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玦不问也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梦话,摸了摸下巴颇有些满意道:“这丫头总挑我不在的时候叫皇甫弋南名字,倒还挺照顾我感受。”
柳瓷和商陆面面相觑,各叹一声气,都不说话了。
算起来,江凭阑已经接连睡了三个月了。当初在甫京,微生玦救回重伤的她,给她喂了一颗药。那是柳家专门治愈内伤的灵丹,若不是及时给她吃了,她怕是根本不能活着回到大乾。可那药却也是有弊端的,因药效霸道,不令服用者沉沉睡去便不能畅通筋脉,反倒愈加灼肺伤腑,微生玦只得连日点她睡穴。
内伤这东西,主要还得靠自行愈合,以凭阑的身体底子,辅以这药,本来是可以很快好起来的,可偏偏出了点岔子,她睡多了以后竟是怎么也醒不来了。
江凭阑肺腑的内伤倒是慢慢自愈了,却因总是昏睡,喂不了饭食,整个人虚弱到了极点。对此微生玦想了无数法子,也请了无数名医,说法大多都差不多,只道是病患自己不愿醒,外人实在左右不了,只能靠参汤日日吊着,能喝多少便算多少。
亏得汤汤水水还是能喂进去的,微生玦便日日杵在这凭栏居里头亲自照顾。不过,江凭阑的牙关也不总开着,时而紧时而松,偶尔见她神色平和了,便晓得是牙关松了,赶紧将那每时每刻保持冷热适宜的参汤拿来,匆匆喂她几口。
柳瓷和商陆永远记得,有一回夜里,凭阑说了梦话,睡在一旁几榻上的微生玦一下子就醒了,赶忙去端参汤,却因为太急碰着了炭火,烫到了手。他没来得及处理伤势,一直到喂完才被柳瓷揪着随意抹了点药膏,以至左小指那里留了一块不大明显的疤。
还有一回喂的是药,那药是极苦的,凭阑似有所觉,依着微生玦胸口喃喃骂:“天杀的,皇甫弋南,你给我喂什么东西这么苦?”
微生玦一点不在意她嘴里的人名,只道她是醒了,高兴得险些连汤匙都掉了,等了半天却发现她说的还是梦话。
诸如此类的事还有很多,别说是那些不大清楚微生玦对江凭阑情意的旁人觉得纳闷,就连柳瓷都看不大下去了。
商陆也日日愁眉苦脸,觉得凭阑要是没有北国那一遭,一直待在微生玦身边该多好。
柳瓷沉默一会,忍不住走上前去,“受不了了,受不了了!这皇宫不像皇宫,倒像是凭阑从前说的那什么……重症监护室!主子,要我说,还得想点激烈的法子!”
微生玦觑她一眼,“这些日子你能骂的话都骂了,也算无所不用其极,她就是不肯醒,如今还思忖着打她一顿不成?”
她打一个响指,目光灼灼,“我觉着就得这么办!”
微生玦立刻一个闪身挡在床榻前,“你倒是敢?”
“我的好主子呀,您可知大乾眼下有多缺银子?到处都是填也填不满的亏空,您还日日拿千年人参供着这尊大佛,就让我一拳打醒了她算数吧!”她说罢提气,摆掌,化掌为拳,就要绕过微生玦去。
微生玦只道柳瓷是想闹腾闹腾活跃气氛,不意她这回来真的,一时倒也愣了愣,刚要阻拦,忽见胁下伸出一只雪白的手来,一掌抵住了柳瓷捅过来的拳头。
一时间,在场三人都是那么一愣,四下静默里,他们听见那只手的主人疲倦道:“就为了这么点银子揍我,阿瓷你可真不道义,还是微生好。”
微生玦霍然回首,就见那女子睁着眸色浅浅的眼含笑看着自己,一张脸虽还是很苍白,那唇瓣却有了色彩。
他大喜之下险些一个狼扑上去,眼见江凭阑瘦得只剩皮包骨,捏一下就能碎似的,又不敢动作太大,强自抑制着内心的欢喜,攥住了她的手。
江凭阑皱皱眉,低咳几声,哑着嗓子道:“你这什么表情,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她说罢试图将自己撑起来,微生玦赶忙去搀扶,活像是见着了刚生完孩子虚弱不堪的媳妇,激动得连手都在颤。
柳瓷从方才的震惊里回过神来,眼见着微生玦这模样,忍不住调笑道:“主子,瞧你那怂样。”
微生玦回头白她一眼,“你若有点眼力见,这时候就该一个字不说悄悄退下。”
柳瓷立即意识到自己确实太没眼力见了,一把拽过杵在一旁同样没有眼力见的商陆,“主子,您慢慢忙,咱们回避回避,回避回避。”
微生玦笑着剜了她一眼,回头去看坐起来的江凭阑,“饿不饿?”
