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地在人世间晃悠了三十多年后,一个比他小上十多岁,可以叫他一声叔的小青年,就这么闯进了他的领地,并且大有赖着不走的趋势。
最让人郁闷的是,他从第一天因为被人占了一半的床位而死活睡不着,到现在几乎已经习惯了另一个人的体温,甚至在半夜习惯性地被记不清的梦惊醒了以后,会对身边有一个温暖的身体而怀有细微的庆幸的这段时间,实在是短的让人赞赏自己的适应能力。
安捷不想承认刚刚那一刻,他的嘴角有不受控制的上扬的趋势。一个屋子里,突然有了另一个会喘气的活物时,那感觉真的是非常的奇特,好像心里的防备会少很多,会安宁很多。
于是上帝抛弃了旧约,人类堕落了……
大门再次被人用钥匙打开,安捷已经没有心里去郁闷这些不请自来的小崽子们了,莫瑾笑嘻嘻地拎着豆浆和煎饼进来,放在桌子上:“安捷哥,早。”
安捷点点头,没出声,反省自己是不是对这帮孩子太好了?莫瑾一张脸却骤然贴近了,小姑娘脸上满是思索和探究,安捷往后闪了一下,莫瑾这小二百五脸上任何一个可能和学术挂钩的的表情都让人那么毛骨悚然。
果然,莫瑾压低了声音:“安捷哥,偷偷问一句,你和我哥谁在上面?”
安捷的脸先是绿了,随后青了,最后黑了,看着莫瑾近在眼前的那双无知的大眼睛,心里非常悲愤,咬牙切齿地说:“这话是你一个小姑娘家该说的么?”
莫瑾眨眨眼,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明白了。”她点点头,颇为同情地看着安捷,“辛苦你了。”
世界那么大,为啥偏偏让我遇见你们——安捷一口气堵在胸口,眼角抽搐,敢情这姑娘是念着一刀子没把自己捅死,于是过来要气死自己的。
莫瑾打量着安捷衬衫下显得有点单薄的身板,面有忧色,继续说:“哥,我听说那个那个很疼的,你吃得消么?”
明白了,这姑娘是想去个天涯海角旅游,没凑够路费,过来搭顺风巴掌的。
安捷想,见过找抽的,没见过这么找抽的,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不能因为一个小姑娘失了水准——正在离他远去的基本道德告诉他,不能谋杀未成年人。
他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说:“莫瑾,你这个年龄,应该多读些有用的书。”
莫瑾嬉皮笑脸以对。这时候莫匆从卫生间里出来,瞄了一眼安捷的脸色,勉强忍住笑,轻咳了一声:“小瑾,磨蹭什么呢,今天还读不读书了,去叫小瑜起床吃饭。”
莫瑾做了个鬼脸,小兔子似的跑了——啧,这差距。
莫匆拿了碗筷,把豆浆给安捷倒上,又把小托盘里盛满了糖:“小瑾那个不着调地跟你说什么了——先吃,不等那两个丫头,小瑜能磨蹭着呢。”
“要是你那个满脑子豆浆的脑袋还有一星半点除了吃以外的事,就应该稍微关心一下你妹妹的精神健康。”——明显是迁怒。
莫匆眨23 着他从小瑾那盗版来的“纯洁的”眼睛,用一副不明白你说什么的表情看着安捷,然后毫不在意地拿小勺子微微放了两勺糖在安捷的豆浆碗里:“够不够?”
安捷叹了口气,肩膀垮下来,闷闷地说:“够了。”
莫匆偷偷摸摸地笑,嘴角弯上去,再努力落下来,再不受控制地弯上去,再抽搐着脸部肌肉让它看起来不那么愉快……周而反复,直到安捷忍无可忍地放下筷子,翻了他一眼:“你羊角风啊?”
