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帝眉心一跳,“老六,出了那么大的事为何不同朕说?”
皇甫赫上前一步,“回禀父皇,当夜儿臣与江大人遇袭不久,京城便出了乱子,朝中亦忙作一团,儿臣见父皇整日忧心谋逆案,便未曾拿此事打搅父皇。”
“事关当朝皇子性命,岂能用‘打搅’二字?你和江大人可有受伤?还有,可曾查明是谁人指使?”
“承蒙父皇关心,儿臣与江大人皆无恙,只是尚且未能揪出刺客的幕后主使人。”
神武帝点点头,又看向江凭阑,“既然如此,江大人所言暗杀一事与沈大人所问又有何关联?”
“回禀陛下,臣回府不久便出了岔子,只觉浑身无力,头昏脑涨,当时还道是先前遇袭时劳碌了身子所致,便早早睡下了,以至后来甫京城中闹得如此沸沸扬扬都毫无所觉。第二日,臣直觉不对便请了朝假,又请来郎中瞧了瞧,那郎中说,臣是误食了毒物。”
她这话一出,四面震惊,十一皇子霍然抬头。
“中毒之事非同小可,江大人为何也同老六一样隐瞒不报?可别说你也是为了不叨扰朕。”
她摇摇头,“臣早年曾被毒蛇咬伤,当时虽保了性命,却也落了些病根,平常倒是无事,然只要稍稍一碰毒,哪怕是食料中偶有的不干净之物,旁人吃了无碍,臣却是要遭殃的。因此,臣只当这回是个意外,况且确实并未听闻谁人与臣一样中了毒的。”
四面几位大臣面面相觑,有几个已经冒出冷汗来。
“原本臣不觉得此事有何要紧,但方才沈大人那么一问,臣倒忽然想起一桩事。当日,臣以女眷身份与诸皇子妃位列同席,曾与六皇子妃谈论起席间饮食,臣记得,说到一碗羹汤时,皇妃笑称,那里头有一味食料叫芫荽,六殿下是最不能忍这气味的。臣想,六殿下一定未曾碰那碗羹汤,而臣却是喜欢芫荽的,因此将它喝完了。”
她说这话说得隐晦,在场那些老谋深算的狐狸却听出了究竟。一名大臣左思右想觉得不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臣有要事急奏。”
“张大人请说。”
那人匍匐在地,神色惶恐,“其实……其实江大人所言中毒之症,臣也是有过的。”
他话音刚落,另一名大臣连滚带爬上前来,“启禀陛下,臣亦有过此症。”
“启禀陛下,臣亦如此。”
“启禀父皇,儿臣亦是。”
在场多是参加了满月宴的人,也多是喝过那碗羹汤的,先前一个个闭口不谈,眼下却全都冒了出来。
“陛下,臣当夜正是因为身体不适,才未能及时调集骁骑营兵马支援皇宫。”
“陛下,臣亦是因为身体不适,才令小人有了可乘之机,将水龙局全面封锁,致使火势蔓延。”
“陛下,臣怀疑,当日那碗羹汤有问题,目的正是为了迟钝臣等在兵变之时的反应,而对方见六殿下未喝下羹汤,这才使出刺杀之下策!”
这个“对方”指的是谁,在场之人心知肚明。十一皇子脸色发白,浑身的骨节都在颤,却始终静默不语。
“胡闹!”神武帝大怒,手指着底下人,“你们一个个可都还将朕放在眼里?事前不奏,这时候倒懂得嚷嚷!”
“陛下息怒!”江凭阑一个大拜下去,“还请陛下听臣一言。”
“你说。”
“满月宴当日,朝中所有成年皇子,除去因替陛下接见地方官员未能出席的四殿下以及奉圣命出京未归的九殿下外皆赴了宴,朝中重臣亦大多在场,假设羹汤确有问题,那么这就是一桩谋害众皇子与重臣的惊天大案,敢问,谁人有此胆量?因此,即便有谁真要在羹汤里做手脚,也必然不会落下可供人查证的把柄。诸位大人与几位皇子虽在当夜感觉到不适,并因此错过了最佳防御时间,令废太子侥幸攻入皇宫,放火烧城,但那些不适之症却在第二日消失无踪,即便请了郎中来也未能瞧出什么,只道是疲累所致。敢问诸位,下官所言可是?”
