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微微发烫,他又未着寸缕,这么一触,竟惊得皇甫弋南也颤了颤,这一颤过后,他更深地俯下身去,细细攫取她唇齿间清丽芬芳。
他的动作很轻,像捧着一件至宝。江凭阑觉得很奇怪,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吻她,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吻里包含了太多东西,不止是分离数月的思念,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像是害怕,对,害怕。
这是皇甫弋南会有的情绪吗?可他在害怕什么呢?
身子已经酥麻得不听使唤,她心里又有种隐隐的担忧,总怕自己不在这两月发生了什么事,才致使他今日如此失控,因此便觉得气紧,低低喘息里,她稍稍推开他一点。
皇甫弋南感觉到她的动作,也似乎意识到时间过去太久,离了她的唇微微偏开头,伏在她肩头喘着息。
他的手还蒙着江凭阑的眼睛,四下静默里,她的眼一开一合,睫毛簌簌扫过他的掌心,似要痒到人心里去。
半晌,她忽然出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皇甫弋南似乎惊觉于她的敏锐,默了一瞬,转而笑道:“你还有脸问我?”
江凭阑一愣,拂开他的手,看向他的眼睛,奇怪道:“我一没毁容,二没易容,怎么没脸?”
“你此前见过谁,忘了?”
她恍然大悟,难道他的情绪异常是因为这个?
“你说微生啊,不就远远见了一面,我还能跟着敌军元帅跑了不成?”
皇甫弋南还她一个“知道就好”的眼神,为避免压着她,翻了个身让开,自顾自穿起里衣来。
江凭阑看着他行动不便的样子,笑了一会爬起来,“我来我来。”
以皇甫弋南的身份,不论是当年在微生皇宫还是后来回了皇甫,穿衣自然都有人侍候。可这一年来,每每针灸过后,为掩人耳目便不能唤来侍女,因此都是江凭阑给他穿的。一想到自己不在的日子里,他每隔三日便要这样艰难穿衣,她就觉得好笑。
她也不管皇甫弋南脸色多难看,边笑边道:“其实你也可以让吕仲永帮你穿的嘛,再不济还有观天。”
他偏头瞥她一眼,神色不悦。
江凭阑笑嘻嘻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觉得确实有点目不忍视,也便不打趣了,正经道:“对了,问你个事,赵梁和崔远是谁的人?”
皇甫弋南慢悠悠走下床,头也不回道:“你回来以后分别问候了南烛、观天、王姑、张婶、李伯,眼下又提起远在尚原军营的两位副将,却似乎未曾关心过我的伤势?”
永远不解风情的某人相当理直气壮,“早在岭北时乘风便隔几日给我汇报一次,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他似有若无叹一声,想想她先前慌里慌张踹开自己房门又跌在自己床沿的样子也便算了,答起她的问题来,“崔远年轻气盛,好大喜功,擅自对大顺动手并不奇怪,倒说不好是哪个派系的。至于赵梁,那老头是老六的人。”
江凭阑恍然,一面下床给皇甫弋南穿外袍,“诱敌一事原本是想给喻衍攒点功绩,树立军威,这赵梁却逼得他不得不暴露我的身份,还在之后到处宣扬我的神勇,搞得人尽皆知。”
“自然要人尽皆知的。一来能够阻止喻衍坐大,二来也令你在军中和民间声望大增,以此引起神武帝的忌惮,同时也给朝中官员留出话柄,有机会参你一本。”
“所以你才让十一先发制人弹劾我?”
“首先,他有理由这么做,神武帝一直以为当初陷害他入狱的幕后黑手是我们,那么他如今的报复也是情有可原。其次,他与我看起来越是争锋相对,神武帝便越放心将兵权交给他,这不,还派他去前线接替了你的位子。”他笑笑,“只不过,前几日听闻他似乎过得并不好。”
江凭阑愣了愣,“怎么,还有人敢欺负当朝皇子?”
“你带出来的兵,自然敢。”
她张张嘴有些意外,“不是吧,跟过我的那支骑兵队为难十一了?”