莫匆美得像个智障,他脸上大概二十多年来,从来没露出过这么傻的表情,安捷不知道是这个早晨第几次地叹了口气,有点倒胃口。
这样平静而安宁的生活简直让人麻痹,柴米油盐,半真半假的拌嘴——醉蛇那个电话之后,好像李一下子从人家蒸发了……好吧,唯一不和谐的就是每天在小区门口出没的,何景明那辆扎眼的兰博基尼。
安捷啼笑皆非地想,自己从头到脚也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了,为啥招惹的都是男人。
可是李虽然顶着那个可怕的金属脑袋注定一辈子缩头,却不可能是只真的乌龟。这平静会让人不安。
山雨欲来——
这一次打破沉默的,是杨金铃那个眼泪多得像水龙头一样的母亲。那声俱泪下的样子,让莫匆打开门以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安捷干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因为这些联想而显得有些脸色不大好地把这位阿姨让进屋。
杨金铃她妈一见着安捷就跪下了,粗大的手抓着安捷的裤腿,紧攥着不放:“我的女儿啊,我的女儿啊……”
莫匆沉着脸望着安捷——你个没节操的,小姑娘都招惹。
安捷觉得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他无奈地试图把这大婶扶起来,可是悲剧地发觉这大婶死活不肯起来,并且大有在地上打滚的意趣。这一哭二号三上吊的架势,让他深深地明白,为什么世界上会有人心甘情愿地和又不软又不香的男人搞在一起。
最后终于在杨妈断断续续连哭带号的叙述中,安捷总结出了到底怎么回事——杨金铃留书离家出走了。
理由……理由……唉!
安捷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虚,不大敢抬头去看莫匆的眼神。
理由是高考感觉不好,加上失恋,想出去散散心。而这个失恋的对象,好巧不巧,正好是姓安名捷的前同班同学。
安捷十分想说“这和我有半毛钱关系”,可是看见杨妈死去活来的样子,又硬生生地把话给咽了回去。好不容易安抚好了杨妈,答应她一有消息立刻联系她,这才把大婶哄走。他长吁了口气,坐在沙发上,装着低头研究杨金铃的离家出走书。
莫匆阴阳怪气:“我可真没眼力见儿,丈母娘都找上门来了还在一边杵着,这电灯泡当得,真是照耀得人间一片光明,啧。”
安捷干咳一声。
莫匆冷哼一声挤到他旁边坐下,斜着眼觑着安捷手上的纸条,女孩娟秀的字迹工工整整地写着:“……给出的感情得不到回应,我才知道,两个人中间可以隔着这样大的鸿沟,迢迢银河也不过如此。可是到我这里,没有两情久长,亦没有朝朝暮暮,只有沉默的思念,和遥遥无期的回应。我想这是一种自毁,可我控制不住……”
莫匆脸上的表情有点扭曲,好像杨金铃写的东西让他的隔夜饭消化不良似的。他拍拍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酸溜溜地说:“真文艺。”
看着安捷的眼睛好像黏在上边一样,莫匆心里的小火“蹭蹭”地往上窜,他一把把信纸从安捷手上夺过来:“你小丈母娘不是让你去找人么?还看什么看……”手上的纸片从空中划过,被阳光打成了半透明的颜色,那一瞬间,两个人全捕捉到了信纸的特殊。莫匆说了一半的话卡在喉咙里,对着太阳把信纸摊平——
那信纸的右下角,有一个像水印一样的痕迹,德国鸢尾。
第六十七章 复制
安捷脸色阴晴不定地盯着那怎么看都不顺眼的东西,嘴唇抿得紧紧的,靠在沙发垫上,莫匆居然觉得自己从他脸上看到的不是愤怒,也不是担心,而是……失望。
“他从前不屑于做这种事情,”安捷说,“除了灭口,他从来不愿意把不相干的人卷进来……达成某种目的。”他笑了笑,把脸埋在手里,弓起的背后,凸起的脊椎骨从衬衫下面显露出来。