“江大人所言极是,臣在此之前,甚至都不晓得自己曾中过毒。”
“臣亦如此。”
“儿臣亦是。”
“陛下,”江凭阑在众人表完态后再度开口,“倘若不是臣这身子尤为受不得毒物,想必真相绝不会在今日浮出水面。虽不知沈大人是从何处得知,但臣确是能查明此案的唯一人选,还请陛下命御医与三法司即刻入殿,臣愿配合调查。”
神武帝微微愣了愣,似乎有些犹豫,“江大人身份特殊,如此,怕是要委屈你了。”
“能替陛下分忧,即便赴汤蹈火,臣亦在所不辞。”
……
金銮殿里的案子从清早查到晌午,江凭阑本就重伤未愈,实是被折腾得身心俱疲,一回到马车里便睡了过去,再醒来天都黑了,看见商陆侍候在她房里,才知自己已到了宁王府。
“凭阑,你醒了。”
她点点头从床上坐起,透过琉璃墙望了望隔壁。
商陆立刻心领神会,“殿下在书房。”
“劳碌命,刚从鬼门关回来就折腾自己,”她皱皱眉,“他一直在书房?”
“你在马车里睡着了,李乘风那小子哪敢叫醒你,是殿下背你进房的,在这坐了一会后就去书房了。”
江凭阑点点头,点完又觉得不对,“背”这个姿势,怎么着也会压着他的肩啊,“他的伤不要紧了?”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殿下看上去心情不大好,晚饭也没用,还交代了任何人不得打搅。”她说完又像是想起来什么,“哦,对了,吕先生在府里呢!”
“吕先生?”江凭阑笑出声来,“那就是个书呆子。”
“可是我觉着这位先生不一般,你睡着的时候他来过房里,应该是殿下吩咐的,替你施了针灸之术。”
江凭阑这下倒有些意外。先前她一直觉着犯困,去金銮殿的路上才得知是皇甫弋南做了手脚,目的是为了让她能够骗过御医,伪装出早年落下病根以及中毒的迹象。她当然没有被蛇咬过,也在看见六皇子不碰那羹汤时心生警惕,未曾喝过一口。不过,她一直以为这手脚是何老的手笔,倒不晓得原是吕仲永,用的还是针灸这种在当世比较厉害的医术。
“想不到这呆子还有两手。”她咕哝一句,“他在哪?我去跟他道个谢。”
“吕先生说想参观王府,下人们就带着他去了,眼下也不知走到何处了,可要差人去请他来?”
“不麻烦了,我去找他,顺带走走。”
江凭阑穿了衣服出了门,问了下人才知吕仲永在夜游王府后饿了,自顾自跑去了后厨。她无奈摇头,朝后厨方向走去,心想皇甫弋南没吃晚饭,刚好也给他捣腾点吃的去。
远远就闻着了桂花糕的香气,她走进去,正瞧见吕仲永跟贼似的在啃糕点,看见她来险些吓得手一滑掉了半块。
“牛牛牛……啊不,王……王妃。”
“我记得你好像说过,夏日不宜吃糕点,容易涨肚。”
他被问得噎住,一张脸涨得通红,咳了半天才算好,不好意思地答道:“确实不宜,不过稍微吃些没那么严重的。那天我是……我是故意不吃的,我爹说出门在外不能接受陌生人的吃食。”
“那你现在怎得不怕我们毒死你了?”
“牛……啊王妃,咱们都是同生共死过的关系了,您不会害我的。”
“看你这别扭劲,爱喊什么就爱什么,不用叫我王妃。”她白他一眼,“不过也别跟我套近乎,同生共死?我跟你很熟吗?”
“咱这还能叫不熟?”吕仲永笑呵呵的样子,“你看,这宁王府是你的家,我与你要是不熟,又怎好意思在这里大摇大摆参观,还跑来后厨吃桂花糕呢?哎,不过不是我说啊,这宁王府可真大,起码得有八个吕府那么宽敞!还有还有,这里景致也好,”他朝远处指指,“那里的回廊,冬天下起雪来一定很美吧?”