皇甫弋南看她这样子笑了笑,“十一弹劾了你,又取代了你的位子,这事谁人不知?那些士兵本就是你亲自挑选,个个都跟你一样是烈性子,便是皇子,他们也得给他些脸色看。你曾说,真心对待谁便能换来谁的真心,我看也并非没有道理。”
她“哈哈”一笑,“苦了十一,也苦了你,一下多了一千两百个情敌。”
他觑她一眼,“信不信我即刻上书,请求将那支骑兵队发配边疆?”
“你敢?”她瞪他一眼,“不过我倒也的确担心,他们如此对待我,咱们那位素来疑心很重的陛下恐怕会看不顺眼。”
“他迟早会找个理由端了这支骑兵队。”皇甫弋南淡淡道,又在江凭阑眉头皱起来前来了个转折,“不过,这是你第一支军队,虽然没拿到兵权和名分,人数也不过区区千余,却足够忠诚,我会想法子保住他们的。”
她讨好一笑,“有劳有劳。”
“此去岭北,除了这支骑兵队,还有一点你做得不错。”
江凭阑本以为皇甫弋南定要责备她亲自上战场的事,不想他却只字未提,奇怪之余也便想通了。以他对自己的了解,想必这些事早在预料之中,而他也从没想她安安分分待在笼子里受人呵护,他经历了太多,因此愈加明白,要在这诡谲的世道活下去,最终靠的只能是自己。
“别卖关子,快说。”她忍不住催促。
“星海平原一役后,你对喻衍、崔远、赵梁三人的处置倒有些叫我刮目。喻衍确实犯了错,为避免神武帝起疑,你非但不能帮着掩饰,还须将事闹大。与十一同理,他与我们的关系看上去越糟糕,便越容易得到神武帝的信任。此番你狠狠奏了他一本,反倒是救了他。而崔远气焰太盛,一百军棍一方面是治了治他,另一方面,这场面整个军营的人都瞧在眼里,自然会暗暗将他与喻衍作个计较,如此便是变着法子替喻衍树立了军威。至于赵梁,”他冷笑一声,“恐怕他还在沾沾自喜,不知就要大祸临头。”
江凭阑狡黠一笑,“我在奏报里特意将赵老头夸了一番,想必他的底细早就被查了个干净,神武帝哪能留着老六的人坏了岭北的事?至少在这一点上,咱们跟老皇帝还是一条船的人。”
皇甫弋南含笑看她一眼,似乎很满意她这一年多来的进步,却也不多夸她,淡淡道:“此前不知你在行兵打仗之事上也颇有天赋,如今晓得了,整理了些兵书放在你房里,回头好好看。”
得意洋洋的宁王妃回了房,立刻被案几上厚厚一沓半人高的书册给惊得退了出来,苦着脸大骂:“天杀的皇甫弋南!知道我记性好也不能这么折腾我吧!”
☆、登基称帝
宁王妃归京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宫中,第二日朝议时,神武帝也对此前以十一皇子为首的一干人的弹劾奏本表了态,虽认定江掌院确为越权掌兵,却并未对其“谋逆之嫌”作过多探讨,只象征性剥夺了她对岭北战事的发言权。
自然有人对此感到不满。十一皇子当初也不过是因了点风吹草动便被押入大牢关了三月之久,如今陛下竟对江掌院丝毫不疑心,前后一比较,实是令人不平。
又过几日,十一皇子在前线亲自整束军队,将江掌院先前点的那支骑兵队打散了编入其余各营,并调离了尚原。陛下明面上没什么表示,私下里却是龙颜大悦。很显然,他虽出于某种原因有心偏袒江凭阑,但也不可能不忌惮这等牵涉军心民意的大事,如今自家儿子看这支队伍不顺眼,也算替他解决了心头大患。
深宫密阁里,幽微烛火忽明忽灭,隐隐传来两人的谈话声。一人低伏在帷幕外,宽大的斗篷遮没了她的身形,只能通过声音辨认出是个年纪尚小的女子。
“启禀陛下,属下已查明喻妃下落,他似乎并未起疑。”
“似乎?”帷幕后的人冷笑一声,“你应该晓得,朕不喜欢听任何没有把握的话。”
“陛下息怒。”她伏得更深,“自从回了甫京,他对属下的态度便一直不大明朗,属下也实在摸不透他的心思。”
“七年之期将近,过了冬至便又是一个七年,朕等得太久,早已没了耐心。”
“属下明白。”
