪人,说郎中开的药无用却也不拒绝喝,从未见他认真吃过什么菜,最多只是白米饭就汤,还每次都是夫人以“你不吃饭伤怎么好这伤不好还得拖累我”的理由逼着他吃下去的。
“家主,”她推开房门却又停下来,转头犹豫道,“我觉着……夫人其实很想有人跟她一起吃饭的。”
床上的人闭着眼,似乎睡着了没听见这一句,她只好轻手轻脚掩了房门下了楼。
……
“商陆啊,”江凭阑用过饭,搁下碗筷认真道,“你的厨艺已经从我心情好也吃不下去到我心情不好也吃得下去了。”
她将这话在脑子里过滤几遍才听出是表扬她的意思,莞尔道:“亏得夫人一月来悉心栽培,令商陆得以在客栈酒楼借用伙房研习。”说完又觉得不对,她低低“啊”一声,“夫人今日心情不好?”
“倒也不是,就是右眼皮一直跳。”她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眼皮,而后自失一笑,“在这里待久了,都变迷信了。”
商陆探头望了望窗子外,边收拾碗筷边嘟囔:“今日的天气也确实有些古怪,这边境照理说是没有梅雨的,即便有也不是这个时节,怎得又闷又湿呢……”
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吱呀”一声关上,江凭阑见商陆走了,便打理起这些时日以来被整理归类的密报,一边自语道:“正月十五新帝登基,建国大昭,定都原微生皇城,更名‘昭京’。武丘平任镇国大将军……”她忍不住笑出声,“这封号真是见一次笑一次,还镇国呢,大昭有这种国宝,不阵亡就不错了。”
床上的人淡淡看她一眼,似乎早已习惯她这不饶人的毒舌,继续闲闲喝茶。
“今日二月初七,微生是一月末旬入的西厥境内,没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大约一切都还顺利。”她细细思忖了一会,偏头问喻南,“我那些保镖都被我分派去了大昭各地,皇甫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没有你想要的。”他将茶盏搁到床边小案几上,顿了顿又道,“阿六和十七昨日到的甫京。”
江凭阑轻轻“咦”一声,倒不是奇怪他俩没第一时间给她传信,而是,“他们的脚程居然比我们快这么多?你是不是刻意绕了远路?”
“是,”喻南低咳几声,“总得先养好了伤。”
“我看不是。”她瞥他一眼,“你是想拖时间,好在二月十几才出现在甫京,给神武帝来个措手不及。”
他笑了笑,“既然你这么说,那便算是吧。”
……
入夜,闷湿的空气里氤氲着一股泥土的腥味,江凭阑仰躺在床上,不敢翻身以免扰了对床那人歇息,只得大睁着眼望着天花板。
这间客栈地处半山腰,前边是坦阔的平地,后背贴着山石,空气里的腥味令她想起沈府密道外那个蛇窝,总觉得地上有蛇簌簌在爬,实是睡不着觉。好不容易有了倦意,半梦半醒间听见敲门声,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一偏头感觉床前有人,大惊之下便要坐起,忽然被人按住了肩头。
这手势再熟悉不过,她立时停住了动作,然后感觉到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质地柔软,似乎是她的衣服。
今夜无月,屋内又熄了烛,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只能根据这件衣服猜测喻南的意思,放轻动作开始穿。
喻南走开去,附到门边道:“谁?”
门外似乎是店里的伙计,细声答道:“楼下的房客说方才瞧见了蛇,从窗子外游走了,怕正是往客官您这间房来的,小的特意来提醒二位一声。”
“多谢。”喻南答完这一句便无声步至床边拉过江凭阑,带着她掠出了窗子外。
他们这边一掠出窗,身后门“砰”一声被推开,门窗对流,霎时间风声大作。江凭阑被喻南一路拉着跃上客栈背面山石,沿着山路往上奔去。
她并未对这一举动产生任何异议。首先,离开是对的,这么黑的天,哪怕是喻南这般目力过人的习武者也不可能看得清蛇往哪游走,最多只能靠声音辨别,那店伙计说的一听便是假话。其次,不带走商陆也是对的,一来,他们并未对这个人完全放下戒心,二来,即便她当真无害也是个拖油瓶,况且留在客栈比跟着他们还更安全。
“你省些力气,”江凭阑在疾奔中捏住他的手悄悄用力,“我这些时日已经悟出了门道,自己也能使些内力。”
“来不及,”喻南答得很快,“对方非等闲之辈。”
江凭阑微微蹙了蹙眉,喻南口中的“非等闲之辈”该是怎样的人物?不废话,不使计谋,不拖泥带水,直接杀上门来的人物……一声惊雷响,雨簌簌落下,她敛了敛神思,专心望着蜿蜒向上的泥泞山路。
“对方有几人?”
“只有一个。”他答,抬眼望了望远处庙宇,“太快,必须打照面,就在那里。”
江凭阑扭头看一眼,风雨里隐约有个烟灰色的身影正往这边趋近,那速度的确太快,几乎要成了一抹剪影,喻南伤势未愈,又得带着她,要不了多久便会被追上。
两人一路疾奔向山顶,喻南一把将她推进了山神庙里,隔空一掌阖上门道:“待着。”
四扇大开的木门“唰”一下被阖上,与此同时烟灰身影至,喻南一掠上前。
江凭阑并不急着观战,而是先打着了火折子,打算察看一下屋内情形。这是常年训练练就的习惯,身处险地,首先要熟悉周身环境。
她并不怕火光透出去被外头人瞧见,对方既非等闲,从一开始便该知道她在里面。
这山神庙俨然是被废弃已久,四处都结了厚厚的蛛网,木门也是破败的模样,即便阖上了还有风呼呼地灌进来。她仔细敲了敲地上石板,随即自失地摇了摇头,不是哪里都会有密道的,这里是绝路,当真避无可避。
火折子很快熄灭,她不再打着第二支,悄声附到了门边,却忽然被一只手抓住了脚踝。
风卷残云,电闪雷鸣,山雨肆虐里,路两旁的长草被风扯成笔直一线,漫天都是纷落的枯枝败叶。山神庙前交手的乌墨、烟灰两人也似那风,一招一式快到根本无法用肉眼捕捉。
两人从头到尾未有过一句交涉,倒是庙里传出低声细语。
“姑娘,你别怕,我不是坏人。”一名衣衫褴褛的妇人抓住了江凭阑的脚踝,温软道,“你也是来这儿避雨的吗?”
“别出声。”她压低声音提醒,有些奇怪方才怎么没发现这位妇人,回想了屋子里的摆设才明白过来。庙宇三面供了十五座大佛,正中还有一座,靠门这一侧墙边垒了一堆长板凳,想来是从前僧人用的。板凳堆得横七竖八,恰好在底下架构出一块空间来,这位妇人方才就是蜷缩在那里的。
江凭阑让那妇人别出声,她便当真不说话了,将手缩了回去,小心爬到板凳底下,似乎要去拿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