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努力治,若治不好也是天命了,不得强求。”
乌黎话一出,太医们的神情都有些微妙,片刻便道:“国师身系大殷,切不可为皇上之事太过担忧伤虑。”
乌黎在旁边的偏殿等着,他看着摆着他面前的点心和茶水,倒是一点胃口都没有。夜慢慢地过去了,待宫人过来说皇上醒了,乌黎缓缓眨了下眼,嗯了一声。
他去见殷辛,让殿里的宫人都退下了。小夏子走在最后,乌黎看到他又哭又笑,似乎在为自己的皇帝醒来感到开心。
乌黎走入殿内,不急不慢地接近龙床,殷辛的一只手伸出了龙床。乌黎看了下那只手,唤了声“皇上”。
殷辛没说话,只是慢吞吞地把手收回去,收到一半被人捉住。
“皇上闹脾气,不理亚父了?可亚父一夜没睡,在等皇上醒。”乌黎说这句话硬邦邦的,但却成功地让床上的小皇帝扭过头来看他。
乌黎微微一笑,刹那间连殷辛都被美人一笑给弄得瞪大了眼睛。
“所以皇上要补偿亚父,皇上亲自写诏书让你外公把西南的兵权交上来好不好?”
他摸了摸殷辛没血色的脸蛋,“亚父没有兵就不可以保护皇上了,那时候皇上就会被坏人欺负了。坏人会把皇上的猫弄死。”
殷辛也想到了他的猫,长睫毛扑了几下,眼泪就落了下来。
后来,小皇帝坐在乌黎怀里,由乌黎握着手,一字一句写着诏书。
写完了,殷辛扭过头看着乌黎,他的眼睛还肿着,像两个桃子。
“亚父,坏人真的再也不可以伤害朕了吗?”
乌黎忙着看诏书,随口应了一声,待看到最后那句“……荣府一家一百三十九口后日午门处斩”略勾了下唇。
他想到荣太公曾经指得他鼻子骂他狐媚惑主,现在才觉得一口气微微吐出来些。对方这段日子不断请书告老还乡,却被他全部驳回了。他就是要不可一世的荣太公死在他亲孙子手上。
乌黎拿着诏书离开了,第三天夜里给殷辛送来了一只从波斯来的异瞳小奶猫还有一件衣服。
殷辛看了猫就笑了,把猫抱在怀里不撒手,但看到那件衣服就往后躲。
“这衣服好臭啊。”
被血染红的衣服当然不好闻,上面还是荣家一百三十九口的血。
乌黎拿着那件衣服,对殷辛说:“皇上不穿的话,那只猫臣就带走了。”
殷辛最后穿了那件衣服,猫被血腥味熏得直接从他怀里跳走了,他站在烛火下,穿着血衣,目光澄亮地看着乌黎。
*
如果心里的怨恨可以杀人。
那乌黎是不是要死上千百回才行?
如果那些死的人有灵魂。
是不是也站在他对面,怨恨地看着自己?
☆、第五章
殷辛身上的伤口未好,他只站了一会就重新躺回了床上,可是脱下那件血衣,那味道却仿佛依旧在他鼻尖围绕,他抬袖嗅了嗅自己,立刻皱着脸说自己好臭。
乌黎还没有离开,他脚边就是那件血衣,他听到殷辛的话,便走到龙床边,看了下被殷辛一手围住的那只小奶猫。那只猫浑身雪白,蓝绿异瞳,水汪汪的,惹人怜。抱着他的人也是一双猫儿眼,同样水汪汪的。
这双眼睛是乌黎所不喜的。
所以才会在每次做那种事情的时候蒙上对方的眼睛。
殷辛发现乌黎走近,身体微不可见往后一缩,他缩完之后就咬了下唇,似乎在强忍不继续往后退。因为他太紧张,本来安安静静窝在他旁边,尾巴一摇一摇的小奶猫都叫了声,随后从殷辛的手里挣扎逃了出去,一跃跳下了龙床。
“欸,猫!”
