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怒哼一声,刚要作答,忽被大力一扯,下一瞬整个人便从宫门到了龙床边。江凭阑停也不停,拖着他直接往石阶下跳。
江世迁霍然抬首,一步追上,却不料甬道的暗门唰一下关了个死。
他抬手一拳猛砸在暗门上,眼底终于起了熊熊怒火,“江凭阑,事不过三。”
江凭阑顺利进了甬道,见江世迁没能追上来,暗暗吁出一口气来,与此同时感觉到后背下了一层淋漓的汗。
她知道江世迁给了她机会挟持神武帝,但他是十分偏执固守原则的人,机会只可能有那么一次。所以她只得故技重施,说出宝物的真相扰乱他的心绪,把握最佳时机将神武帝带到这里,同时甩开他。
即便她挟持了天子,也确实很难活着走出十面埋伏的皇宫,而这个甬道,是她唯一的出路。
甬道的门原本早在一个多时辰前便该关了,但她在墓室里看见了陵墓建造时的场景,掌握了控制机关的方法,出来时趁江世迁不留神卡了个石子在门缝。当她拖着神武帝重新进来便飞速取下了石子,将后来的人通通关出了门外。
神武帝看一眼紧闭的暗门,脸色青白,“朕以为,你该不想与朕一同死在这里吧?”
“呵呵。”她皮笑肉不笑,“你这老不死的都五十六了,姑娘我还二十一枝花,陪你死在这里?做梦吧。”
“那么你大可不必走此绝路。龙床中空,那里有朕的手谕,有了它你便能出宫。”
“我再说一遍,这些话,留着去骗三岁小孩。”她将剑锋大力一侧,“别耍花招,我累得手酸,可不保证什么时候抖上一抖。”
筹码全无的老皇帝只得姑且配合,跟着她朝甬道深处走去。
甬道里的那些暗门并非只有一种开启方法,换个顺序组合机关,整个陵墓便能一直通到很外头去。
墓室的主人是位贪玩的智慧者,因痛恨这些迂腐不堪的古人,与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戏耍了所有人,却给后来的穿越者留了一条出路。
江凭阑凭着主墓室里看见的景象一路设置机关,整个甬道霎时间四通八达,连神武帝都有几分惊讶,很难想象,数代帝王都没能做到的事,却被这个丫头轻易办成。
不过,要横穿偌大一个皇甫宫也确实不易,尽管路有了,却很耗费时间和气力。约莫走了快两个时辰,江凭阑才摸到了出口。
出口处是一扇砖门,看起来很像宫墙的内壁,她因此不大确定这究竟是出了皇宫还是尚在里头,也不敢轻易出去,便撬开了一块石砖往外看去。
石砖破开,却并未有太多光亮透进来,显然天已黑了。不过这一眼看去,倒将外头情状瞧得很清楚,层层叠叠的火把和守卫堵在前方,那是整座皇宫最外头的一扇宫门。
神武帝的眉眼间露出笑意来。
江凭阑暗骂了一句,破老头,眼看就差这么一截路,再往外挖一点会死吗?
