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捷叹了口气,好像不知道说什么好似的,表情有几分无奈。他看着李,以某种欣赏物品的眼光,随后轻轻地说:“你如果想到了,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子,半人不鬼地堆在这。李,您说是么?”
李眯起眼睛,阴冷的眼睛盯住安捷。
“您说是么?”安捷不怕死似的,又问了一句,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这男人的表情,如同十年前一样冷酷无情。
半晌,R?李居然极慢极慢地点了下头:“你说的有道理。”他说,身上抖动着的肌肉放松下来,靠在轮椅背上,似乎有什么把握似的,“你说的有道理。可是饮狐,你现在,是要杀了我吗?”
这时被安捷一个手刀放倒在地的十六缓过口气来,慢慢地爬起来,却站在门口不敢轻举妄动,安捷偏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回到自己手上的枪上,看了看R?李,把枪口微微往下压了些:“你笃定了我不敢?”
李笑起来:“不是不敢,是不能。饮狐,我想了很久才明白,你最大的弱点是太细致,凡事比人多想几层,如果不是笃定,绝对不会出手,十年前我太相信你,让你知道了那么多不该知道的事情,让你把我摸透了……可是现在,换成我掌握着你不知道的东西,你说,这是不是很危险?”
安捷点点头,垂下眼睛,下一刻,他突然调转枪口,扣动了扳机,所有人都没料到他突然发难,十六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突然开出来的血花,随后载到下去。雨衣包装男迅速地抽动了一下,被安捷一句冷冷的“我告诫过你不要乱动”给钉在了原地。
一气呵成,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李从嗓子眼挤出两个字:“漂亮。”
安捷不理会他,转过头去直直地盯着坐在床上的包装男,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他,这在别人手里,可能只是个威胁……可是在安饮狐手里,就没人敢说,那玩意什么时候会翻脸不认人,真的迸出枪子来。
“我问你,你——或者李,你们两个人都可以回答,打不打死你,我会再考虑,你们最好快说,否则在不知道这里隔音效果怎么样的情况下,我没有那么大的耐心。”安捷说,“莫燕南是什么人?”
包装男扭头去看R?李,这老而不死是为贼的东西根本不在乎安捷的威胁,仍然一副四平八稳的样子。安捷二话不说直接扣了扳机,子弹险险地从包装男肩膀上擦过去,离他的脑袋只差几公分:“我说了我耐心不好。”
“我只是没想到,你第一个问题是问莫燕南。”李开了腔,他用感兴趣的眼神看着安捷,“饮狐,当年木莲就说你骨子里其实是个好人,我还当笑话来着……怪不得你能被她迷成那样,这女孩聪明到几乎称得上是智慧的地步,可惜了。”
他叹了口气,好整以暇地看着安捷的牙关咬紧了,握着枪的手突然间露出青筋来。
李说:“莫燕南是我的合伙人。我需要一些历史方面的资料,我需要这样一个精通历史的人……”
“莫燕南?”安捷嗤笑一声,“你在说梦话?我这双眼睛还没瞎,他这样的人会和你扯上关系?”
好像故意刺激他一样,李摇摇头,又一次提起崔木莲:“饮狐,我说你不如你那个木莲,你总是不相信。老莫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虽说最后离婚了,可是你能想象他们结合的可能性么?老莫的儿子又是什么样的人?比起你自己来……恐怕也只是年龄和阅历的差距吧?还有他那小女儿……啧,真是能干,这样的孩子,连我都要羡慕。”
安捷没做声,静静地等着他说。说实话,莫燕南这三个孩子,除了莫瑾,他一直觉得那两个不是都亲生的,要是老书呆子有他儿子女儿一星半点的心机,哪至于这辈子就混得那么狼狈?
“老莫也年轻过,”李慢条斯理地说,有点像是说评书的,“他年轻的时候和他的儿子有点像,当然,没那孩子那么偏激,可是他也有野心,想向所有人证明自己,那时候搞的一个东西,发表出论文,可是没人能欣赏……”李顿了顿,看着安捷,耐心地解释,“这是什么东西,恐怕我当年没让你知道,现在也不能告诉你。”
“然后?”
