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要这么下,今夜可难熬了。”祁万贯望着窗外,心里没底。
“雪要这么下,我还这么绑着,更难熬!”春谨然凑过去,提醒对方自己的苦楚。
祁万贯鄙视地瞥他一眼:“说到底也是条汉子,怎么如此娇气。看看人家……哎他叫什么来着,从头到尾一声都没有吭过!”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春谨然真是一肚子气:“他当然不吭声了!我要是被郭兄这样挺拔健硕的男人抱来抱去我也不吭声!”
祁万贯:“?”
郭判:“……”
春谨然:“雪要这么下,今夜可难熬了。”
祁万贯:“你重复一遍我之前的话也不会让时光倒流的。”
第8章 雪后孤村(二)
是夜,细碎的雪花变成了鹅毛大雪,凛冽冷风夹着冰凉雪花从一切能够侵入的地方往屋里灌,相比之下火炉带来的温暖实在微弱,根本不足以与严寒抗衡。
四人起初各休息各的,或坐,或躺,或床榻,或地上,可现在已经紧密团结在了火炉周围,尤其是祁万贯,如果不是怕被烫伤,估计他能直接搂着炉子睡。
说是睡,但其实谁都没有睡着,就连最耐寒的郭判,也得紧绷着身体,才能扛住寒气入侵,更别说其他人。
终于,春谨然忍不住了:“我说二位行行好,能给我松绑吗,我这胳膊都快没有知觉了,再不活动活动,真会死的!”
春谨然不是说笑,天寒地冻,血脉本就不畅,再被这样紧紧绑着,就算明天一早不冻死,胳膊也得废。
郭判和祁万贯闻言睁开眼睛,前者直接起身绕过来查看,后者静静地看着前者起身绕过来查看。
“放心我绝对不会跑的,这种天气往外跑,和寻死没两样。”春谨然再给郭判一颗定心丸。
郭判摸摸春谨然已经僵硬的肩膀和手臂,又看看外面的漫天风雪,最终解开了他的绳子。
抬起胳膊用力地搂搂自己肩膀,血脉重新开始流通的感觉让春谨然热泪盈眶。可是盈眶完,他发现郭判并没有返回自己的位置,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另外一个人。
春谨然知道郭判在看谁——那个比自己绑的还要结实的家伙,此刻安静地靠在炉子另一边,闭着双目,表情平和,仿佛对自己这边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无知无觉,如果不是微微发青的嘴唇和几乎失去血色的双手,你会以为他很享受当下的被捆状态,并且酣然入眠,梦里翩跹。
春谨然也知道郭判在想什么——“同伴”都已经被松绑,为何这人不提出一样的要求?
如果是以前的春谨然,见此情景定会同郭判一样满脑袋雾水,可现在不知是不是与那家聊过几句,竟好像能多少了解一些那人的想法了。在那家伙的江湖里,没有人之常情四个字,有的是人之初性本恶,有的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不会对谁伸出援手,别人也不必为他雪中送炭。当然,如果你非要拔刀相助,他肯定不会拒绝的,但这是你的一厢情愿,绝非他的开口相求,所以也不要指望他记着你的情谊;倘若你因此心寒拒绝拔刀,同样他也不会记恨你的冷漠。
春谨然没遇见过这样的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同这样的人相处,就像此刻的郭判,也犹豫着该不该主动帮他松绑。
最终,郭判作出决定——既然“疑凶”都不提要求,他没必要上赶着当这个老好人。
眼见着郭判紧皱的眉头松开,转身欲回休息的位置,春谨然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对,居然有点着急地开口帮腔:“给他也松开呗,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
郭判本就犹豫再三才艰难决定,哪知道又冒出个煽风点火的,当下停住脚步,重新皱起浓眉:“人皇帝都不急,你一太监急什么。”
好人果然做不得,一个弄不好,连完整的男人都没得当了!
可谁让他就过不去心里这关呢,如果明儿一早那家伙真的冻死了或者胳膊废了,明明可以拉一把却见死不救的他,不是罪首,也是帮凶!
“我天生就是操心的命,行了吧,”春谨然叹口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可以不仁,我们不能不义,他固然淡漠冷血,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否则我们与他有何区别?”
