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谨然你要再挤我我就直接把你踹下去!”作为最后一个跳上来的人,祁楼主所争取到的空间着实有限。
春谨然懒得理他,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三公子,你刚刚还没回答我呢,这人到底是谁?”
“陆有道,”杭明哲惊魂未定,努力回忆,“四年前武林大会在我家开的时候,他来过,好像和我爹有一点交情,我爹让我管他叫陆叔,不过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了。”
春谨然:“四年前的一面之缘你记到现在?!”
杭明哲:“如果有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非要把已经二十的你当孩童一样抱起来原地荡秋千,你也会记他一辈子。”
春谨然:“抱歉。”
杭明哲:“没事。”
春谨然:“本不该再让你翻开伤口。”
杭明哲:“我已经懂得坚强。”
郭判:“……”
祁万贯:“……”
裴宵衣:“现在能商议商议如何对付下面这位了吗?”
寒夜,空村,小屋。
一方炉火,一个疯人,一根房梁,五位青年。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现下敌人不动,梁上君子们总算有了喘息机会,纷纷从不速之客的背景着手——
“陆有道这个名字,总觉得在哪里听过……”郭判自言自语着,终于灵光一闪,“想起来了!陆有道,霹雳流星锤!”
祁万贯皱眉:“经你这样一讲,我好像也有些印象。”
春谨然不用回忆,因为必定空白。他与江湖的全部联系都在“夜谈”中发生,他可以问心无愧地说,绝对没有骚扰过这位大叔:“哪个好心人可以讲得具体一点,下面这位……很厉害?”
郭判:“纵横江湖二十年,算是小有名气,口碑也不错,一把流星锤使得虎虎生风,不过三年前忽然销声匿迹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总之再没有露过面。”
祁万贯:“可是这样一个人,怎会无缘无故突然出现在这里?”
“也许并非突然,”春谨然不认识陆有道,但却不影响他联系这几天的所见所闻,作出判断,“或许他早就出现在了这里,而且是频繁地出现,并且见人就攻击,所以王家村的人才会举家逃难。”
祁万贯不以为然:“说得跟真事儿似的,你看见了?”
春谨然翻给白眼:“咱们现在不就看着呢嘛!就底下这位的尊容,即便没流星锤,村民见了也害怕啊!别说村民了,你有能耐别把脸转过去,就一直盯着他,盯上一个时辰!”
盯就盯!
祁万贯还就不信这个邪了,当下收回一直飘向房檐的目光,低头,牢牢锁定陆有道那张铁青……陆有道我恨你!嗷呜!
祁楼主的“坚韧凝视”以失败告终,许久没出声的杭明哲却忽然道:“如果这样讲,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因为某种原因,他以此种姿态出现在了这里,所以王家村在三个月之内人去楼空,但是促使他频繁出现的原因仍然存在,所以即使村子空了,他依然出现,撞上我们纯属碰巧。”
祁万贯撇嘴,也顾不上主顾不主顾了:“你还圆得怪不错的。按你这样讲,那这春天了还下雪也是说得通的喽?”
这个问题不用杭明哲,春谨然就能回答:“当然说得通。天象异常,必有冤枉,那就是老天爷在告诉你,你抓错人了,我们冤哪!”
祁万贯:“……你厉害。”
裴宵衣从头听到尾,最后一丝耐心也随着磨碎的牙根消失殆尽:“如果你们不打算商讨对付陆有道的具体策略,我就不在这儿挤着了,真的不大舒服。”
春谨然闻言,白他一眼,严肃批评:“就你不合群。”
裴宵衣真是无语问苍天。他为什么要合群?他本就没想跟这些家伙打交道!而且铁一般的事实也证明了,与人纠缠上,断然没好事。从春谨然跳进他窗户的那一刻起,这就是一场无妄之灾!
敏锐察觉到男人眼神里的火苗在急剧变成火焰,春谨然轻咳一声,果断道:“五对一,他身手再好我们也不至于吃亏。只是伤他还是不伤他?伤,伤到什么程度?不伤,又该如何围捕?”
“……”祁万贯、郭判和杭明哲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话题的转变速度简直是风驰电掣,鬼跟得上啊!