安捷还记得李的原话——“压根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碾死他们像碾死蚂蚁一样,牵扯进来,能显得我能耐很大么?”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尽管魑魅魍魉已经成了过去,可他们都是骨子里染就了晦暗的男人,如同镶嵌在身的诅咒,一辈子也甩不脱。
于是,绑架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姑娘,可能真的说明那个叫R?李的人,终于走下了他的王座,终于在身体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以后,连他最后的自尊和骄傲也放弃了么?那个他崇拜过的男人,果然是死透了。
安捷放下手来:“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要先联系一下……”
他愕然地发现莫匆已经在门口换鞋了,年轻人回过头来,给了他一个颇为不耐烦的眼神:“还在那磨蹭什么,再过一会,没准你那纯洁善良的美人妹妹连骨头渣子都没有了。”
安捷摇摇头,忍不住笑了,他发现和年轻人在一起,总是比较有活力的。
两个人刚下楼,莫匆还没来得及去开车子,阴魂不散的何景明就出现在路口了,莫匆的脸色一下子阴下来,那眼神让安捷觉得,他得把暂时归在自己名下的这小畜生看好了,以防不注意的时候,他偷偷跑去扎何老大的车轮胎。
何景明恨不得车还没停稳就从上面跳了下来:“饮狐,李说要找你谈谈,他说你不接他电话,就把电话打到了我这里,”顿了顿,他意味不明地看了莫匆一眼,“说是关于某个小姑娘。”
莫匆觉得何景明脑子肯定是锈住了,现在这种情况下,安捷不接谁的也不可能不接那个有要毁灭世界倾向的老头子电话。然而等他偏过头去,却看见安捷一副愣愣的表情,看着何景明的目光非常茫然:“关于某个小姑娘,谁?”
敢情脑子短路也传染,莫匆无语扶额:“还能有谁?你那喷壶丈母娘家的满嘴文艺腔的姑娘呗,离家出走……”他骤然停下来,因为想起小姑娘被绑架的可能性比较大,而那封信可能是李那帮人伪造的……李,文艺腔?
他小幅度地打了个寒战,扭过头去,做了一个自己能想象得到的最鄙视的表情,冲着何景明:“地址呢?时间呢?姓李的横不能让我们满世界乱窜地毯式搜索吧?”
“在你们学校门口的奶茶店里。”何景明说完以后大概自己都觉得荒谬,他叹了口气,“饮狐,我已经告诉睡狮,让他派人过来了,你最好先不要轻举妄动。”
安捷皱皱眉,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他捏了捏鼻梁,不知道是不是太阳太大的缘故,头有些晕晕乎乎的,心里有种极怪异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何景明对他面无表情地说出那句“在你们学校门口的”,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听到过一样,一抹似是而非的影子从他心里迅速地划过去,可是太快了,快到他什么都没能抓住。
翟海东没有亲自来,毕竟老头子眼睛不中用,到哪里都得有人搀着扶着不方便。白志和带了不少人,甚至偷偷配了枪。
学校在接近市中心的地方,一般来说这样的闹市区,李只要脑子没变成钢板,就应该不会轻举妄动——但是谁说得好呢?反正莫匆觉得,能想出在学校门口见安捷这种馊主意来的李,脑子真的有可能被他那不明材料的脑壳给同化了。
这个时候学生们正在上一天中的最后一节课,奶茶店的生意很清淡,但是随着放学时间的临近,几个店员已经开始准备着迎接客流高峰而忙碌起来了。安捷推开有些浑浊不清的玻璃门进去,莫匆谨慎地紧跟着他,之后是何景明和白志和——后者的手一直插在兜里,不知道是不是攥着袖珍手枪。
店员立刻过来招呼:“几位喝点什么?”