“所以我们一拍即合,”李这时做了个动作,他把自己的兜帽重新拉上,枯木似的双手缩回夸大的衣服里,声音轻得好像一吹就消散了,“可惜了……可惜莫匆出生以后,他突然不想和我再合作研究下去,我一直没想通这是为什么。饮狐,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别拖延时间,想让我打死他么?”
“啧,你这孩子,真是——你说他不合作也就不合作了,买卖不成仁义在,我还能难为他吗?谁知道,这老莫一个没想开,居然把那些他辛辛苦苦弄出来的心血给毁烧了干净。”李好像很惋惜似的,“烧也就烧了,反正人在那,还可以重做,可他居然误喝了我一个朋友留下的药水。”
安捷的喉咙有点发干,那个奋不顾身地去救一个陌生人的老莫……
李沉默了好一会,才继续说:“我们发现的及时,把他送到了医院。可是已经有点晚了,人虽然救回来,可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莫燕南,他变得很胆小,受到药物创伤的神经极敏感,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吓着他,精神很不容易集中,记性也变差了好多。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毁了……”
“你可以闭嘴了。”安捷低低地说,他心里忽然有什么东西,好像急切地想要冲出来一样,压在里面堵得难受。
有这么一个父亲,年轻的时候意气风发地为了事业、为了那些身外之物铤而走险过,可是……安捷不知道是不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代老莫看着他的三个孩子,也生出那么一点做父亲的感受,他忽然能理解莫燕南为了家人,为了妻子和孩子,义无反顾地想要牺牲掉自己的那种心情。
几十年来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即使面对妻子的背弃和孩子们的疏离,他也从未提起过一句那些为了他们而放弃的理想、人生、甚至差一点就是整个生命。
孩子们一个个地长大,迫不及待地离开他的庇护,却永远不能理解这份父爱埋得有多深。
“你可以……闭嘴了。”安捷攥起来缩在衣袖里的手有些抖,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再问你,为什么我在大沙漠里,会遇到莫燕南?”
R?李沉默。
“说、话。”
“饮狐,我很抱歉,虽然你今天晚上做得极漂亮,作为奖励……我只能回答你一个问题。”他说,这时挂在房间里的那个大钟突然响起来,各种报时的声音此起彼伏,安捷悚然一惊。
整块的地板突然陷落,安捷匆忙间只来得及翻到身后的床板上,借力跳起来抓住顶上的吊灯,脚底下传来R?李愉快的声音:“我就知道你下意识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个……忘了说,饮狐,这里可是我的地盘啊……”
瞬间地板又恢复了原样,安捷皱着眉跳下来,把枪插回腰里,这老不死的妖怪!今天晚上的这个机会,看来他已经错失了。
忽然,他感觉到了什么似的,猛地回过头去,从门口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脸色灰败得吓人,安捷喉头一紧,轻轻地唤了一声:“莫匆……”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老莫,突然不想说什么了
第五十三章 相依
一宿惊魂。
医院是个公共场所,安捷想了想,自己也觉得这副德行回去太有碍市容建设了,于是打电话叫醉蛇派了辆车出来。他一爬上去就窝在副驾驶上不动了,嚣张的气焰荡然无存,连话都懒得说,一副死狗样。
莫匆静静地坐在后座上,低着头,目光有些茫然,好像苦苦思量着什么,又好像脑子空空一片,什么都容纳不下了。