江凭阑回头看了看,似乎在想象什么,“也许吧,我还没有在这里过过冬。”
吕仲永又一指,“那还有那边,那边的池子……”
江凭阑实在懒得听他啰嗦,也早就在他的话唠攻势下将道谢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打断他道:“这盘桂花糕你没拿手碰过吧?”
“没有,没有!”他立即举三根手指作发誓状,“我很爱干净的。”
“那我给皇甫弋南送去。”她说罢端起盘子就走,却忽然被吕仲永叫住。
“等等等等,你说给谁送去?”
她回过头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有什么问题吗?”
吕仲永大瞪着眼,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赶紧闭上嘴巴,摇头。
江凭阑却是个直觉向来敏锐的,走回来搁下糕点,“老实交代。”
“牛小妹,如果你不知道,那我就不能说。”
“如果我知道,还用你说?”
“这是……这是为人医者要坚守的道德底线!”
“哦?”她也不知从哪掏出把锃亮锃亮的刀子,在吕仲永面前晃了晃,“道德重要,还是命重要?不如你选一个。”
吕仲永死命往后仰,生怕那刀子戳着自己,“牛……牛小妹,咱有话好好说,你一个女孩子,不能这么粗暴。你若总是这样,将来生了孩子,那孩子会跟着你学坏的,你就算不为了你自己考虑,你也得为了你孩子的将来着想啊!”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我只想让你在道德和命之间选一个,”她刀子一侧,“三,二……”
“命!”吕仲永死死闭着眼睛,自我安慰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牛小妹与牛小弟伉俪情深,恩山义海,告诉她应该不算违背医德……没错,不算!”
“别废话,快说。”
“是……是这样的。”吕仲永咽了咽口水,确认四周没有别人,才轻声道,“殿下长年服毒,味觉早就坏了,吃甜的是苦,吃苦的是甜,你拿这么甜的桂花糕给他,岂不是要他的命吗?”
江凭阑手一颤,“咣当”一声,刀子落到了地上。
☆、缱绻
“长年服毒,味觉坏损,吃甜的是苦,吃苦的是甜?”江凭阑愣愣看着同样愣愣的吕仲永,重复了一遍,又重复了一遍。
吕仲永见江凭阑一脸遇了鬼的模样,觉得自己似乎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可说都说了也没法收回,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一声,“不止甜和苦,咸淡酸辣也是,殿下这样已经……已经很多年了。这说病也不能算病……”
江凭阑已经听不大清吕仲永在说什么了,她只是麻木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嘴不停蠕动,而心思却越过了他,落在很远的地方。
认识皇甫弋南以来,几乎从未见他与人同食。他的一日三餐都由南烛单独准备,她一直以为是他金尊玉贵,不屑与那些身份低微之人吃同样的东西,甚至还埋怨过他,让她成天一个人孤零零地对着一大桌子菜。
可即便是那样,他却对她有过不止一次的例外。
杏城比武招亲过后,他与微生玦在沈府养伤,她邀请他去吃火锅宴,他不曾拒绝。
一路北上入皇甫,她以“不吃东西伤怎么会好”这样的理由逼着他一日三餐顿顿不落,他白米饭就汤,一口一口咽下。
第一天住进宁王府的时候,他问她要不要一起用饭,她却挂心着阿迁的伤势对他说了“不”。
还是那一天,她有意捉弄,将一只鸡腿塞进他的嘴里,并勒令他“不许吐”,他皱着眉艰难吃完,问她:“好吃?”
冠礼当日,她在席上剥好了一颗荔枝,刚想吃却被他一偏头含进了嘴里,他品了很久,说:“好像是酸的。”
入仕那会,她有日一时兴起亲手熬了锅燕窝粥,大部分给了阿迁,留了一小碗给他,他含笑吃完,然后说:“是甜的。”她有些奇怪,问他是不是糖撒多了,他却答:“没有,刚好。”
……
十个月,她认识他近十个月,也几乎与他朝夕相处了近十个月。那么明显,那么明显,她为什么从来看不见?
耳边仿佛响起沈府密道里,他似询问更似叹息的声音:“江凭阑,你对谁都这么有情有义吗?”
彼时她笑得气死人不偿命,答:“是啊,除了你。”
是他当真藏得太好,还是她总将情义慷慨赠与他人,却独独漏了他一个?