“光是明白这一点还不够,你须得想得更清楚些。尤其记得,你姓千。”
“属下不敢忘。”
“还有你们家主,望他也永远记得。”
“陛下放心,江氏虽对家主起了疑心,却还不至于影响大局。家主要我提醒陛下一言,注意养贤书院的动向。”
“此事朕自有计较,下去吧。”
……
又一年秋。
大顺占领河下近三月,其间历经大小战役十五起,始终岿然不动,却于八月初十忽然弃城而退。昭军挥兵入驻河下,被伺机已久的皇甫军队团团包围。
七日后,八月十七,一个足以震动三国、惊骇世人的消息自前线传来。正当大昭与皇甫为争夺河下战得不可开交之际,大顺卫玦亲率二十万大军现身大昭西南部长辽省,以强硬攻势叩开长辽大门,兵分三路,不出一日,全省沦陷。
巨浪拍石,卷起千堆细雪,无人不畏而生寒,就连皇甫神武帝也为之震惊,念着那人的名字久久难安。
卫玦,微生玦。
这是他做梦都想杀的人。微生皇室覆灭,却独独逃出了一个皇三子,像他这样的人,岂能不明白赶尽杀绝的要紧?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纵虎归山并非一时大意,而是当真杀而不得。
去年普阳城围剿失败后,他曾秘密派出手底下最精锐的杀手一路追踪,为此大损一番,却还是让微生玦躲进了西厥。
西厥内战爆发后,他也曾一度以兵械、火药秘密支持王族的死敌,可终归鞭长莫及,挡不住微生玦一次又一次大胜而归。
岭北战事起,他牢牢盯紧此人动作,无奈又一次被迷惑了双眼。微生玦耗时大半年,要的竟不是打通岭北地界,而是借战争消耗大昭军力,转移世人的关注点,好在两国皆无防备之时对大昭西南各省一网打尽。
他以三万兵马吊了两国整整大半年,大大保存了己方实力,为的就是今日这二十万铁蹄踏破大昭山河!
八月十八,大昭怀盛帝气急败坏下旨,令镇国大将军武丘平即日自岭北撤兵,率军赶赴长辽,同时征调西南全境地方军共御外敌。
同日,皇甫神武帝火速传信,令十一皇子与喻衍收束兵力,放昭军撤退。
九月初一,历时整整九个月的岭北战事彻底结束。皇甫朝廷最终平定岭北动乱,收复失地,解决了多年来的边境隐患。岭北草案拟定人江掌院成为此事件中最大功臣,不过,朝廷暂时没空封赏她,也没空清洗岭北的大小官员,举世都将目光投向了大昭西南。
大顺二十万铁蹄所向披靡,不到半月便攻占了西南三省。大昭政权本就尚未稳固,尤其是远离京城的西南一带,如此攻势之下,许多县城大开城门以示投降,几乎战意全无。
九月初八,一支十万大军自皇甫南境秘密南下,随时准备支援大昭,领兵人正是方才自岭北凯旋的喻衍。
面对大顺的铁蹄,一月前还剑拔弩张互相撕咬的皇甫与大昭忽然同心协力起来。关于这一点,世人是想不通的,但三国高层却都心知肚明。
大昭这个政权是“虚”的,再耗个几年,待时机成熟,皇甫要它亡,它便不得不亡。可一旦微生玦打入大昭建立新的政权,那便成了“实”的,届时,南国将重新脱离皇甫的掌控。
蛰伏近二十载,好不容易扳倒了微生王朝,帝业将成,大统在望,神武帝又如何能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而他选择喻衍的理由也很简单:合适。此人比朝中几位老将更了解厥人,也绝对精通防御战,且从岭北战事来看,他对朝廷暂时没有二心,也与皇甫弋南不存在瓜葛。更重要的是,相比面临皇子领兵出京的风险,上台一位将军根本算不得什么。
九月二十五,皇甫十万大军进驻大昭西南,表意声援大昭。
九月二十八,大顺铁蹄在横扫西南第八省时受到皇甫阻碍,两军于长空野正面相遇,连战七天七夜,仍旧僵持不下。
好似是天意要弥补当世两位将才四月前未能在尚原全力一战的遗憾,长空野成了微生玦和喻衍的对决之地。前者尤擅灵活的游击战以及大胆的突围进攻战,后者则精于防守,一个锐不可当,一个坚不可破,可谓是矛遇上盾,盾遇上矛,谁也讨不着好。