裴宵衣倒是很满意,并且发现春谨然也不是全然无优点的,起码懂得审时度势,头脑灵光,于是痛快给出自己的建议:“围捕的话,束手束脚很麻烦,我建议伤,至于伤到什么地步,那就要看他凶残到什么地步。必要的时候,杀掉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他现在明显是受到某种操控,并不具备自己的神智,和活死人差不多。”
说完话的裴宵衣发现春谨然正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着他,唯一能确定的,肯定不是友好。
裴宵衣不在乎这个,甚至,他很愿意帮对方认清现实:“我不过是帮大家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在这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时候,大发慈悲是会付出惨痛代价的。不信你问问他们,如果陆有道发狂,他们杀是不杀?”
不用等春谨然问,另外三位“道友”已经知道该自己表态了——
郭判:“毕竟算是江湖前辈,虽然已经这个样子,但能不伤还是尽量别伤,下杀手更是万不得己时的下下策。”
祁万贯:“同意,五个打一个,哪至于杀人啊,活捉都很容易!”
杭明哲:“我、我听你们的!”
“看见没,”春谨然嘲讽地扯扯嘴角,“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也许被逼无奈时也会杀,但这一定是个别无选择的艰难决定,而并非嘴上那么淡淡一说,就定了,仿佛要取走的不是性命而只是什么微不足道的东西。
裴宵衣无所谓地耸耸肩,一副随便你怎么说的样子。
春谨然突然发现,原来不只是疯狂或者偏执会让人变得可怕,淡漠,也会。
陆有道已经在下面呆立了很久,一动不动,就像岸边伫立的磐石。定好“先围捕若无法控制便伤他几分再活捉”战术的五个人运气调息,待纷纷进入备战状态,祁万贯才从怀里掏出飞蝗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咻咻咻地掷了出去!
三颗飞蝗石不偏不倚正打在陆有道的穴位上!
同之前春谨然他们中的位置一样,人无大碍,但内力必定尽封!
突如其来的石子也引起了陆有道的注意,只见他先是低头去看落在地上的石子,接着又猛然抬头正对上房梁那五张脸!
陆有道目光空洞根本没什么眼神可言,3 但罪魁祸首祁万贯估计是做贼心虚,顿觉头皮发麻:“怎么办,他会不会跳上来报复我……”
郭判就看不上他那副怯懦样:“能跳上来早跳上来了,还用等……”
唰!
啪!
“啊——”
咣!
咔嚓!
咣咣咣咣咣!
哗啦啦——
一切发生得太快,几乎是眨下眼睛,场面便成了一团混乱。
如果非要追根溯源,首犯必须是郭判的那句话。他说陆有道能跳上来早跳上来了,于是陆叔很配合地跳了上来,唰地腾空,啪地落梁,身后敏捷,姿态轻盈。奈何房梁已满,非要再硬塞一个人的下场,便是本就已被挤到边边的杭明哲一边尖叫一边摔到地上。可房梁能撑住杭明哲,却撑不住陆有道,于是咔嚓断裂,新五人组齐齐摔落,然后,房子塌了一半,瓦片哗啦啦往下落……
春谨然:“祁万贯你不是封住他内力了吗!”
祁万贯:“他脸都成这样了谁知道穴位移动到了哪里去!”
祁万贯:“郭判你不是说他不会跳上来吗!”
郭判:“我怎么知道一个能跳上来的人会在下面站了足足半柱香的时间!”
郭判:“三公子你没摔坏吧?”
杭明哲:“现在才想起来问我是不是太迟了!”
杭明哲:“那个谁谁谁你无头苍蝇似的在干嘛?”
裴宵衣:“你们到底把我的鞭子藏哪儿了!”
郭判:“床榻底下。”
祁万贯:“我给换到前院杂物堆了。”
杭明哲:“我又给挪到了后院马槽。”
裴宵衣:“……我迟早死在你们手里!”
第12章 雪后孤村(六)
坍塌下来的瓦砾废墟升腾起厚厚的尘土,五个人被困其中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可怕的是陆有道却好似不受影响,视野清明,流星锤直奔着距离自己最近的杭明哲便甩了过去!