他在记忆中细细地描摹着那个和自己血脉相依的男人的全部,莫燕南有一个有些佝偻的背影,总是低着头,眼神虽然没有什么光泽,但是从来温润。那双手不算大,握笔的地方有厚厚的茧子,指甲修得很整齐。永远是一身卡其色的旧衣服,露出里面干净的衬衫。
莫匆还记得小时候,他骑着一辆二八的大自行车,每天傍晚的时候从路口回来的样子,背后拖着长长的影子,会有些吃力,弓着肩膀,向前倾着身体。那车的车把上的漆剥落成一块一块斑驳的旧迹,顶着一个因为生锈而已经不会响的铃铛。现在想起来,原来那是某种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的姿势。
莫匆想,原来那是自己从小到大所能得到的,最伟大的保护和关怀。
真相,就是掩藏在层层看似险恶迷茫的纷繁复杂后边,那个能一下子戳中人心的东西。可是二十多年的时间就这么在虚假的怨恨里过去了,然后……父亲已经不在了。
时间太快,而孩子们长大得太慢,追悔之所以被称为追悔,是因为这个词跳出来的时候,就意味着任何事情都来不及了。莫匆不知道自己心里涌起的是什么样的感受,他茫然得就像个游离于自己意识之外的人,从R?李说出来那些故事的一刻开始,二十年的记忆像是潮水,瞬间就冲垮了年轻人的眼睛。
安捷从后视镜里往后看了莫匆一眼,伸手按开了车上的音响,然后自顾自地合上眼睛,闭目养神。
不知道醉蛇这破车里存都都是什么东西,悠悠地飘出来一首老歌,满满地车厢里都充斥着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时光的背影如此悠悠,往日的岁月又上心头,朝来夕去的人海中,远方的人向你挥挥手,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千万条路你千万莫回头……”
当孩子不再有能寻求庇护的余地,当世间风刀霜剑接踵而至,让人鲜血淋漓手足无措的时候,没有人能帮得了他。世界上所有的言语都不过是别人两片嘴唇轻轻一碰吐出来的,过去的错误也好,未来的风险也好,都要靠自己的肩膀去苦苦支撑,这是一个男人必须面对的。想得开就过去,不过是再添一道伤疤;想不开就自己受着,阴天下雨的时候拿出来疼上一回,可是对谁都说不得。
传说直立行走会给动物的脊柱造成巨大的压力,是很多疾病、甚至短寿的根源——可是亿万年前,人类的祖先到底还是选择了站着活着。
醉蛇直接在睡衣外边套了一件就奔出来了,一看这两个的凄惨模样就无奈了,骂骂咧咧拉过安捷的胳膊,叫着梦游似的莫匆把他架出来。安捷这才发现自己的腿几乎脱了力,整个身体的重量被这两个人分摊着,艰难地笑出了声。
醉蛇说:“安饮狐,你终于发现自己脑子烧坏了这个生物学事实了?”
“不是,”安捷好不容易喘了口气,“我终于发现‘烂泥扶不上墙’这句民间俗语的物理学原理了。”
醉蛇怒,扔垃圾似的把他往莫匆身上一推:“去你娘的!”
安捷笑得抽筋,娱乐醉蛇是简直就是心理减压必备。然而下一刻,他却笑不出来了,莫匆忽然俯下身去把手臂穿过他的腿弯,把他整个人横抱起来。安捷这辈子没受过这待遇,当时就被雷傻了,脸色发青地瞪着莫匆:“你干什么?!”
莫匆皱皱眉,这时候碍于醉蛇在场,他神色不那么恍惚了,脸色虽然仍然不大好看,可是眼神已经灵动过来。他一边跟着醉蛇往里走,一边不在意地对安捷说:“看着没二两肉,还真不轻,骨头里也不知道灌的都是什么东西——你可别乱动,摔了我不管。”
安捷一只手死死地抓住莫匆的胳膊,怎么看怎么觉得地面在晃,晃得他头一晕,脸色发青立刻变成脸色发绿。有道是风水轮流转,这回换成了醉蛇在旁边笑得快抽筋。
单看醉蛇住的地方,就充分诠释了资产阶级腐化堕落的一面,他一个老光棍占了一整个小别墅,不知道是不是前半夜睡楼上后半夜睡楼下。安捷还没来得及对他表示鄙视,就看见醉蛇打了个打哈欠,然后推开一间客房:“收拾得比较简单,反正也快天亮了,你们俩凑合一会吧。”
安捷立刻抗议:“你这那么多破屋子留着长蘑菇?再开一间客房怎么了?”