莫匆摇摇头,他发现安捷一进来,目光就直直地盯着角落里背对着他们的一个清瘦的中年人。那人穿着一件十分老旧的衬衫,头发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乱。角落里背阴,他坐在那里,安静极了,存在感很低,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把他忽略过去。
安捷看到那背影的瞬间,呼吸好像突然顿住了。莫匆其实匆匆地见了R?李一次,他皱皱眉,没想通这个中年人和那个轮椅上那位长得很“探索发现”、一张脸让门拍扁了没缓过来似的老怪物有什么关系。
几个人面面相觑,安捷不往前走,谁也拿不准主意。半晌,安捷才好像回过神来似的,大步向那个中年人走去,他伸出手,轻轻地在中年人肩膀上拍了一下,莫匆注意到他的手有轻微的颤动。
中年人回过头来,一张文质彬彬的陌生的脸,疑惑地问:“什么事?”
安捷迅速地低下头去,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对不起。”他脸上那一刻明显失望的表情,就连陌生人都看出来了,中年人扶了扶眼睛,轻轻地笑了笑:“是认错人了吧?没关系。”
勉强笑了笑,安捷在不远的一桌坐了下来,众人虽然不解,但是看他的神色,却都没有问什么。只有何景明露出了一点思索的表情。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莫匆有点不安,他的眼光不停地在安捷和那位安静等人的中年人身上乱飘,心里居然生出了某种诡异的感觉。
过了大概有十分钟左右的样子,对面学校的下课铃声响了,学生们蜂拥而出,不一会,一个少年推门进来,背着耽美文库,穿着一件袖子卷到胳膊肘上的白衬衫,长得很好看,目光四下一扫,表情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那种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留意的懒洋洋,然后径直向角落里的中年人走过去:“父亲。”
莫匆从来不知道除了拍电影,这年头还谁管自家老头子叫“父亲”这么书面的称呼,他猛地想起安捷第一次看见在他家看见德国鸢尾的刻痕的时候,提到过的养父,也是这么一声古怪的“父亲”。他蓦地扭过头去看安捷,后者的目光从那少年进来开始就没离开过那桌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
何景明眯起眼睛,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少年的侧脸。莫匆顺着他的视线,再一次别过头去,惊悚地发现,这个少年的侧脸,竟然有一点眼熟……就像,就像安捷。
乍一看没觉得,是因为两个人的气质说得上天差地别,可是安静地坐下来笑着说话的样子,却几乎如出一辙。
店里的孩子们多了起来,说笑打闹声四起。如果说一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那这样刚放风出来的猴孩子们,每个人都大概等于两个攻击力超水平发挥的女人,吵到即使靠得很近,说话也得大声喊。在这种情况下,莫匆已经完全听不见隔了两张桌子的地方那对父子在交流什么,他只能通过安捷的表情来判断一些东西——比如说,安捷的表情越来越接近空白。
突然,少年脸色不大好看地站起来,差点碰洒了手边的饮料,大声地说了一句话,这回音量够分量,莫匆也听清楚了,那少年喊:“我就是要她,就是要她,除了她谁都不行,你没这个权力管我!”
说完拨开一帮因为他突如其来的高分贝而有些发愣的围观群众们,跑了出去。头发花白的父亲冲着儿子跑出去的方向站起来,伸出手,好像想把少年叫回来,可是最后还是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莫匆看着中年人的侧脸,觉得他似乎很难过,脸上有那么一点看了让人心酸的落寞。
过了一会,中年人也要走了,安捷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要跟着他站起来,随后强自镇定地又坐了回去,低低地对白志和说:“叫人跟着。”
何景明突然一把按住安捷放在桌子上的手:“你觉得他像……”
没等他说完,莫匆袖子里一把小刀子已经从桌子底下伸过去抵在他的小腹上,阴恻恻地说:“何景明,拿开你的狗爪子。”
何景明闭上嘴,一动不动,狠狠地瞪着莫匆。
安捷甩开他的手,站起来的时候顺便给了莫匆一脚,差点把他从椅子上踢下去:“都少给我废话,走。”
一行人不明白为什么要跟着这么一个半大的老头子,莫匆恨恨地把刀子收回来的时候,心里迅速地转念,模模糊糊地,好像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学校门口的奶茶店,让安捷错认的某个中年人,还有那长得和安捷有一些像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