书房里的油灯燃得很旺,偶有风吹过,明明灭灭的光投在宣纸上,照见那里的墨迹,有些别扭的一笔一划。听见敲门声,桌案边的人搁下笔,抬头看了一眼,随后将宣纸收起,压在一叠公文下边,“进来吧。”
“我腾不出手,你来一下。”
他摇着头站起来,似乎有些无奈以自己的身份还要做替人开门的活计,打开门却见江凭阑端着一堆碗碟,忙得就差连嘴都用上了,而这门在外边不是一推就能开的,也难怪她说腾不出手。
他愣了愣,还在端详她手里的菜色,却听她气冲冲道:“皇甫弋南你有没有眼力见,还不快帮我端进去?”
他挑了挑眉,见只有一副碗筷,“我好像说过书房里不准带进这些,你吃完了再来。”
“谁说这是给我吃的了?”她白他一眼,将两盘菜递到他垂着的右手边,示意他接着。
皇甫弋南低头看一眼,犹豫一会还是妥协了,用左手接过后转身朝里走去。先前心急忙慌的人却没有马上进门,一直杵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
果然啊,只要用了心,即便他藏得再好,她还是能发现的。
她端了那么多东西来,腾不出手也不喊下人帮忙,只是为了验证那个一直埋在心底的,有些可怕的猜想。
在何府,他抱她的时候,用了靠床里侧的那只手,看起来有些别扭。
听商陆说,他是背着她回房的,而不是打横抱着。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下午,打发了所有侍候的下人,连李乘风也吃了闭门羹。
……
半晌,江凭阑深吸一口气走进去,将书房门紧紧阖上,“皇甫弋南,你的右手……”
他浑身一僵,迟迟没有回过头来,也迟迟没有答。
江凭阑只觉鼻子发酸,好似再不能隐忍克制,那些他不愿意让人知晓的,藏掖在心底的秘密,或是陈旧了的,或是新鲜的……她忽然走上前去,手指慢慢穿过了他的臂弯。
皇甫弋南一颤。
她的手缓缓滑过他身上柔软的绸缎,摩挲着那些以金丝线勾勒而成的纹绣,然后一点点在他身前合拢,绕成一个难解的结。
这个素来以女儿身行男儿事,永远骄傲永远理智的女子,第一次懂得拥抱,懂得爱懂得痛,懂得他也懂得自己。
这天夜里,皇甫弋南吃到了人生第一盘炒苦瓜,是江凭阑生平第一次炒的苦瓜。江凭阑炒完尝了一口,苦得喝了大半碗白水才勉强忍住,而皇甫弋南在某人灼灼的目光里吃完整盘苦瓜后喝了三大碗白水:被甜的。
那碗明明很甜却苦不堪言的燕窝粥,他是含笑喝的。
这盘明明很苦却甜得发腻的炒苦瓜,他是皱着眉吃的。
人生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别人觉得苦的东西,你或许甘之如饴,别人觉得你该哭,你却偏偏从眼角笑到了眼尾。
冷与暖,总是只有自己知晓。
一生里尝过太多种滋味,酸甜苦辣,到最后却只能记得最鲜明的那一种。
一生里听过太多话,大部分听了也就忘了,可很多年过去了,当他辗转反侧不成眠,却总是记起这一夜。
这一夜,她第一次主动抱着他,将脸颊轻轻贴在他的后背,闷闷地说:“什么时候能好?会好的对吧?何老一定会有办法的……如果真的好不了,我来当你的右手吧。”
如果真的好不了,我来当你的右手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谁又能想到,这个坚韧到有些固执的女子,从此后,永远站在了他的右侧。
……
这是一个多事之秋。
皇甫历史上几件改变未来政局走向和王朝命运的大事多发生在这一年的秋冬,只是高瞻远瞩真知灼见的毕竟是少数,当时的人还反将它们作为茶余饭后的笑话谈资。
先说太子谋逆案。
废太子皇甫嘉和苦心筹谋数月,于八月十三与兵部尚书韦玄徳合力策反京军三大营中神机一营,发动兵变。其夜,大火烧城,甫京沦陷,叛军兵锋直指皇宫,废太子率兵杀至九寰宫,意图逼迫神武帝退位,与四皇子所率禁卫军正面交锋,六皇子率京军三大营中冲锋一营赶至九寰宫救驾,协同四皇子合围,将废太子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