他话落没多久,乌黎就重新把那只猫捉了回来,那只猫在乌黎手里几乎不敢动,殷辛看着被乌黎捉到半空连尾巴都不敢动的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猫也怕亚父啊。”
乌黎找了根绳子把猫绑在龙床的床脚处,才对殷辛说:“皇上的伤口三天都不能碰水,明日再沐浴吧。”
殷辛点点头,乖巧地趴在床头,一只手摸小奶猫的毛,“亚父,把它绑在这里,它会不会很难受啊?”
“可是不绑住,它晚上可能会偷偷溜走。”乌黎平静道,“皇上要松开吗?”
殷辛连忙摇摇头,“还是绑住了,绑住了它起码在我身边。”他刚说这个,就叫了一声,随后飞快地把手缩了回来,缩回来的时候他却愣了下,把手举起来左右看了下,“好奇怪,没有伤口欸。”
乌黎说:“指甲亚父让人连根拔了,它不会再长指甲了。”
“不会再长指甲?这样它不是再也没办法自己捉老鼠吃,也没办法爬树了?万一有坏人欺负它怎么办?”
乌黎看着殷辛,“皇上不是会保护它吗?”
“就像亚父保护朕一样吗?”
“嗯。”
乌黎离开时把那件血衣给带走了,他刚走,小夏子就走了进来。小夏子看到殷辛好好地趴在龙床上,还玩着猫,心里总算安了些。他悄然无声地走到殷辛旁,“皇上,夜深了,休息吧。”顿了下,“奴才还是把猫抱下去吧,这畜生就是畜生,万一抓伤皇上怎么办?”
殷辛却说:“小夏子,亚父把它的指甲都连根拔了,它不会再长指甲了。”
小夏子愣住了。
殷辛捏住小奶猫的一只爪子,语气天真又无辜,“小可怜。”
*
殷辛受伤,早朝就暂时不用去了,乌黎似乎很忙,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来,长到殷辛的身上的伤口完全长好,长到他可以下地蹦蹦跳跳。
他抱着猫坐在宫殿的门栏上,小夏子从外进来,就叫了起来,“皇上怎么坐这里,这里多脏,我们坐椅子上去吧。”又骂周围的宫人,“你们都是瞎子吗?不知道搬个椅子给皇上坐。”
殷辛一只手托着下巴,“小夏子,朕好无聊,亚父不来,太傅不来,也没有人叫朕去见那些长着大胡子的大臣,”
小夏子的神情一下子变得难过又心疼,他走到殷辛的身前,蹲下来,努力笑出来,“皇上身体还没好全,那些辛苦的事情就让别人去做吧,皇上只要好好吃饭好好长大就可以了。”
殷辛抱着猫站起来,“朕要去见亚父。”
小夏子眼睛微瞪大,“皇上要去见国师?”
“对啊。”殷辛把手里的猫塞给小夏子,“小夏子,你先抱一会,等见到亚父你再把毛团还给朕。”
殷辛闹着要去,小夏子哄了许久,哄不好,只好带他去。自先帝殷敏去世,殷辛登基,乌黎就在宫里设了一个天极宫。
平日白日里乌黎一般都在天极宫里处理国事。
可是殷辛到了天极宫却没能进去,守着天极宫门口的宫人一脸为难地说:“皇上,此时国师跟太傅在一起,恐怕没时间见皇上。”
小夏子袖子的手握成拳又松开,他还没说话,就听到殷辛清脆的声音响起,“你去跟亚父说朕来了,他一定会见朕的。”
那宫人没动,殷辛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不动?”他说完这个,干脆伸手推开那个宫人,自己冲着门内喊,“亚父,朕来看你了!”
小夏子冷着脸看着那个宫人,“你尽管去回报,国师此时有没有空不是你一个奴才能决定的。”
那个宫人只好进去禀告了,殷辛喊了一声也停了下来,安静地站在原地。进去的宫人过了很久才出来,出来时也不敢抬头,只是闷声说:“国师事务繁忙,此时不宜见皇上。”
殷辛回头看了小夏子一眼,犹犹豫豫地说:“那亚父什么时候可以见朕?”
“国师想见皇上,会去找皇上的。”
小夏子也对殷辛说:“皇上,我们先回去吧。”
天极宫内。
素和把手里的茶杯放下,眼神冷淡地往门口扫了一眼,又看向正在看奏折的乌黎,“你不去见见他?”