她虚弱地点点头,“快给我拿只烧鸡来。”
☆、联姻
其实江凭阑哪里有什么胃口,睡了这么久,整个人头重脚轻的,连胃都找不着在何处,说这话不过是看微生玦憔悴那模样,想让他安点心。
微生玦也不至于不明白,让人准备了半只烧鸡,却只是当当摆设,亲自端了一碗小米粥准备喂她喝。江凭阑倒是想自己来的,可手伸出去却连匙子都拿不稳,只好作罢由他。
两人一直无甚交谈,一个不问自己睡了多久,一个也不讲这段时日生出的事端,好像只要谁都不提起,那些过往就翻了篇,不存在了似的。
江凭阑味同嚼蜡,却还是将一碗粥细细喝完。微生玦看她一直瞧着那只烧鸡,就用银筷剔了些不油腻的鸡胸肉去喂她,她笑笑吃了,然后说:“不是缺银子吗?浪费可耻,快把剩下的解决了。”
他一边说着自己真可怜,堂堂一国之主只能吃人吃剩的东西,却一边将烧鸡吃了个干抹了个净。其实他这么久以来就没吃过一顿好饭,今日才算第一次有了胃口,因而连只烧鸡都吃得津津有味。
装傻充愣终归捱不过多久,午时过半,商陆和柳瓷进了凭栏居,说是吕太医在门口。江凭阑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吕仲永穿着一身像模像样的官服,提着个药箱进来了。
她吃过了东西,也坐了几个时辰,感觉恢复了些精神气,一看来人就蹙起了眉,“你怎么在这里?”
这语气冷淡,态度也不大好,听着倒像是质问,吕仲永干咽下一口口水,竟一时不晓得怎么答。
“答话。”她瞥他一眼,似乎没了耐性。
“王妃,我……”吕仲永苦着张脸,发现自己说错了话,立即闭嘴噤声,求救似的看向商陆。
商陆忙奔过来打圆场,“凭阑,吕先生是三个月前跟着队伍一起回来的。”
江凭阑微微一愣,她知道自己该是睡了很长时间,却不想竟有三个月那么久。
商陆见她愣住,又补充道:“不止是吕先生,养贤书院那几名学生也随队伍一道来了南回。他们说,他们的命是您给的。”
言下之意,那些学生是打算誓死跟随江凭阑了。
她颇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放着逍遥自在日子不过,跟着我这瘟神做什么。”
屋内几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该说什么,却见江凭阑忽然又不颓靡了,抬起头来看向吕仲永,一双眼亮得逼人,“吕仲永,你跟着学生们混进队伍有何企图?”
商陆不意她忽然发难,稍稍错愕,吕仲永也惊了惊,慌忙摆手道:“王……牛……江姑娘!我……我没有企图啊!”他吓得结巴起来,连着换了三个称呼,神情当真是无辜。
江凭阑冷笑一声,“三个月前,你父亲尚任岭北督抚,别说我于你也无甚大恩,即便你真要为了那些小恩小义跟随我,就没考虑过皇甫会如何对待你的父亲?”
吕仲永被问得一噎,脸都给憋红了,半晌铮铮道:“仲永的确贪生,也怕连累家人,却做不出违背心中大义之事。皇甫不仁,宁王不义,仲永不愿继续留在甫京苟且。更何况,救命之恩如何不是大恩,仲永若不能救得您,那才真要悔恨一辈子!”
