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教授那期节目之后,这位法学老教授大概就跟刑主播结下了梁子。节目刚开始他就发难,说不支持慈溪出台的《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人员信息公开实施办法》,因为这与现有法律相悖,《监狱法》明确规定,刑满释放人员也是公民,享有公民隐私权。
罪犯都不值得同情,尤其是性犯罪者。刑鸣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重刑主义者,主张小错重罚,待人待己都很苛刻。
刑鸣扬起手中一叠报告纸:“这里有两份同是今年上半年发布的报告。一份犯罪心理学家出具的调查报告,报告显示性侵幼童的再犯率为各项犯罪之首;另外一份是中国妇女儿童保护基金会发布的一项统计报告,报告显示性侵儿童案例连年明显上升,而一人性侵多名儿童的案例超过五成。”
“作为一项地方出台的‘办法’,能否真正起到震慑、预防犯罪的效果,目前还没有定论。事实上美国韩国推行这个法律以后,都没有明确数据可以显示性侵未成年人的案件因此减少了……”老教授用一双隼似的眼睛盯着小慈父母,“我也不是很赞同你们这种案子还没判就先找媒体的行为?你们图什么呢?”
“就是想给自家小孩一个交代,我们小孩虽然是一个人,但也可以……”小慈的母亲拔高音量,她应付不了教授尖锐的提问,开始嚷起来。
“梅根法案出台的意义更多在于,个体遭遇的不公推动了相关制度建设,慈溪出台这项办法,无论是否真有成效,都具有借鉴意义。”刑鸣做了个手势,示意小慈母亲平复情绪,“小慈家人面对伤害不选择沉默而是挺身而出,意义也在于,以个体的遭遇警醒并保护其它个体免受同样的伤害。”刑鸣微微一笑带动现场观众,“让我们为这样勇敢的一家人鼓鼓掌。”
老教授听不得现场掌声,继续指责刑鸣:“‘一罪不二罚’‘一罪不永罚’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公开性犯罪者信息,等于利用舆论的力量对犯人进行了二次判刑,这与国际上日渐轻刑化的趋势也是不符的。”
“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做个探讨,能不能循序渐进地在中国推行‘梅根法案’,比如档案信息只对学校、医院、游乐场所等未成年人更易接触的特定人群公开,又比如在一定时间内未曾犯案,可以撤销已经公开的档案信息,既是激励,又避免造成‘一罪永罚’,这是不是中国语境下司法能动性的体现?”
老教授句句话都夹枪带棒,刑鸣淡定控场,不紧不慢。
在线互动环节,他看着LED大屏上观众的实时留言,在线人数不断增长,这期节目如他所愿地又爆了收视率。
前期营销到位,网民集体愤怒,这则新闻爆炸似的发酵。人们总是热衷于扯下伪善者的假面具。捣烂揉碎。多么快意。
刑鸣满意地微笑,脸部肌肉却在某一瞬间不由自主地崩紧。他注意到有个匿名的观众在疯狂刷屏:为什么我们都以为小孩子就不会说谎?
为什么代表国家的媒体要勾连说谎者一起炮制冤案?
……
血红的大字,在不停滚动的留言中分外醒目。
第79章
导演也注意到了血腥醒目的大红字,及时掐掉了镜头,现场观众能看见,但电视机前的就看不着了。任何棘手的问题在明珠台的导播与延时设备面前都不再棘手,掐掉错误部分或启动紧急预案都是解决问题的法子——刑鸣炮轰药监局那声没被掐掉,实在得感谢虞台长当场一锤定音,惯着。
节目还在录制,嘉宾唇枪舌战,各持立场。刑鸣抽空自省了一番自己在方才直播中的措辞,他没有捏造,没有夸大,刘劳模被刑拘是真,小学校长被革职也是真,案子最后如何定性如何量刑自有公检法三机关,但他从头到尾只是恪尽一个新闻工作者的本职。
从蒙昧中睁开眼睛,在喑哑里发出声音。
他没有错。
哗众取宠,这是刑鸣给这个刷屏匿名者的评价。
节目录制结束,这期《东方视界》顺利爆了收视率,策编导们都在庆祝,只有刑鸣一言不发,一直盯着小慈的父亲张岩。
张岩是个老实巴交的村汉,起码旁人乍一眼见他会得出这个结论。黑而精瘦,明明年纪不大,却是一笑脸上几道沧桑的褶子,一口洁白的牙。张岩的整个形象完全符合这个社会对农村人的侧写,夜伏昼出,打食耕种,一生都过得四平八稳,凋敝而淳朴。
但他手上戴着一只金戒指,戒面比大拇指指甲盖还大一圈儿,黄灿灿的,非常晃眼。这是他要求节目组用录制经费买的。
小慈跟着父母一起来的,齐头帘,大眼睛,节目组出于保护未成年人的考虑没让她出镜,她就一直在后台蹦蹦跳跳的,直到录制结束也不消停。
刑鸣走过去,单膝下蹲在女孩身前,平视她的眼睛。
“哥哥你可真好看呀。”女孩不蹦不跳了,一眼不眨地望着刑鸣。
“乖。”刑鸣伸手摸了摸女孩的头发,问她,“你告诉哥哥,刘老师真的摸你了吗?”