此时裴宵衣已经去了后院,春谨然和郭判正施展轻功希望能够跳出废墟,杭明哲眼看着身边同伴一个个变少,不自觉沉浸到举目无亲的伤感中,根本不知道正有铁球要轰上自己的脑袋。可他不知道,祈万贯却看得真真的,当下大骇,想也不想就猛然窜过去将杭明哲扑倒在地!
铁球几乎是擦着杭明哲太阳穴过去的,只要祈万贯再晚一瞬,杭明哲的下场就是脑袋稀烂!
“我的少爷!这不是在你家后花园嬉戏,你能不能让我们省省心!”将人救下的祈万贯几乎是冲着杭明哲耳朵吼的。
杭明哲虽然被吼得有点头晕眼花,但也知道刚才那生死一瞬到底发生了什么,禁不住眼眶发热,一把搂住压在自己身上的救命恩人:“祈楼主,你的大恩大德,明哲永世难忘!”
恩人没说话,而是猛然回抱住杭明哲一个连续翻滚,没等滚完,就听轰地一声,刚刚躺的地方已经被流星锤砸烂!
眼见陆有道半天扯不动已经嵌入地面的流星锤,祈万贯迅速将杭明哲拉起来往屋外跑,一边跑一边迅速开口:“三少爷,我不求你永世难忘,但求你长命百岁!”
凛冽的寒风吹过脸颊,杭明哲却不觉得冷,他想,原来萍水相逢,也可以生死之交!
凛冽的寒风吹过脸颊,祈万贯快被冻僵了,他想,杭明哲不能死,否则杭匪哪还有心思给他那三千两!
终于,陆有道扯出流星锤,眼看就要向祈万贯和杭明哲逃跑的方向追去,但没等他迈步,先一步跳出来的郭判已经持斧来到他的身后!陆有道敏锐察觉,几乎是瞬间转身抡捶!只听“铛啷啷”,郭判的斧子砍到流星锤的锁链上,后者借势猛然缠绕几圈将斧头紧紧锁住,只见陆有道一个用力抬手,郭判的长斧居然被生生扯了过去!
失去武器的郭判有一瞬间的愣神,而那边陆有道根本不留恋,扯过长斧顺势将其甩到十几丈开外后,立刻回手,流星锤直直砸向呆愣中的郭判!
“小心——”春谨然大喊,与此同时鱼跃向前,将人扑倒!
郭判死里逃生。
联想之前祈万贯也是这样救下杭明哲,春谨然不禁感慨:“关键时刻还是扑人有用啊。”
仍在原地站着的郭判居低下头,与他四目相对:“那你扑我就好,为什么要扑陆有道?”
不理解此行径的不只郭判,还有陆兄,因为他在下个瞬间发出了今夜的第一声嚎叫,同时大力将身上的春谨然掀翻,不用流星锤了,直接抬脚就要让春谨然肚子上踩!
春谨然设想过一百种自己仙逝的场景,但绝不包括肠穿肚烂!于是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抱住了对方踹过来的腿!
然后,天地万物,安静了。
陆有道定住,春谨然定住,郭判定住,祈万贯和杭明哲也定住。
一个莫名其妙,浑身紧绷且僵硬。
一个抱得死紧,态度专注且虔诚。
一个围观认真,脸色惊诧且震撼。
两个盲目远眺,眼神疑惑且蒙圈。
终于寻到九节鞭正准备大干一场的裴宵衣,一出来就看见如此“宁静祥和”的画面,当下愣了,犹疑片刻,不太确定地询问:“战斗……结束了?”
裴宵衣的声音就像平静湖面上投下的一颗石子,击起涟漪……
“你哪只眼睛看见结束了还不快点过来救我他的腿真的很重啊啊啊啊啊啊——”
呃,或许是巨浪。
“松开手!”裴宵衣不废话,直接命令道。
“松开我就死了!”春谨然哪里肯依。
裴宵衣倒不急了,气定神闲:“随你。”
春谨然看看他,再看看头顶的陆有道,一咬牙一闭眼,松手!
几乎在同一时间,九节鞭破空而来!
春谨然虽然闭着眼睛,但听得清清楚楚!
果不其然,陆有道终是没有踏下,因为他的腿已经被九节鞭牢牢捆住!
