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品级不高,按规制穿绯色官服,虽不如正红艳丽,却也很衬肤色,终归要比平日里乌漆墨黑的衣裳好看。
素来清冷,即便情动也很能自制的人忽然就忍不住想多看一眼。
江凭阑见皇甫弋南没有要走的意思,皱皱眉开始赶人,“傻站着做什么?外边冷,快回屋去。”
他嘴角一弯,“看你上了马车就回。”
她有点奇怪皇甫弋南今日怎得跟小媳妇似的这么缠人,瞪他一眼扭头出府,跟着宣旨公公上了宫里的车驾。
阴郁的天忽然扬起了细雪,很快便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冰渍,马车辘辘朝皇甫宫行去,一路留下一串蜿蜒的车辙印。
一缕细雪顺着窗子飘进车里头来,恰落在江凭阑手边,她的心莫名其妙砰砰砰地跳起来,不知怎么就转过身去掀车帘,这一眼回望却早已看不见皇甫弋南的人,只得作罢。
半晌她摇着头笑起来,心道自己果真是被保护得越来越“弱鸡”了,进个宫也能吓成这样。倘若这一趟有危险,皇甫弋南怎会就这样放她离开,连个亲卫也不留给她?
雪越下越大,风卷着帘子呼呼往里灌,她拍拍脸强迫自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偏头望一眼沉浸在雪色里的金碧辉煌的皇甫宫,又弯下腰摸了摸靴子里藏着的枪。
虽说是宫闱禁地,可以她双重身份的特殊性,一般是不会被要求搜身的。匕首自然带不得,可这枪古代人不认识,就算被发现也有个说辞,她便顺手捎上了。
冬至前后天日很短,江凭阑下马车时天已黑了,她跟着公公一路往烛影幢幢的金銮殿走,入殿后又穿堂过廊往内阁去。
内阁灯火通明,神武帝似乎正在批阅奏折,听见响动抬起头,见是江凭阑便笑了笑,看起来颇为和蔼的样子。
江凭阑中规中矩行官礼,“微臣参见陛下。”
老皇帝将奏折搁到边上,含笑道:“江大人,朕寻你来,是想与你商讨院选之事。朕年纪大了,都快将这事给忘了,今日未时忽然记起,这才匆匆召你入宫,还望你莫怪罪朕。”
她在心底“呵呵”一笑,心道您这精明人还能有忘了的事,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微臣不敢,陛下体恤为民,日夜操劳,应保重龙体才是。”
“这一年岭北与西南频频生乱,朕对养贤书院确实疏忽了,也不晓得现如今学生们成不成气候,你给朕讲讲吧。”
江凭阑愣了愣,不大明白如此口对口凭空该如何讲,学生们的“档案”她倒是记得清楚,可总不能被神武帝知道她早就背好了吧?
她只得答:“陛下,事出紧急,微臣尚未来得及准备名册,书院里头倒是有两份,可要命人去取来?”
神武帝思忖一会,皱了皱眉,看一眼侍应在旁的掌事公公,“此事是朕考虑欠周,天福,你去安排一下。”说罢又看向江凭阑,“还须委屈江大人在朕这里多等上一会了。”
“陛下言重。”
江凭阑嘴上说着客气话,心里却不安起来。什么临时才记起院选事宜,什么忘了提醒她准备名册,这种鬼话她是不会信的,老狐狸分明是故意要将她留在宫里。
这么说来,难道宫外出了什么事?
夜渐深,四下寂然,神武帝旁若无人地继续批阅奏折。江凭阑被赐了座,坐在下首位置静静等着,一面安慰自己,皇甫弋南从来神机妙算,王府守备也森严得飞不进一只苍蝇,哪怕真有危险他也一定应付得来。退一万步讲,老皇帝就在自己跟前,真要闹出什么来,她还有挟持天子的下策。
神武帝始终没说话,江凭阑也不能比他先开口,只得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从宫里到养贤书院打一个来回,正常速度是一个时辰,慢也不过再添两炷香,眼下却已近一个半时辰。
“这些人办事真是越来越不妥帖利落,”神武帝拿起最后一本未翻阅的奏折,蹙着眉说了一个半时辰以来的第一句话,“这都多久了,天福?”
掌事公公安排了人便回来继续侍应在旁,此刻眼见龙颜不悦,慌忙低下头去,“陛下息怒,约莫是雪天耽搁了,奴才方才出去瞧见,那雪都没到脚脖子啦!”