郭判摇头:“有些时候,善良就是软弱,以恶制恶,未尝不可。”
春谨然:“我同意,但他也算不得大恶。不管你信不信,杭月瑶被害的时候,我们两个在一起,他真的没有杀人的机会。顶多,他就是狡猾一点,冷漠一点,心狠一点,常以恶意揣度他人一点……”
郭判:“你再这样一点一点加上去,我不保证他能活到雪停。”
春谨然:“……”
裴宵衣:“……”
如果不是郭判手快一步解开了自己的绳子,裴宵衣不确定自己还能安静地忍下去。
行走江湖多年,裴宵衣遇见的坏人不少,好人却不多,而这不多的好人之中最烂好人的,非春谨然莫属。好人只是心怀良善,烂好人在心怀良善之余还非以德报怨,而春谨然呢,心怀良善以德报怨之后还要口诛笔伐,把他们这些没良心的人用尽全身力气勉强挤出的一点点感激,吹灯拔蜡似的,噗,灭得干干净净,弄得他直想送上几鞭子作为报答。
然而裴宵衣终是没有送。
或许是天气太冷血脉刚通,或许是鞭子仍被郭判和祁万贯没收着,又或者,眼睛和嘴巴重新闭上的安静春谨然,没刚才那么讨厌了。
柴火燃尽,炉中只剩下点点微光。
裴宵衣却不知是不是松了绑的缘故,总觉得屋子里比刚刚还要暖上几分。
……
“有没有人啊——”
“这个村子到底怎么回事啊——”
“祁万贯祁万贯祁万贯——”
“嗷呜不要这样好可怕啊——”
“再不出来我要让我爹扣你银子啊啊啊啊啊——”
鬼哭狼嚎的几嗓子划破了王家村的清晨。
其实来人吼第一声的时候,屋子里的四个人就已经惊醒,然而并不敢轻举妄动,直到最后一嗓子出来,祁万贯一个鲤鱼打挺地窜了出去,动作之快让以轻功为傲的春谨然都大开眼界。而且人家一边跑还能一边应答呢——
“来了来了祁万贯来了!”
春谨然问郭判:“昨晚的我是太监,那现在的他是什么?”
郭判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谄媚,呸!”
经过一夜大雪,此刻的王家村再不复昨夜的模样,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什么诡异萧索统统不见。
虽已预见雪势不小,但等真踩到雪地里,那几乎没过小腿的厚雪还是让三个人吃了一惊。
为什么只有三个人?
因为祁楼主已经开始与他的“钱袋之子”热络攀谈,别说蹚雪,就是脚底下踩着刀山,他都不会有知觉。
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看就是没受过苦的富家少爷。
如果没有记错,祁万贯说与他会合的是杭家大少爷,可眼前这人别的不说,光是年纪也对不上啊。
春谨然正疑惑着,就听见祁万贯道:“怎么是三少爷您来了,大少爷呢?”
原来是杭家五兄妹中的老三,杭明哲。
“大哥要先送妹妹……回家。”杭明哲垂下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很快他就打了个喷嚏,再抬起头时,又是那副扶不上墙的软蛋样,“能不能先进屋啊!”
主顾发话了,祁万贯哪有忤逆的道理,立刻请君入房。
哪知道屋里屋外差不多同样冷,杭明哲抱着几乎已彻底凉下来的炉子,一脸悲伤:“不等大哥赶来,我就要先被冻死啦!这个村子到底什么情况,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我们也是昨夜刚到,也纳闷儿呢。”祁万贯凑过去,蹲下来,努力与雇主平等相望。
杭明哲也不废话,直截了当:“人呢,你不是说抓到人了?”
祁万贯抬手一指春谨然和裴宵衣:“这不,两个都在这里儿呢。”语气虽自然,心底却泪流成河——不能指郭判啊!银子哗啦啦地溜走啊!