醉蛇斜着眼扫了他一眼,晃晃悠悠地上楼:“嫌地方小别上我这来啊,老子又不是开旅馆的,爱住不住。”
安捷让他噎得翻了个白眼,一推莫匆的胸口,从这个丢人丢到大西北的姿势上翻下来,粗声粗气地骂了一句:“我腿没瘸。”
总的来说,醉蛇还是比较够意思的,老早就给他准备了药,床上摊了一堆。安捷简单地擦了擦自己,就坐下来慢慢地修补着身上的窟窿。其他倒还是小事,就是好多镶在皮肉里的玻璃碴比较恶心,镊子夹出来的时候要碰到其他的伤口,有时候用得不灵便,反而把那些细碎的小碴子捅得更深。他皱皱眉,不耐烦把镊子丢在一边,拿了把手术刀一个一个地把碎片剜出来,果然长痛不如短痛。
胳膊上鲜血淋漓,安捷苦中作乐且损人不利己地想,看你怎么洗床单。
莫匆冲了个澡出来,沉默地坐在旁边看了一会,没去帮忙。安捷对伤口的处理方式干净利落,绝对不拖泥带水,而18 且尽可能不会造成更多的伤害。手法熟练得一看就是个常常挨刀的老江湖。
总算收拾好了自己,安捷把医用物品塞到床底下,侧着身躺下,他占的地方很小,留下大半张双人床,没用被子,直接把他身上的破破烂烂的外衣搭在身上:“你也躺会吧,我今天……”
一句话没说完,莫匆突然从身后搂住他,安捷一僵,立刻炸毛,第一反应就是把这崽子踹一边去,可是还没等他把这动作付诸实践,就听见莫匆带着浓浓的鼻音的声音:“别动……让我抱一会,求你了……”
安捷感觉到箍在自己身上的那双手臂越来越紧,隐隐地有些发颤。他侧过头去,莫匆的脸死死地埋在他的肩膀上,那里贴身的衣服烂了,有液体浸到皮肤上,悄无声息。
安捷沉默了一会,拍拍莫匆的手臂,低低地说:“别这样。”
这换来了莫匆手臂上更大的力气。安捷觉得有点疼,他毕竟形单影只惯了,很少和人亲密相处,也再难说出别的什么话来,只能默默地任他抱着。
“最后一次……”他听见莫匆含糊不清带着牙齿相互碰撞声响的话,没了后文,最后一次什么呢?
也许是最后一次哭泣,也许是最后一次寻求安慰,也许是最后一次……做错误的事情,或者,最后一次祭奠他的父亲。
安捷叹了口气,尽量地放软身上僵硬得发酸的肌肉,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莫匆的手臂。他想起很小的时候,好像有另外一个人,也是这样温柔地拍着自己,说着“不怕,不怕……”可是那个人是谁呢?记忆一片混乱,安捷有些出神。
半晌,莫匆才安稳下来,他像是累极了,就这样抱着安捷沉沉睡去。安捷慢慢地掰开他的手臂,给他拉上被子。这时晨曦的微光透过没拉上帘子的窗户亮起来,年轻人凌乱的头发贴着疲惫苍白的脸垂到枕头上,安捷忽然忍不住把手指放在他那睡眠也难以抚平的眉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又惊觉什么似的迅速收回。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体会过这种,被什么人需要的感觉了,安捷茫然地想。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很寂寞,把记忆颠来倒去地筛选过来,竟然没找到几个称得上熟悉的人。
想想这一辈子……都做了什么事情呢?
好像也做没什么,然后半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他缩回原来躺的地方,床往下陷了一点,莫匆自然而然地贴过来。男人的体温一般偏低些,可是毕竟是个人体,安捷突然有些眷恋起这个温度来。
就如同在很冷很冷的地方,两个同样冻得厉害的人凭借着微末的体温靠在一起,然后继续挣扎下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