商陆也跟着上前去,“凭阑,是真的。当时队伍里没有随行的大夫,以你的情况很难熬过去,吕先生听说了王府的事,从何家逃了出来,说什么也要跟到南回。若不是那会他日日替你针灸,恐怕……”她顿了顿,似有些不忍往下说,“恐怕你的腿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江凭阑愣了愣,只觉得喉咙发干,如火在烧。其实她心里是清楚的,冬至前夜那一场风雪实在太恶劣,而她奔波了整整一日两夜,未曾有半刻停歇,说不留个腿疾,她自己都不信。
她垂着眼不说话,微生玦皱了皱眉,拉过她枯柴似的手轻轻摩挲,“凭阑,开春了,没事了。”
开春了,没事了。
她木然点点头,朝他扯出个不大自然的笑容来,又看向吕仲永,“若是错怪了你,我道歉。但在那之前,我不得不再作一次确认,”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请你告诉我,宁王何以放过你?”
有些事,微生玦和商陆不知道,所以他们不会听出吕仲永这番话里的漏洞,可江凭阑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吕仲永这个人,知道皇甫弋南太多秘密,倘若她是皇甫弋南,留他在眼皮子底下也便罢了,绝不可能放任他投靠敌国去。
吕仲永知道江凭阑还是没能全然信任自己,却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剖白,“宁王的心思又岂是我能看明白的?或许是当日乱子太多,他一时忘了我这个人,眼看我逃到了南回也便算了。或许是他另有打算,毕竟前些日子……仲永才听闻家父的事。”
江凭阑的目光闪了闪,“督抚大人如何?”
“约莫一月前,家父被罢免了官职,如今领了个地方闲差。我曾寄去书信说明近况,家父并无责怪的意思,反倒要我不必忧心家里,一切随心而行。”
她听到“随心而行”一词垂了垂眼,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吕仲永见她神色和缓了些,撇了撇嘴继续道:“您若实在不信,仲永收拾了包袱回老家去便是。只是您的腿疾尚未痊愈,到了阴雨天怕要犯毛病,还请给仲永多些时间,好将针灸的要领教给宫里的太医们。”
“不用了,”她淡淡道,过一会叹了口气,“你就留在南回吧。”
吕仲永闻言也没露出什么喜色,讷讷点头来给她诊脉,啰里吧嗦吩咐了一堆要注意的事就退下了。他移门而出,一路走过拐角,下了天阶,忽然长吁出一口气,也不知这肩上的担子是轻了些,还是愈加沉重了。
有人在他临行前交代过他,如果王妃起疑,便先说大义,再提父亲,最后坦言收拾包袱走人,这样一定能成。
恍惚间,又似回到去年炎炎夏日,宁王府卧房里,那人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声音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那个人说,我希望你能跟随她,且永远不要背叛她。
当时的他不懂得这番话的意思,甚至恨极了那个生杀予夺信手而为的人,直到三个月前的那场惊天变故令他一刹醒悟。
那个人,早在那时便预料到了这场灾祸,却始终隐忍不说,暗暗替王妃铺平了一切道路。这条道路由无数块砖石铺就,那些砖石里,有深谙医术的他,还有很多他猜不到,王妃也猜不到的人。
他忽然便恨不起来了。
他不大懂那些大人物的心计谋略,却知道,殿下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
一来,殿下确实有恩于他,即便最初是为了利用他,即便后来又威胁了他,可却未曾真正伤害他的家人,甚至向他承诺,父亲的委屈只是暂时的。二来,殿下又何尝不是苦命人?