杭明哲听不见祁万贯内心深处的哀号,但却看得清春谨然和裴宵衣的“自由”,当下大骇:“你怎么不绑住他俩?!”表情之惊恐仿佛下一秒春谨然和裴宵衣就会吃人肉喝人血。
春谨然在心里对这少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难怪江湖上都说杭家大少爷稳重,二姑娘美艳,四少爷文雅,五姑娘机灵,却唯独对这三少爷,尽招呼些“纨绔子弟”“不成器”“朽木”“无担当”的好词儿,今天亲见,还真是没辜负这些华美辞藻。
“天寒地冻,又无炉火,总绑着他们,等到了杭家,令尊就真的只能收到尸首了。”祁万贯耐心解释,“再说这大雪封村的,他们能跑到哪里去,而且还有郭兄呢!”
杭明哲这才注意到屋子里还有一个大汉,瞬间满脸警惕:“这姓郭的……又是谁?”
郭判不与世家少爷计较,有礼抱拳:“在下郭判,当夜也在客栈之中,故而一路跟来,一是帮忙护送疑凶,二是也可把那夜所见事无巨细地讲给杭老爷子听,希望能对缉拿真凶有所助益。”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两个不是真凶?”杭明哲不成器不假,可脑子并不笨,甚至在兄弟姐妹里算是聪明的,只不过他的聪明都没用在正地方。
“我不敢断定,”郭判实话实说,“但就在下一路观察,此二人确实不大像凶手,不过是与不是,最终还要由你们杭家自己来查。”
祁万贯耐心地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正经东西,他不关心那两个人是不是凶手,也不关心杭家到底最终怎么断案,他的追求一直很专注——
“三少爷,既然人已经交给了你们杭家,那悬赏的银子……”
没等祁万贯说完,杭明哲就瞪大了双眼,仿佛天底下属他最无辜:“你什么时候把人交给杭家了?!我可没说收人啊!再说我身上也没那么多银子给你,几千两银票啊,除了我大哥,谁敢揣着它满江湖跑!再说一遍,负责接人的是杭明浩,我就是……呃,先过来看看,对,就看看!要是在我大哥来之前人跑掉了,也和我没关系,听见没有!”
祁万贯听见了,虽然他很想听不见。
主顾是这世间最可爱之人,所以祁万贯从不吝惜笑脸相迎,比如此刻,他依然对杭明哲笑着——
“嗯,听见了。”扶不上墙的烂泥!
“也明白了?”
“也明白了。”没出息的玩意儿!
“那就好。”
“呵呵。”杭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东西!
“咦?”杭明哲竖起耳朵,探头探脑四下张望,“我爹来了?”
祁万贯有点蒙:“啊?怎么会,他不是在杭家坐镇吗?”
杭明哲也一脸疑惑:“对啊。可是没道理啊,我真听见他骂我了,就是平时翻来覆去的那几句。”
祁万贯:“……”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武林世家亦如是。
第9章 雪后孤村(三)
杭明浩还有一到两天才能抵达,也就意味着包括杭明哲在内的五人,至少需要在王家村安营扎寨到那个时候。可眼下祁万贯的干粮已经耗尽,郭判、春谨然和裴宵衣更是从事发伊始就没准备过那种东西,三天三夜的追逐里不是野果充饥,就是问好心路人讨点水喝,能坚持到现在已然不可思议,于是生存希望便落在了杭明哲身上。
最终杭明哲在八道发绿眼光的压迫下,不情不愿地从马背上驮着的行李筐里掏出了自己的珍贵口粮。结果他这番真心相待没有换来感激之情,倒撞上四张瞠目结舌的脸,仿佛他拿出来的不是食物而是珍禽异兽,于是本就心疼的杭家三少愈发的不开心:“你们那是什么表情?没见过食盒啊!”
是的,杭家三少爷取出的不是布包也不是纸包,而是一紫檀雕花三层食盒。
但是谁人出远门会把干粮装在食盒里!您是来? 印耙尚住辈皇怯肽募倚〗慊ㄇ霸孪碌暮寐穑?br /> 就在四人都想抽打这纨绔子弟时,人家已然不计较地打开食盒盖子,将三层内盒逐个取出,一字摆开,或许心里不情愿,但所作所为总归是慷慨的:“算了,不与你们一般见识,赶紧吃吧。”
四人面面相觑,颇有些羞愧,毕竟拿人手短吃人嘴……还是让他们狠狠抽一下这家伙吧!真的忍无可忍啊!只见三个内盒满满当当不假,但塞在里面的——万光楼的枣泥桂花糕,福源楼的红豆糯米团,八宝楼的什锦荷花酥,海天楼的冰糖梅花饼,阵容之华丽俨然点心界的群英荟萃,大酒楼的决战雌雄!