“我偷拿了同学的餐费,他打我手心。”女孩委屈地摊出一双小手。
“除了手心,还有呢?”
小慈还没回答,张岩意识到刑鸣正跟自己女儿说话,马上走了过来。
张岩先是挺有礼貌地谢了谢刑鸣的款待,然后表示自己不知道张宏飞为什么会突然调岗离开,也一直没联系上。对于这位城里的亲戚,他颇有几分敬畏,天南海北地扯了一通,说两家人虽是远亲,但老张自己还没第三代,所以一直很疼小慈这个侄孙女。
最后说这二天还要去爬长城,就牵着女儿走了。
女孩一步三回头,一直拧着眉头噘着嘴,望着刑鸣。
刑鸣被噩梦缠了一晚上。
他前一秒钟还被众人讥笑是强奸犯的儿子,后一秒钟又被虞仲夜推入水中。
冰冷的湖水没过头顶,呛入气管,他在濒死的绝境中徒劳地挣扎。他溺在那种自少时就熟悉的恐惧里。
一切都将被重塑,一切都将被洗刷。
第二天例行开会,表彰优秀,检讨不足。组员们坐成一个围着几重的圈儿,重要的人物在前排,不重要的在后面。
刑鸣挑出《东方视界》的播出片段重新观看。节目中播出的短片剪进了韩国性侵儿童题材的影片《熔炉》,也剪进了川大女生为防范校园性侵害写给校长的联名信,虚虚实实的,很有噱头。
一开始采访当地人,几乎没有人愿意相信记者的话,他们的理由很简单,刘老师的衣服上常年打着补丁,他太辛勤,太朴素,他倾尽所有供贫困孩子们上学,他是“感动中国”年度人物。
节目中也曾播出这段,这会儿又播了一遍,有人摇头叹气,有人吃吃地笑。
刑鸣问他们,为什么叹气又为什么笑。
叹气的和笑的都是一个理由,老百姓太愚昧,也太容易被表象蒙蔽。
刑鸣于是又问,你们凭什么就觉得自己比别人高明呢?
大家都夸这期节目做得好,偶尔有提意见的,提出的意见也大多不痛不痒,最犀利的一个说刑鸣控场得有些紧巴巴,不是他自己,而是让现场嘉宾无法充分发挥。
刑鸣再次陷入沉默,良久才问:“真的没有别的问题了吗?”
大伙儿也沉默,面面相觑。刚才那点意见已经是鸡蛋里挑出的骨头,媒体圈也讲究成王败寇,那么高的收视率足以抹除一切缺陷。
直到一个声音突然从最后排的角落里传出来:“没人提那些刷屏的红字吗?”
声音真的很好听,偏亮的音色,但又不会太薄。所有人都回头看着他。
二十出头的样子,一身休闲打扮,一副从美帝归来的气质。比照片上更招人的一张脸,尤其是眼睛。
刑鸣的目光掠过一众人头,直接对上那双与虞仲夜十分相似的眼睛,问:“你姓洪?”
“叫我Alex就行了。”大男孩露出白牙,有点轻佻地笑了,“小刑老师。”
对方打定主意装傻,刑鸣也不点穿。其实那天匆匆离开临湖别墅,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那个被自己扔去库房的实习生是谁。他不太能理解虞仲夜这么做的用意。好像是亲近器重的意思,又好像那人仍很遥远。
刑鸣问虞少艾:“你对那红字有什么想法?”