乌黎表情很平淡,“见他做什么?”
“你杀了他外公一家,也该哄哄他吧。”
乌黎听到这句话,握笔的手顿了下,他抬眼看向素和,“不是我杀的,是他自己杀的。”
素和看着乌黎,过了会,才说:“乌黎,他不是殷敏,殷敏已经死了。”
殷敏被他们亲手所杀。
可是素和却时常觉得殷敏没有死。
也许对方死时的表情太不甘心,让他产生这种错觉。
乌黎平静回道:“我知道。”
素和看对方坐在那里,却仿佛看到一具白骨披着华丽外衣坐在他不远处,用空洞的眼睛望着他,虽然这种感觉只是一瞬间。
明明同对方在一起,却没有一刻读懂对方的心思,甚至对方在他面前情绪外露的次数都很少,乌黎总是平静冷淡的,唯独在殷敏面前,他才能看到对方情绪的变化,甚至在殷敏活着的时候,提到殷敏,乌黎的情绪都会有起伏。那日他们杀了殷敏,乌黎却一个人守着殷敏的尸体一晚上之久。
素和那夜没有睡着,当他第二日看到乌黎时,却发现对方似乎哪里有了变化。
素和不愿再深想,也不想再坐下去,他起身对乌黎说:“我先回去了。”
乌黎只点了下头,素和习惯了,走出天极宫却发现小皇帝还没有走。
殷辛看到他时,先是眼睛一亮,随后小跑过来,笑容灿烂地对他说:“太傅,你跟亚父说完话了?”
素和沉默半瞬,才点了下头。
“那朕可以去见亚父了吗?”他说完这句话,就想往里面冲,却被素和拉住了。
素和看他,“皇上,你亚父很忙,要处理很多国事,没有时间陪皇上玩,太傅认识一个人,他跟皇上差不多岁数,皇上无聊的话,太傅让他进宫陪皇上玩好不好?”
第二天,那个人就进宫了。
进宫的第一天就给皇上甩了一巴掌。
殷辛脸都被打肿了,他错愕地捂着脸,看着面前的人。
“表弟,你为什么要打我?”
“殷辛,你有没有心?!亏外公那么疼你,你一纸诏书,杀尽荣家人,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殷辛,你有种把我一起杀了啊!”
那人被几个宫人压在地上,可望着殷辛的眼神是仇恨。
“你们殷家人就是废物,你爹是废物,你也是!”他大声骂,又哈哈大笑,“殷朝都是毁在你跟你爹手里,好个大殷朝,哈哈。现在这天下人只知国师乌黎,不知有皇上,多可笑,可笑那乌黎是个卖屁股的兔儿爷。”
*
好个大殷朝,毁在他一人手里。
*
乌黎很快就来了,他先是看了殷辛脸上的伤,随后把腰间的长剑抽了出来,对着荣小公子的脸划了下去。
“我怜你是荣家最后一人,本想留你一命,让你好好活着,奈何你寻死意绝,罢了,荣四,你终生便在那勾栏院过着吧。待你伺候满了一千人,再准赴死。”
说完,他就让人将荣小公子拖下去,但殷辛却冲出来扑在荣小公子身上,神情哀切地看着乌黎,“亚父,你要送表弟去哪?”
殷辛又看向荣小公子,“表弟,你跟亚父求个饶吧。”
荣小公子硬气,即使被剑从眉骨划到唇边,伤口几乎见骨,他却依旧一点求饶声都没发。他此时大半张已经被血糊住,却依旧挂着冷笑,“君不君,臣不臣,殷朝完矣。”
乌黎正要说话,就发现荣小公子唇边滑落一条褐色血丝。
他咬破藏在牙齿间的毒药自尽了。
连乌黎都没反应过来。
殷辛看到荣小公子软倒在地,愣了下,随后去擦他脸上的血,一边小声地说:“表弟,你跟亚父求个饶吧,表弟?表弟?”