江凭阑一直耐着性子端坐着不动声色,听见这话终于忍不住朝窗柩望了一眼。窗子没开,却还能隐隐约约看见外头大雪纷扬,不论神武帝是否使了绊子有意留她,这雪再积得厚些,马是当真要跑不动了。
又过一炷香,取名册的人终于披了一身雪回来,她暗暗吁出一口气,接过名册跟神武帝中规中矩汇报起来。
书院学生的情况自然瞒不过神武帝,她也不打算掩饰什么,将那些学生的奇异之处都讲了。神武帝认真听着,时不时点点头,偶尔露出些惊讶的神色,再偶尔在一式两份的另一份名册上做些批注。
她言简意赅汇报完,语速快到一旁的天福直皱眉,神武帝却没怪罪什么,似乎挺满意的样子,含笑道:“想不到一个小小书院竟还人才济济。此番院选赶不及大肆操办,便如此从简吧,朕挑选了几位学生,明日让他们入宫来,给朕瞧瞧。”
“微臣谨遵圣意。”江凭阑应了声,接过天福递回来的名册,也不急着翻看,一副要退下的模样。
“江大人不先过目?”神武帝抢在她行礼前阻止道,“朕对这些学生不比你了解,方才也不过粗粗一听,还是先瞧瞧有没有漏下的才好。”
她只得说一句“微臣失虑”,翻开名册查起来,为避免老狐狸再找茬,细细看完一遍后随口说了两个名字,“这二人也是人才,微臣觉着可一并请进宫里来。”
神武帝点点头,“便如此吧。你今日辛苦,天福,安排车驾送江大人回府。”
天福应一声,引着江凭阑出殿去,一路慢吞吞往前走,一抬头瞧见外头足以没到小腿肚的积雪,讶异出声:“哎呀,这可如何是好,马车怕是要行不动啦!”
确实行不动,即便在车轮上缠链子也不可能管用。江凭阑微微皱眉,雪是刚积起的,宫人们自然还来不及清扫,若说今夜真有什么阴谋,怕是连天意都在成全神武帝。
“江大人,您在这等会,咱家去想想法子,看能不能给您弄匹好马来。”
“劳烦公公。”她微一颔首,却在天福转身离开的刹那狂奔了出去。
她等不了了。如果这是一个局,那么所谓的“弄匹好马来”根本就不会来,她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不可能束手将自己或皇甫弋南的命交给神武帝。
大雪纷扬不息,似呼啸更似悲号,江凭阑逆着大风一路奔出回廊,一脚踩进雪地里。积雪漫到小腿肚,刹那间彻骨的寒,她却似毫无所觉,飞快抬腿,又是一脚。
没有闲工夫一脚一脚踩,她咬咬牙狂奔起来,只要出了前边这道宫门就可以动武使轻功,而一旦出了皇宫,她就能招呼来自己的马。
刚积起的雪松软,她跑得极快,好几次险些身子一晃跌倒,却又拼死稳住,她知道,身后有一双眼睛看着她,而她永不会在那人面前倒下。
雪夜寒气逼人,她被大风迷了眼,脸颊冻得通红,绯色的官服生生被大雪染成了半白,双腿也很快麻木到失去知觉,浑身似被刀子一楞楞刮过,每向前一步都如遭凌迟。
重重宫阙,华艳明堂,高处有黄袍人凭栏而立,望着冰天雪地里那远去的小人笑意盈盈,“连身大氅都没有,天福,你好歹该给她一把伞。”
天福弯弯嘴角,“陛下息怒,是奴才疏忽了。”
宫墙深深,隔绝了天寒地冻里的一切援手。这座深宫从来都是冷的,从前是,今夜是,往后亦然。
江凭阑在三更半出了皇宫。她虽因当初杏城沈府里柳瓷的“魔鬼训练”变得不大畏寒,却也经不起这般折腾。雪水已经浸透了她的里衣,更要紧的是两条腿几乎硬成了梆子,似乎一敲便能折断,光是翻身上马的动作便努力了四次。
即便如此,她扬鞭的力度却丝毫不减,宫门外没有人接应自己,那么王府一定出了事,她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赶回去收拾可能丢在那的烂摊子。
江凭阑心急如焚,马却跑不快,终归是积雪太厚,即便纯种半血马也望而却步,这一路的速度远比平常时候慢上一大半。
四更时分,绯色身影出现在宁王府外十里。对头远远有人策马而来,江凭阑急急勒缰,揉了揉被风刺得通红的眼,看见了满身是雪的南烛。
她微蹙起眉,还未及开口问明情况,便听南烛一面扬鞭一面急急道:“王妃,王府出事了!”