虞少艾反问他:“你没看过丹麦影片《狩猎》吗?”
“看过,那又怎样。”刑鸣说,“我私下问了有多年办这类案子经验的老刑警,女孩的证词是直接证据,医院报告与他亲生女儿的指控是间接证据,以现有的证据,刘崇奇的案子必判无疑,没有任何脱罪的可能。”
“我昨天也在直播现场,刷屏那些留言的IP地址都来自刘老师所在的那个地方。”虞少艾说,“不是所有证据都指向真相,也不是所有孩子都是天使。”
刑鸣板下脸,冷着声音强调一遍,我没有错。
“你跟我爸简直一模一样。”虞少艾耸耸肩膀,笑了笑,“whatever you say.”
例会算是不欢而散了,刑鸣冷着脸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五分钟后又走出来,一直走到新来实习生的办公桌前。
虞少艾仰起脸,嘴角上翘,以笑眯眯的表情回应对方。他的老子更冷淡。这点煞气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这个周末,你跟我出差。”刑鸣说。
刑鸣趁午饭时间去了一趟普仁医院,打算跟向小波谈个条件。他听李梦圆说,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哥哥,她便格外悉心关照,没想到向小波会错意,误解成她暗送秋波,如今死缠烂打,非要讨她做老婆。
“你来干什么?”向小波见了刑鸣也没好脸,摇着轮椅想走,“我老子让你来管教我?”
刑鸣踹了一脚向小波的轮椅:“对一个来救你命的人,不该是这个态度。”
向小波瞠大眼睛:“你打算借我钱?”
刑鸣点头:“这笔钱数额不小,我不打算白借你。你得替我办件事。”
刑鸣脸上露出微微哂笑的表情,但眼神依旧冷冰冰的。向小波最看不惯的就是他这一点。这人打小这样,无时无刻不刻意显出自己对旁人的冷漠、蔑视与不亲近,冷得跟蛇一样。养不熟的玩意儿。
向小波狐疑地问:“不是什么好事吧?”
刑鸣坦率地又点了点头:“确实不算好。我打算做一期地下赌场的节目,但你那个场子太大了,我的卧底记者都是生面孔,派不进去,也不安全。”
“你的记者不安全,难道我带着针孔摄像机去暗访就安全了?”危险这种讯号可能是通过气味传播的,就像化学毒剂或者潜伏在下风口才能捕到羚羊的狮子,反正刺激得很。向小波脑袋瓜虽不灵,但鼻子还可以,一下就嗅出来了。
“你是熟客。”刑鸣也不是来这里跟这便宜哥哥讨价还价的,直截了当地问:“干不干?”
“你直接借我钱不就得了……我爸会卖房子还你的。”向小波是个贪生怕死的主儿,还想挣扎。
“这期节目算是警媒协作,节目播出之前,警方就会端掉这个地下赌场。风险当然有,但更大的风险是如果你到期还不出这笔钱……”刑鸣微一停顿,拍了拍向小波那条伤腿,手劲不小,痛得向小波龇牙咧嘴。他扭头就走,“考虑一下。”
回台里的时候恰巧又撞见虞仲夜,刑鸣跟几个没怎么照过面的同事一起让开道,恭恭敬敬温温顺顺地让领导与领导秘书先过去。
虞台长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一无所知,虞台长在众人面前照常没有看他一眼。
没想到刚踩进办公室不多久,就被台长秘书一个电话喊出去,说是虞叔要见他。
那天半夜脚崴得不轻,刑鸣走路还有点瘸,但他尽量忍着这种小刀挫骨头似的疼,不允许自己露陷。人前的刑主播只有也只应有一个姿态,抬着下颌直着背,端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臭脸,跋扈又骄傲。
还真就没人看出来。包括他师父苏清华与成日黏前黏后寸步不离的阮宁。但他一进门,虞仲夜就问,腿怎么了。
刑鸣摇头,没事,那天回家崴了一下。
虞仲夜说,我看看。
刑鸣不再小心藏掖,微微跛着走过去,听话地坐在待客的皮沙发上,坐在虞仲夜身边。虞仲夜将刑鸣一条腿拾起来,搁在自己腿上,替他脱了鞋——
脚刚露出来,刑鸣就怯了,忙不迭地往后躲。
虞仲夜不允许刑鸣逃跑,腕上使力一拽,又把刑鸣拽近自己,箍在原位动弹不得。
他将他的袜子褪下,露出脚踝。
脚踝依然又青又肿,一看就知道没好好照料过自24 “怎么那么不小心。”
虞仲夜垂着眼睛替刑鸣按摩,修长手指在那隆起的脚踝上游动,幅度轻微,力度得当,很是细心的样子。
这儿可是台长办公室,说起来就跟太和殿似的,都是群臣朝拜的地方。刑鸣简直受宠若惊。他不由自主地再次后撤身体,试图把自己那条伤腿收回来。虞台长不似肉身凡胎,惯于睥睨众生高高在上,难得这么体恤温柔,反倒教人不自在了。
“别动。”
虞仲夜沉声下了命令,刑鸣便真的不敢再动了。他直着眼睛,一眼不眨地望着对方。虞仲夜的眼帘低垂着,眼皮的褶子很深,像刀刻在眉骨下头似的,睫毛又密又长。这双眼睛确实令他很着迷。老实说,一个贪婪的商人或是冷血的政客,实在犯不上长有这么一双诗意的眼睛。
虞仲夜始终没抬头,却似知道刑鸣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脸上,问他:“看什么?”