她将刀锋稳稳搁回了神武帝肩头,一面眯着眼找寻突围的时机和可能。这一眼望出去,却忽见一骑黑马自宫内飞快驰出,马上人穿一身绯色官服,长发生生断了一截,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而在她的身后,一队禁卫军紧追不舍。
江凭阑眉心一跳,这个人也太像她了吧?不论是神/韵还是装束都跟自己如出一辙,像到就连她都险些错认。
那女子策马驰出,似有硬闯的意思,堵着宫门的侍卫群里忽有一骑上前来。马上男子一身乌墨大氅在夜里里无端透着诡谲之色,他左手持弩,对准来人毫无犹豫便是一箭,正中女子前心。
女子自从马上翻落,大片大片的血溅洒在宫门前,那男子微微垂眼看她,神情默然。
皇甫弋南。
有人安排了一个足可以假乱真的她来试探皇甫弋南,看两人是否当真被离间。结果证明,他带着一众亲卫在宫门外从早守到晚,不是预备接应她,而是要杀她。
江凭阑苦笑了一声,忽觉实在不该太自以为是,今晨离开宁王府时对皇甫弋南抱有的一丝幻想和希冀,到头来只可笑了自己。
其实,即便没有眼前这一幕,她也早就想明白了。在九寰宫里得知神武帝是为了她的异能才费尽心机想得到她后,她很快回想起了与皇甫弋南的初遇。
那一天,微生皇城山间茅屋前,他用一个子虚乌有的谋杀案试探了她。这说明,所有一切,他从最开始就知道。
而皇甫弋南之所以今早急急想要除掉她,是为了阻止神武帝得到宝物。即便她没有失手杀死喻妃,他一样不会放过自己。
她嘴角的笑意森凉而苦涩,死死盯住了宫门前的那具尸体,好像看见了被皇甫弋南亲手除掉的自己。
从头到尾,动情的人是她,愿意为他舍命的人是她,被蒙在鼓里的人也是她。
而对皇甫弋南来说,救她也好,娶她也好,不过都是将她当作与神武帝对抗的筹码。她的价值,在于她对神武帝的价值,一旦神武帝不再需要她,那么同样的,他也决然舍弃了她。
那一箭分明没有射在她心口,却让她如受切肤之痛。
江凭阑这边尚在愣神,忽觉背心似有些冷。她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走漏了心迹,不知何时手中剑松了松,竟让神武帝到了她后头。
她一刹醒神,身体先过思维作出了防御的动作,却不想这地方狭隘,神武帝又太快,在她回身出手意图迎上那掌风前便先一掌拍向了她的心口。
神武帝虽年事已高,年轻时却也以一身了得功夫叱咤一方。他是一位武帝,这一点江凭阑从未忘记,所以即便甬道里只有他们二人,她仍旧全神贯注没有放松警惕。
却偏偏在这关口失了神。
这一掌毫不留余力,江凭阑整个人因巨大的冲劲往后退去,后背抵到砖门仍不够,直直撞散了砖石飞了出去,“砰”一声踉跄倒地。
宫门处的守卫听见异响霍然抬头来看,这一眼便看见了浴血的江凭阑和同样有些狼狈的陛下。
一众禁卫军流水般朝宫墙涌来。
江凭阑嘴角鲜血狂涌,眼晕得几乎要看不清神武帝的脸,却仍旧分辨出了眼下的情状,身后的敌人很快就到,倘若她无法站起来,那么等着她的就是死路一条。
神武帝夺门而出就要掠去,本该伤重晕厥的江凭阑却忽然暴起,一个横扫拦住了他,随即停也不停,一掌拍向他的天灵盖。
他一个仰身让开去,手腕一翻,化掌为拳,朝向江凭阑的前心。
电光石火间,她脑中忽然闪过一副画面,曲水县县牢里,狂药临走前给她演示的招式!
原来……原来狂药和神武帝师出同门!
她立即模仿着当日所学去拆招,一个九十度倒仰,脚尖一踢整个人翻过一个跟头。她人尚在空中,手却闪电般伸出,隔空使力一拳击在了神武帝的后颈。
她毕竟内力不若狂药深厚,招式是对了,却只将人打了个踉跄跪倒。
神武帝愕然回首,眼底讶异一闪而过,还要起身再战,却被迎面而来的掌风逼得只得狼狈躲闪。
下一瞬,他重新回到了江凭阑手中。
与此同时,禁卫军近至跟前,当先一名弩手刚要一箭射出,拉弓拉到一半霍然停手,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要出宫。”江凭阑微微仰起头,冷冷看向身前密密麻麻足有上万的禁卫军铁蹄,眼见那群人都震惊到忘了动作,她紧了紧揪在神武帝前襟的手,“我再说一遍!所有人,下马,缴械,我要出宫!”
神武帝偏头扫一眼她染血的衣襟,最是清楚,如她这般之人,越到强弩之末越不可小觑,默了一默,朝禁军首领点了点头。
一众禁卫军齐齐下马缴械,流水般散开了一条道。
江凭阑衣衫染血,发丝散乱,伤重到几乎随时都能晕过去,可她的手却分明稳稳钳住了神武帝的脖子,眼底怒火熊熊,活像一头黑夜里看见猎物的豹子。
这是皇甫历史上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有胆量有能力挟天子的人。
这是一个女子,自她踏进这座巍峨寒凉的皇宫起,便注定了有一日要以这样的方式走出。
她偏头向神武帝,以余光对敌,死死盯住了他的眼睛。
神武帝亦回看她,再无法掩饰眼底浓重的杀气。
忽然便记起那一年寿宴,彼时的他高高在上,含笑满意道:“是弋南信中提及的那位江氏吧?抬起头来,给朕瞧瞧。”
那一瞬抬首,四目相对,杀机泄露,便早早预见了今夜的结局。
江凭阑步伐沉稳,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忽然道:“陛下,您知道自己输在哪里吗?”