想起自己临行前最后给殿下匆匆诊的那次脉,吕仲永望向南回湛蓝的天,摇了摇头,叹着气走了。
开春了,北国却好像还未从隆冬里苏醒过来,或许是这一年的冬天实在太冷了。
甫京城里头,老百姓这个年倒是依旧过得热热闹闹,可偌大的宁王府却到处挂着白布绢条,一直到前几日才被实在看不下去的李乘风和李观天扯下来。两人本以为要挨一顿骂,却不想主上只是看了一眼,淡淡说了一句:“也好。”
两人只得坐在书房门口凄哀望天,李观天叹一口气,李乘风就跟着叹一口,然后李观天再叹一口。
自三个月前那场变故以来,整个宁王府就好像是死了。下人们重新换了一批,再不是从前那些面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大半亲卫都在冬至前夜离开了王府去城西接应主上,以至幸免于难。
喻妃娘娘故去,主上连着守了七日的灵,后来连年也没有过。王府主人不过年,下人们自然也不敢过,大年三十就看着那些白布漫天飞舞。有人私下里悄悄议论,说宁王府活像是地狱鬼府,到了夜里都能听见冤魂的哭声。其实哪来什么哭声,不过是白布和白灯笼将这里衬得阴森了些罢了。
有一回,李观天也不知生了什么心思,竟跟下人们坐着聊天,讲起从前的宁王府来。他说,王妃在的时候,这府里日日都朝气蓬勃,殿下也常常含笑看人,不是如今这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下人们都觉得无法想象殿下笑起来的样子。
那会正是宁王的休书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有人就忍不住骂起来:“那女人也真是心狠手辣,殿下对她那么好,她却倒打一耙,杀了王府那么多人,连喻妃娘娘都不放过。”
这话恰好被路过的皇甫弋南听见,大家齐齐噤了声,以为要被罚,却见自家主子什么也没说就回了书房。
李观天叹一口气,心道若真是像他们骂的那样就好了。
这些人都在说王妃的不是,却只有他和乘风知道那封休书真正的意思。皇甫容不下王妃,可大乾又如何能容得下她?那封休书是写给大乾看的。只有这样,大乾的朝臣才不会太针对她,也不会再逼着破军帝将人送回皇甫。
休书寥寥百字,主上却写了整整一夜,第二日清早乘风进到书房里去,看见皇甫弋南晕在几案边,那张字斟句酌熬尽心血的纸上,一滩殷红的血迹。
那一次两人当真是慌了手脚,急急忙忙请来何老,亏得是将主上救了回来。何老说,主上身子本就孱弱,又有淤毒经年累月深入骨髓,再这么成天思虑下去,怕是熬不过几年。
李乘风一个大男人听了这些话居然哭了出来,抱着皇甫弋南的大腿死活不肯放。
李观天呆立在一旁,忽然记起两年前,主上刚回甫京时在那间书房里讲的话,他说:“十七年了,我累了,无心再陪他们做戏,此次归京力求大刀阔斧雷霆万钧,如何快如何来,只要干净,不留余地。怕只怕……即便如此,还是来不及。”
其实主上……从来都知道。
李观天也红了眼圈,垂眼看着主上枕头边从大乾南回来的密报不是滋味,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主上,属下求您,就算不能将王妃接回甫京,好歹让她明白您的苦心,可不能让她就这样记恨了您,误会了您。您日日伤神,日日呕血,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啊!”
皇甫弋南淡淡看他一眼,沉默很久后说:“这样的话,别让我听见第二次。”
李观天再不敢多嘴,还是照样好好整理南回来的密报,每晚都拿到皇甫弋南的卧房,压在他枕头底下。主?5 弦Φ氖潞芏啵行┳啾ū憬兴统朔绱恚挥型蹂南⑹潜匦肭鬃怨康摹>」芾罟厶炀醯茫鲈吕慈杖斩际遣畈欢嗟南ⅲ膊恢惺裁春每吹摹?br /> 江凭阑醒来的第二日,李观天终于拿到了一封不一样的密报,整个人欢喜得跟李乘风那小屁孩似的,也来不及多思量,急急奔到书房大喊:“王妃醒了,王妃醒了!主上,王妃终于醒了!”
话说完才发现书房里多了个人,他愣愣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退该进。还是皇甫弋南先开了口,竟也不怪他如此莽撞,向他招手道:“拿来我看看。”
他朝房里站得有些突兀的女子行了个礼,将密报呈了上去,眼见主上的眉一点点开了,眼底也露出笑意来。他几疑是自己花了眼,死命揉了揉才惊觉,主上是真的笑了。
这下,李观天也顾不得房里还有别人在,笑嘻嘻道:“主上,属下就说嘛,王妃吉人自有天相,况且还有吕先生在,出不了岔子的。”
皇甫弋南点点头,将密报收起来,淡淡吩咐:“搁到我床头去。”说罢又重新看向眼前的女子,思忖一会道,“夕雾,你该晓得,我不喜欢受制于人。”
对面站得笔挺的女子还是往日那一身黛紫衣裳,面白如纸的样子,眼神里却透着从前没有的坚定和决绝,“夕雾从来不是说客,只做对殿下有利的事。”
皇甫弋南淡淡一笑,“你父亲承诺我,何家可以不再独善其身,甚至在必要时给予我全力支持。这一点,我很感激。可你要清楚,没有何家,我一样能坐上那个位子,不过迟与早罢了。那么,我为何要为了不必须的东西,答应你父亲提出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