无边旷野,血火漫天,这一战的激烈已不能单单用死人白骨来清算,据说在那七天七夜里,所有流经长空野的大小河川都被染成了赤红色,周边三省一时竟无水可饮。
萧瑟秋意里,长流之水被热血浸泡得滚烫,远望宛如煮沸的茶汤。
很多年后,长空野一役被誉为矞洲大陆史上最旗鼓相当的战役之一,无数军事大才猜测,倘若不是后来的第三方插足,这场仗恐怕要打个地老天荒,打到两边的主将都精疲力竭而亡才是。
不过,又有人说了,皇甫那位倒确实是个实心眼,可以大顺卫玦的狡猾心性,怎么也不会让自己活活累死的嘛。
打破了长空野一役僵持局面的是来自昭京的皇城军。大昭的军力一直很虚,就跟这个政权本身一样空有皮囊,可皇城军的战力却是不容小觑的。一味固守京城显然不明智,一旦西南全境沦陷,大顺军队必然一路东深,到时,即便皇城守备再森严也不过是一张纸,一推便倒。因此,大昭怀盛帝此番也算下了血本,不惜冒着滞空京城兵力的险,誓要将大顺阻在西南之外。
十月初八,大顺同时面临皇甫与大昭两边的炮火,终于支持不住,退守龙泉省。
十月半,皇甫与大昭乘胜追击,意图收复失地,却被大顺铁蹄阻在龙泉之外,难进半分。
刚打破的局面又陷入了僵持。尽管此战不过打了不足两月,却因其极强的侵略性与铁血攻势,令三国消耗巨大,不论哪方都已不堪重负。
大顺前身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藩国,即便西厥全民皆兵,二十万兵马也已是倾国之力,自然经不过折损。大昭更是不必说,本就空有军队而无战力,岭北战事又令其大损元气,此番连皇城军都搬出来了,可见也是走到了穷途末路。至于皇甫,十万精军虽算不得什么,可问题在于,这是大昭和大顺的战事,插手已是破了例,难不成当真要源源不断支援南国吗?
皇甫朝堂日日“鸡飞狗跳”,无数官员大臣上书请求陛下撤兵。十万精军兵损过半,如今不过余寥寥三万,能阻挡大顺的攻势已是不易,真要替大昭收复失地,起码还得再派出一支同等数目同等精锐的大军,即便最后胜了,皇甫也将大伤。岭北初定,太多事亟待处理,皇甫不能再为大昭耗费太多心力了。更何况,大顺占领的西南七省尚未擦着皇甫边境,待国内休养生息数年,哪怕数月,到时,再做打算也不迟。
一连七日,奏折叠了近半人高,神武帝终不能一意孤行,于十月二十三下旨退兵。
十月二十六,皇甫军队撤退,大昭挣扎几日后自知无力挽回局面,为保存皇城军实力,只得灰溜溜向东撤离。
虽是没了两国的掣肘,大顺却也并不贪婪,立即停止了向北向东深入的攻势,急急收束兵力,开始着手整顿西南七省。
十月二十八,一个惊世消息再度自西南传来。大顺向世人宣布,将全力扶持一个政权上台,并甘为其附属藩国。这个存在了短短两百多日的王朝就此倒台,而它所扶持的这个新立政权的当政者,他的名字叫微生玦。
消息一出,举世哗然。当年微生皇城里第一顽劣、第一愚钝、第一不学无术,以风流二字‘誉’满天下,后于亡国之际弃城出逃,为无数人所不耻的皇三子,失踪近两年,却原来从未远离过世人的眼睛。
那个令敌军望而生畏闻风丧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顺卫玦,竟是微生玦!
一朝国破家亡,他甘愿被世人唾弃,甘愿俯首尘埃,孑然一身入西厥,再度走出时,却是凤凰涅槃。
这么多年,是世人错看。那是真正的王者,胜过每一位死在城破里的皇子,十七岁的少年用自己的脊梁背负起整个家国,从此雄心深潜。一朝归来,他一柄□□一身金甲,以铁血手腕踏碎仇人的山河,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