他也微微笑起来,“朕不觉得朕输了。”
“是,今夜你或许不算输,但你永不会赢。我告诉你,”她的语气平静,却像一句谶言击在人的心底,叫人无端毛骨悚然起来,“终有一日,您会输给您近乎自负的自信。”
☆、倾国相救
挟天子的人一路行至宫门,在那具与她长得如出一辙的尸体边微微停了停。锐利的冷箭在女子前襟开出了一朵诡异妖冶的花,而她的眼像一柄刀子,剜了脚下一眼,似乎是想用力记得。
宫门外,远远有人高踞马上,蹙着眉看向她。
她仰起头,那眼神就好像只是瞧见了一个陌生人,“想不到目力卓绝如宁王殿下,竟也会失算认错了人。”她弯了弯嘴角,“陛下有令,所有人下马缴械,殿下,您这是在抗旨么?”
神武帝眉心一跳。皇甫弋南与江凭阑决裂是真,可他的这个儿子,却不可能着紧他的性命。他目光一沉,看向对面,“弋南,私怨与大局,你要分得清。”
这一句话看似是让皇甫弋南暂且抛开弑母仇怨,其实却是在提醒他,倘若他借此机会除掉自己,也不可能得到皇位。
皇甫弋南当然清楚其中利害,也似乎根本没有谋逆之心,翻身下马,恭敬让开去,“父皇训诫得是,儿臣冲动了。”
江凭阑钳着神武帝继续往前去,与皇甫弋南擦身而过时,不知怎得心间一阵钝痛,神志都似要跟着涣散开去,步子也渐渐变得游离起来。
她很清楚,倘若不是洗髓丹在关键时刻起了保护作用,方才正中前心的那一掌足够要了她的命。只是那股盘桓在丹田的气劲尚未完全成形,虽是替她挡下了一半的力道,却也令她生生受了另一半。
她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她用力咬了咬舌,靠着舌尖传来的痛感和腥甜勉力支撑住自己,然后半回身,伸手拉过缰绳,“殿下,借您的马一用。”
说罢她一脚踢开神武帝,大力翻身上马,手中鞭子一扬。
以她眼下的身体状况,不可能再一路挟持神武帝出京,她只能趁着自己还没倒下策马离开,至于能不能逃走,能逃到多远,就看运气了。
却偏偏有人不愿让她如意。
鞭子扬起的那一刹,烟灰色人影雷霆般到了跟前,衣袖一拂,狂风四起,原本便摇摇欲坠的江凭阑一个跟头跌下来,摔在了泥地里。
光是用嗅的便能晓得,她的嘴角又溢出了新血。
江世迁看了无动于衷的皇甫弋南一眼,掌心一翻便多了一枚冰碛,随即他出手,冰碛倒射而出,朝江凭阑后心袭去。
宫里的积雪在白日里便被下人们清扫了个干净,宫门外却还有些残余,江凭阑的指尖浸在霜雪里,感觉到钻心的凉。
甫京城里最厉害的两个角色都意图要她的命,他们一个是她的竹马,一个是她的丈夫。
她忽然惨笑起来,其实竹马从未是竹马,丈夫从未是丈夫,这一切,不过都是她自以为是的一厢情愿罢了。
冰碛破空,离她后心不过一寸之遥,忽又是一阵狂风平地起,一个身板小小的人影快得像一抹闪电,转眼便到江凭阑跟前,一掌拍碎了冰碛。
“大人!”来人低喝一声,一把搀起江凭阑,将她护在了自己身后。
江凭阑一阵眼晕,晃了晃脑袋才看清来人,“猴子,你不是跟着他们走了吗?”