仿佛是之前陆有道用流星锤夺斧的历史重现,只不过这一次大斧变成了陆有道!只见裴宵衣用力一扯,陆有道直接被甩了起来,鞭梢仿佛有生命一般瞬间松开,陆有道却顺着那力道飞得更高,更远,最后重重砸落到那半面坍塌的废墟上!
春谨然龇牙咧嘴,简直对那惨烈感同身受:“啧,看着都疼啊……”
“有时间关心这个,不如想想怎么完成你们的‘活捉’。”裴宵衣刻意强调这两个字,语气里满是嘲讽。
春谨然看着不远处脸朝地趴着的陆有道,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都摔成这样了,活捉确实有难度啊……”
哪知道话音刚落,陆有道忽然动了一下。
以为陆有道已经失去战斗力的祈万贯和杭明哲正往这边走呢,见状忽然顿住。
春谨然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足下一点就跳开两丈远。
陆有道又动了一下!
刚找回大斧的郭判再不敢掉以轻心,立刻大声道:“趁现在赶紧抓住他!”
春谨然也想,但是:“拿什么抓啊!”总不能徒手吧。
不远处的祈万贯忽然出声,“郭兄,接着!”
郭判反应很快,当下抬手,稳稳接住一看,竟是一捆麻绳!
这真是想吃冰下雹子,春谨然头一次对祈万贯敬佩不已:“哪来的绳子,你怎么跟变戏法似的!”
祈万贯连忙谦虚摆手:“没有那么神奇啦,不就是之前绑你俩的绳子嘛。”
裴宵衣:“……”
春谨然:“为什么要留下绑我俩的绳子而且还随身携带?!”
祈万贯:“现在不是谈论这些鸡毛蒜皮的时候!郭兄,赶紧绑啊!”
郭判:“我已经绑完了。”
祈万贯:“不知道杭大少什么时候到。”
春谨然:“你这话头转得还真是……”
祈万贯:“流畅自然。”
究竟是谁人给这家伙树立的自信?!你出来,我们谈谈诗词歌赋。
拌嘴间,郭判已经将五花大绑的陆有道拎了起来。说是拎,但其实陆有道的魁梧并不逊色于郭判,所以后者其实是双手用尽力气才能勉强将人提起,所幸陆有道并未腿软,被提起来,便站住了。这会儿的他满脸是血,样子十分惨烈,可他的眼神却依旧木然空洞,仿佛再多的伤痕与鲜血都无法刺痛他的神经。
春谨然看着,忽然有些害怕。
他不相信世界上真有不怕疼的人,即使有,眼里也只可能是坚毅,而不会空无一物。
眼前的陆有道会受伤,会流血,应该是人,可不怕疼不惧伤,又根本不像人。
这厢春谨然思绪纷乱,那厢杭明哲也不安分,虽然从头到尾对打斗没什么贡献,但不妨碍他此刻享受胜利果实,比如近距离围着陆有道左看右看:“天哪,这脸还能要么。那个谁,你下手也太狠了……”
裴宵衣点点头:“是啊,有点过。不然你现在还可以离着八百丈远,给我们摇旗呐喊。”
杭明哲委屈地咬嘴唇:“我的心与你们同在啊。”
春谨然叹气地拍拍他肩膀:“就是腿不听使唤,总想往远跑,对不?”
杭明哲瞪大眼睛:“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天地良心,春谨然真的不想要这么个知己,故而也不接茬,直接转向郭判,想问他是否能扛得动陆有道,要不要帮忙。哪知道刚转过身,就见陆有道那血肉模糊的脸正一阵扭曲!
春谨然心中大骇,刚想出声,那边陆有道却忽然仰天长嚎!
这一声极其凄厉刺耳,回响也阴森恐怖,根本不像是人发出的,反而像是某种邪祟阴兽!
伴随着嚎叫,陆有道猛然发力,郭判察觉时已来不及,陆有道生生将绳子挣断,然后下个瞬间猛然咬向郭判的脖颈!
近到几乎贴身的距离,郭判反应过来陆有道要攻击他时,对方的血盆大口已经贴上了他的脖子!
说时迟那时快,裴宵衣的九节鞭不知何时出手的,就在陆有道马上要咬上去的一瞬间,寒铁鞭身已经牢牢绕住他的脖子,随着执鞭者手腕一抖,只听咔地一声,陆有道整个身体软下来,轰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