“三少,我就问一句,”祁万贯代表众人吐露心声,“有不甜的吗?”
“当然,都是甜的多腻味,”杭明哲一脸自豪地指向第三个内盒上数第二排,“喏,崔福记的秘制山楂糕!”
祁万贯:“……”
郭判:“……”
春谨然:“……”
裴宵衣:“我的鞭子呢?”
世间最悲惨之事并非饥肠辘辘,而是饥不择食。
最先败下阵来的是郭判,一个红豆糯米团,足矣。紧随其后的是裴宵衣,两块枣泥桂花糕,阵亡。接下来是春谨然,三张冰糖梅花饼,半年都不想再吃甜食。最后是祁万贯,四朵什锦荷花酥,含泪嚼完。
其实不是江湖男儿们矫情,各大酒楼的招牌点心也绝对当得起人间美味,但向来是女儿家喜欢甜食,男儿即便吃,也总要配以清茶,缓冲甜腻。饶是如此,通常一两块也是极限了。现下茶没有,点心倒是花样不重复的管够,谁人能撑住,哪个能坚持?
好吧,杭家三公子是个例外。
“这山楂糕你们不再尝尝?真的很美味,酸甜得体入口即化!”杭明哲说着说着,就往嘴里丢了第二块山楂糕。当然,在这之前他也不是干看着众人吃,已经消灭了大大小小数块糕点。
“也难为你,能搜罗来这么多。”春谨然由衷赞叹,末了喝了口融化的雪水,以冲淡满口甜腻。
“这算什么,还有好几家的点心没来得及买呢,”杭明哲一边说一边兴奋地比划,“要不是出门出得急,我娘能给我带满四个大食盒!”
在场四位面面相觑……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由于被这娇生惯养的三公子弄得身心俱疲,几个人都不再言语,安静地等对方吃完东西,盖好食盒,总算结束了这噩梦一般的早饭。
按照时辰算,此刻该是日上三竿,可日头只在杭明哲到来的时候冒了那么一下头,之后便躲进云里,再不肯出来。天又阴沉下来,风势也渐起,一切都好像是昨日重现,唯一不同的是昨日的地面还是黄土,今日已是白雪皑皑。可在这灰蒙蒙的天底下,雪也好像被蒙上一层阴影。
“该不会还要下第二场吧?”祁万贯探出头去看看天,有点担心。
刚在后院安顿好马匹的杭明哲正要跨进屋,闻言愣住,连迈在半空中的腿都忘了放下来:“还下雪?!我们会被冻死的!”
郭判懒得理他,直接起身往外走:“我去别家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柴火。”
“我和你一起去。”裴宵衣破天荒地主动请缨。
春谨然意外极了,下意识道:“你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
裴宵衣看他一眼,不咸不淡:“我只是不想死在这儿。”
春谨然想说如果不是我替你求情松绑,你昨天晚上没准就死了,不死也是半残,还能坚持到现在?可话在嘴边打了好几个转,最后还是变成:“我也和你们一起去。”
眼见着三个人都起身,祁万贯也不好再看着,只得到:“算我一个吧。”
然后杭家三少不乐意了:“怎么可以留我一个人在这里,遇见坏人怎么办!”
最后,不管各怀着什么心思,总归是五个人一起行动了。不过为提高效率,五人分成两个小组,郭判与裴宵衣一组,春谨然与祁万贯一组,杭明哲随意,于是这家伙就跟上了春谨然和祁万贯。
其实这样分组的原因大家都心照不宣——春谨然和裴宵衣仍是“疑凶”,自然不可单独行动——但又谁都没有说破。当生存成为头等重要的大事,恩怨情仇就暂时顾不上了。
王家村是一个半月形布局的村落,五个人落脚的大屋正在中间,于是两组人分别往去往东西,挨家挨户地搜寻。
春谨然这组挺顺利,刚找到第四户人家,就收获了半捆柴火和一盏油灯,于是那厢祁万贯先把东西往回送,以免后面再有收获空不出手,这厢杭明哲监视着春谨然继续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