“没什么。”刑鸣慌忙挪开眼睛,仿佛被当场拿赃的贼。他突然撇撇嘴,骂了声,“老狐狸。”
“我是老狐狸,你呢。”虞仲夜终于抬起眼皮,一向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生出丝丝谑意,“小狐狸?”
刑鸣也觉得这称呼挺可乐,怎么也遏制不住地笑了:“小狐狸那是你儿子。”
虞仲夜问:“见着了?”
刑鸣“嗯”了一声,乖巧地把脸凑过去,枕在虞仲夜的肩窝上。
比起如火如荼的性事,他更享受当下这份亲昵。他被虞仲夜身上好闻的香水气息拢着,突然胆子就大了,他撒了个既无破绽也不高明的谎,说上期《东方视界》的节目还有疑点尚未解释,但这案子最早的牵线人张宏飞无端端失联了。他想把人找回来,查清楚来龙去脉。
刑鸣想着以虞台长的人脉,要找回区区一个狱警该是一点不难。
但虞仲夜却说,不要再查了。
作者有话说:
文里分别引用了柴静和陈虻书中的两句话,一句是“想要看见,就要从蒙昧中睁开眼来。”一句是“你比观众又高明在哪儿呢?”
第80章
虞仲夜说,不要查了。无论是这件案子还是其它,都不要再查了。
刑鸣不太理解。通常情况下虞台长不会涉事太深,不会左右他的思想,也不会干预他的决定。
然而今天虞仲夜甚至说,《明珠连线》以深度报道为主,行舆论监督之实,作为明珠台传统王牌栏目敢于出新是好事,两档节目两个视角,即使改版也并不冲突。《东方视界》作为新节目表现抢眼,半年试播期即将期满,就留下吧。
如此一来,《明珠连线》可以革新,《东方视界》也不受影响,它们如在不同的经度与纬度,各有各的生存空间。
是个皆大欢喜的决定。但刑鸣高兴不起来。他好一会儿才彻底琢磨过来,这是虞仲夜在跟他谈条件,为了不让他继续追踪刘劳模的案子。或者说,不准许他重揭旧事,重提过往。
梦里他感到自己被勒得喘不过气,梦外头这种窒息感依然强烈。
就像某天他被人从考场带走,他看见尸床上父亲伤痕累累的躯体。皮肤像刷了厚厚一层石灰,青棱棱的血管全都爆出来,他闭着眼睛,看上去总算安享宁静,但旁边的狱警以开玩笑的口吻说,这个男人死在便盆旁边,并未瞑目。
刑鸣直直盯着虞仲夜不回话,办公室外忽然有人敲门,听声音是骆优。
虞仲夜很自然地将刑鸣肿胀的脚踝与小腿放开,让他进来。
刑鸣刚把脚踩进自己的皮鞋,骆优就出现了。他睨他一眼,明明白白一脸轻蔑。
但当目光尽头的人物变成虞仲夜,骆优的眼神突然就多情起来。他说今晚《明珠连线》首次直播,想请虞老师在一旁坐镇,给他点鼓励与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