南烛一张小脸冻得通红,看这狼狈样子比她好不了多少,浑身都在颤抖,急得连马都勒不停。江凭阑本就是越到紧急关头越能冷静镇定的奇女子,事到如今反倒不再像先前那样不安焦急,伸手替南烛勒住缰绳,“别急,慢慢说。”
她飞快点头,“约莫一更半,商姑娘感知到天神之力出现在城西,殿下得知后脸色一变,什么也没说只身出了王府,至今未归。”
江凭阑眉心一跳,城西……那是何家别苑,喻妃在的地方。她刚要拨转马头往西去,忽被南烛急急喊住,“王妃等等,天神之力眼下到了王府后院!”
她蓦然回身,“你说什么?”
“殿下离开王府迟迟不归,乘风和观天带走了一大半王府护卫赶往城西接应,可就在刚才,商姑娘感知到天神之力忽然趋近,奴婢……奴婢担心是调虎离山之计,这才匆匆出来,幸而……幸而在这遇着了您!”
江凭阑蹙了蹙眉,大脑飞速运转,分析了城西与王府的形势,当下作出决断,“走,回王府!”
☆、雪夜决裂
江凭阑赶回宁王府时,里头已是一片死寂,她的双腿本就支撑不大住,大惊之下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府门门槛。
她身后,南烛似乎也被眼前惨象惊得忘了去扶。
满门抄斩尚且不过如此,整个王府遍地都是横尸,从家丁小厮到府兵亲卫,男女老少都有。这些人死相极其相似,都是大睁着眼不瞑目的样子,嘴也微微张开,似乎是死前一刻见着了什么骇人的景象。
积雪攒了一地,铺陈在尸身背面,像一层厚厚的绒毯。又有新雪打着旋儿飘落,覆在他们的眉眼间,可这些人的体温……却永远失去了令雪消融的可能。
满目惨白里见不到血色,蜿蜒十里死人白骨,竟是一场不流血的屠杀。
江凭阑踉跄往前走去,蹲下来强打起精神翻过一具尸体,看见了一个惊心熟悉的伤口。
两年前,她为寻阿迁离开杏城,曾在曲水县李家村借住过一宿。第二日,村长夫妇被人杀害,当时她特意察看过他们二人身上的伤口,与眼前的如出一辙。
是同一个人。
江凭阑失魂落魄站起,嘴里一面喃喃:“细小的贯穿伤,正中前心,一击毙命,快到连血都来不及流出。”
她缓缓往前走,去看下一具尸体,“同样的手法,从后心射入。”
她继续往前,“尸体尚有余温,刚死不久。”
她的语气极尽苍凉,整个人近乎麻木地走着,目光也机械式地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那些今早还笑呵呵同她打过招呼的人。
南烛跟在她身后,似乎心有不忍,上前道:“王妃,人死不能复生,当务之急是确保喻妃娘娘平安。”
江凭阑愣了愣,这才记起,南烛应该是不晓得府里住了个假喻妃的,正思忖着是否要继续瞒着演演戏,忽然听见一个声音。
“凭阑!”商陆自后院方向急急奔来,一身雪色长衫染了大大小小的血渍,到她跟前几乎要哭出来,拼命忍了,咬着唇哽咽道,“凭阑,我晓得千氏是谁了……你要撑住。”
此时也顾不及考虑商陆身上的血渍是怎么回事,江凭阑默了默,半晌仰头惨笑道:“是阿迁,对吗?”
商陆一震,大睁着眼看她,似乎很难相信她能如此平静,“你……你早就知道?”
不,没有,她是直到这一刻才知道。
星海平原一役前,她从未想过要怀疑阿迁,即便是在战场上亲眼看见那样不可思议的景象,她仍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强迫自己忘掉,强迫自己不去思考。听了阿六和十七几月来的汇报,她曾一度自我安慰,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异常,一定是她想错了。
没错,一定是她想错了,阿迁是阿迁,怎么会是千氏族人呢?这样无稽的事,她是怎么想出来的?