“大人有难,我等怎能坐视不管?”清瘦的少年毫无畏惧地看向神武帝,看向他身后上万禁卫军,乌黑的眸子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自信,“大人您撑住,援军很快就到了。”
江凭阑愣了愣,不大明白是猴子烧坏了脑袋还是自己烧坏了脑袋,她在这京城如今孑然一身,还有谁会向她伸出援手?而且……如果她没听错的话,猴子说的是,援军。
神武帝朝后摆了摆手,上万禁卫军霎时碾压而来,与此同时猴子一闪上前。他摆手的动作轻柔无比,却有强大的气劲自他周身逼射而出,刹那间,在场所有人都被风迷得睁不开眼来,连江世迁和皇甫弋南都微微偏过了头。
无数惊马仰头嘶鸣,靠得近些的禁军被颠得狼狈摔落,江世迁刚欲出手,忽见远远有一骑守城军策马前来,一面扬鞭一面大喊:“陛下,陛下!大事不好!大乾的军队来了!”
神武帝先前也受了不小的伤,此刻闻言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嗔怒道:“你说什么?”
那士兵吓得一屁股从马上滚落,连“回禀陛下”的套话也来不及讲,“大乾的军队不知何以绕过了大昭北境,进入我皇甫境内,眼下已到了城门口,破军帝正亲率众军攻城,恐怕……”
他话未说完便被打断,神武帝面沉如水,“多少兵马?”既然是一支能够绕过两国边境偷偷潜入的军队,它的人数就该不足为惧。
“只有三千!”那士兵快速答,却在上首那人松了口气的时候又紧接着道,“可是……可是……那是藏龙军!”
神武帝踉跄后退一步。
藏龙军,藏龙军,那是一支只忠于微生皇室的秘密军队,人数配置不过寥寥三千,可却人人都是以一敌百的精英。
北国建朝之初,根基尚未稳定,当年的微生皇帝便曾以三千藏龙军深入皇甫内陆,险些致使北国全境沦陷。
那几乎不能被称为一支军队,而是毁天灭地的利器。
正要叩开甫京城门的也不是区区三千人,而是三十万大军!
神武帝心神动摇之际恍惚间想到了破军帝的身份,想到了眼前的这个女子,立即明白了其中关联,他手一扬,“拿下她!”
猴子冷笑一声,拎起江凭阑就将她往马上大力砸去,随即一刀子扎向了马腹。
马吃了痛长嘶着奔出,江世迁一掌拍开那挡路的少年就追了上去。
江凭阑半个身子挂在马上,还来不及稳住身形,霍然回首便见猴子倒在血泊里,忍不住惊声喊道:“猴子!”
忽有踏踏马蹄声卷着风逼近,其势迫人,似雷动九天,这样一支军队,他们身下的马竟能在积雪阻挡下依旧所向披靡。
天青色身影一跃浮空,自三千藏龙军后方一刹到了最前头。他人在半空,手里长枪一挑缰绳便稳住了迎面疾驰而来近乎癫狂的那匹黑马,随即以长/枪搭桥,脚尖一点旋身而至,稳稳坐在了马上,扶起堪堪要摔落的女子,将她打横抱在怀里。
“凭阑!”
江凭阑知道来人是谁,却顾不得他何以能够出现在这里,她仰起脸,回想起方才猴子倒在血泊里那一幕,刹那便红了眼眶,“微生,微生……我不要权势,不要天下,只想好好活着!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想活着,却有那么多人为了我死去?”她的眼角溢出滚烫的泪液,声音崩溃到近乎凄厉,“为什么他们都得死!”
微生玦勒停了马,垂眼看向怀里狼狈到了极点的女子,用衣袖去擦拭她眼角涓涓涌出的泪,真觉得似有一把刀子划在了自己的心口。
分离近两载,只在半年前于尚原城郊远远见过一面,当时的她虽然瘦了不少,却依旧是那般鲜艳张扬的模样,可如今怀里的人,她浑身的伤,满眼的泪,整个人仿佛轻得像片纸,被风一吹就能散了架。
微生玦一手替她擦泪,一手把着她的腕脉,感觉到她内息紊乱,几乎随时都可能丢了性命。他的手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忧心与愤怒掺了半,随即抬起头眯了眯眼,看向缓缓打马而来的皇甫弋南,还有他身后一万宫廷禁卫军。
他曾以为这个人足够保护她,所以才甘心情愿放了手。可到头来,她却在这寒冷的北国遍体鳞伤,因为他那自以为博大的放手。
江凭阑微微偏过头,目光掠过层层叠叠的禁卫军和行在最前头的皇甫弋南,很快便明白了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