对江凭阑来说,她可以怀疑这里的每一个人,甚至是皇甫弋南和微生玦,却永远不会对自己的二十六名保镖产生一丁点的不信任,尤其是为首的阿迁。
他们都是她的亲人啊,是她这么多年来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啊,没有他们,没有阿迁,她早就死了千次百次,哪里还能站在这里?
她来到人世的第一天,从襁褓里睁开的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母亲,而是一个浑身浴血的男孩。长大后她才知道,那个人叫世迁,那一年他七岁,刚被江家收养,为了救出被世仇从医院产房劫走的她险些丧命。
从那以后,她告诉他,他姓江。
总有一种感情能凌驾于爱情、自由乃至生命之上,在她尚且不懂得爱的时候,就已将他视作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放在与爸爸和爷爷同样的位置。
那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与她朝夕相处了二十年的人。
那个近乎神奇地,回回都比所有人先一步找到身处困境中的她的人。
那个教她功夫,教她生存,为她遮风挡雨,甚至比爸爸还疼她的人。
那个曾经为了保护她连中七弹一声不吭,无数次救她于生死边缘的人。
那个永远缄默,永远忍痛,永远只有“别怕”、“我在”、“保护小姐”寥寥几语的人。
他们习惯了彼此的存在,他们将生命交托给彼此,他们将彼此看得比自己更珍贵。他为她一次又一次甘受枪林弹雨,而她亦为他毫无怨言踩进陷阱,与当世最强大最狠辣的帝王为敌。
这样的一个人,她怎么敢怀疑,她怎么能怀疑?
可如今,现实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在这砭人肌骨的深冬雪夜里,在这横尸遍地的满目狼藉里。别说问原因,她一时连“背叛”二字都想不起。
谁都可能背叛她,可阿迁不会啊!谁都可以背叛她,可阿迁不能啊!
江凭阑面如死灰呆立着,竟连眼泪都流不出,她的双目空洞失神,眼底再不见半分光亮。
商陆怔怔望着她,好像看见有什么东西永远消逝在了她的生命里,从今往后,这个女子仿佛不会再神采奕奕,不会再欢喜,不会再笑。
“小……姐……”一片死寂里忽然想起这样的嗫嚅,江凭阑一刹间活了过来,霍然抬头。
院深处,商陆奔来的那个方向,有一个人匍匐着往这里来,他乌黑的衣裳被血水浸透,以至在雪地里一路淌过蜿蜒淋漓的血迹。他的手一点一点伸向前,狠狠掐进雪堆里,似乎想要借力爬过来,却脱力般栽歪了身子。
他似乎再也爬不动了,只剩一双眼死死盯住江凭阑,那眼神,像漂泊的旅人遇到汪洋大海里矗立的灯塔,从此寻见人生的希冀,也寻见了生命的归处。
江凭阑大睁着眼,险些忘了手在哪脚在哪,忽然踉跄着奔了出去,“阿六!”
她奔得太快,几乎要成了一抹剪影,真到了阿六跟前又什么也说不出来,牙齿拼命打着颤,紧紧攥住他沾满鲜血的手,似乎想要扶起他,却根本使不上一点力气。
她知道商陆身上的血迹是从哪来的了,可她不敢问,她不敢问阿六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不敢问究竟是谁伤了他。
她一生至此从未活得如此软弱,忽听那至死坚毅的男子含糊开口:“小姐……喻妃在……王府……”
江凭阑听不大真切,俯下身去,“阿六,你说什么?”
他嘴角涌出鲜血来,头一偏“呸”一口吐了,骂骂咧咧似乎在嫌这口血碍事,打着颤道:“喻妃在……在王府里……何家别苑里的才……才是假的……”
她一惊,几近打击之下大脑反应迟缓,似乎还在思考这意味着什么,未等想明白,眼看着阿六弯了弯嘴角就要闭上眼,她只得拼命摇头,“阿六,我没听清楚,我没听清楚!你撑住,再告诉我一遍!”
“小姐……”他喘着粗气道,“您还是这么调皮……又戏弄阿六……”
“我没有戏弄你,我没有!阿六,别睡,这是命令!我扶你起来,阿六……”江凭阑攥着他的手想去拽他,却不料脚下都是积雪,这一拽,人没拽起来,自己反倒跌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