他一直去擦那个血,可怎么都擦不尽,还是小夏子跪在地上哭着求他,“皇上,荣小公子……已经去了。”
*
荣四是个好孩子,小时候特别黏他,总是跟他屁股后面叫皇叔父。
他四岁的时候,跟他说:“皇叔父,以后我也要像爷爷一样当大将军,为皇叔父保家卫国。”
他八岁的时候,跟他说:“皇叔父,我明天就要去兵营里了。”
他打人生第一场胜仗的时候,才十二岁。那时他浑身是灰地回京,谁都没认出那是当年的小雪团,他那时候居然就敢举着敌人的头颅,口里喊着:“天佑大殷。”
荣四是个好孩子,走的时候才十五岁。
走时候说的是——
“殷朝完矣。”
☆、第六章
荣四尸体被拖出去的时候,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印,殷辛在地上坐了一会,爬起来回自己的寝殿,他自顾自地走,小夏子喊他他没理。
他回去就躺到龙床上,还把明黄帏帐放下。
小夏子急得要掉泪,“皇上,好歹我们换了衣服再睡吧。”
那只从波斯来的小奶猫长大了些,它绕着床脚转了几圈,便走了出去。小夏子一心在皇上身上,也没注意。
他劝了好几回,见对方不理,抹着泪出去。
素和听闻了荣四的死讯,弹错了一个琴音,遂也不再弹了。他双手一收,放回膝上,问面前的郝英,“怎么死的?”
“据说是自尽。”
素和抿了下唇,“那荣家真无后了。”
荣四是他求了乌黎留下来的,说荣家纵使有错,也给留个后。乌黎先没说话,后又笑着同意了,说给小皇帝做个伴也好,便让人废了他武功。
素和又道:“我倒愚笨了,他让荣四进宫,怎么是给他活路呢?”
性格激烈的荣四看到下诏书杀他一家的小皇帝,怎么会心平气和?
也许是因为荣四的死,素和重新进宫去见了皇上。
殷辛今日穿了深红色夹衣,坐在廊下吃糍粑,他拿筷子戳着一个,沾着糖小口小口地吃。
乌黎是南方人,他当上国师后,宫里就有了好几位来自南方的大厨。
说是先帝体谅国师思乡之情。
素和走过去,看着殷辛唇边沾的白色的糖,抽出帕子给他擦了擦。殷辛口里还吃着糍粑,含糊着说:“谢谢太傅。”
素和嗯了一声,问他:“皇上怎么一个人在这?小夏子呢?”
殷辛想了想,说:“小夏子去拿过冬的衣服去了,说是冬天要来了。”
殷辛说完,又戳了一个糍粑,开始吃。
素和看了他一会,才说:“好吃吗?”
殷辛点点头,后把筷子递到素和面前,弯着眼睛看他。
这孩子不记仇,即使那次小黄猫死的时候,自己还听到殷辛哭着说讨厌太傅,现在又笑眯眯地让自己吃糍粑,似乎已经忘了之前的事。
听说荣四昨天是死在殷辛面前的。
“皇上自己吃吧,臣不吃。”
话落,殷辛又吃了起来,素和看他一口气吃了四五个,就懒洋洋地趴在几上,眼睛到处看,好像再找人,过了一会,有些失望地说:“小夏子好慢啊,答应要给朕放风筝的。”
“放风筝?”
“对啊,小夏子这种有风的日子,风筝会飞得又高又远,一下子就飞出宫墙了。”殷辛说这话的时候兴奋了,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他看着高高的宫墙,一幅期待的样子。
素和还未说话,就先听到一声娇滴滴的猫叫声。
“毛团回来了。”殷辛说。
素和就看到一只雪白的猫从花坛里钻出来,它步子轻盈地走过来,只是走到一半的时候脚滑了下。
“你今天去哪玩了?”殷辛问猫,伸出手摸了摸猫脑袋。
猫只是歪着头喵了一声,又绕着殷辛的脚转了几圈,就眼巴巴地望着桌上的糍粑。
“小夏子说你不能吃,会拉肚子。拉肚子很难受的。”殷辛伸手把猫推远了点。
猫又叫了一声,殷辛眨巴眨巴眼,“那只能吃一点哦。”他把自己之前用来戳糍粑的筷子伸了出去,猫便开始慢慢舔,到后面两个爪子扒拉着筷子舔。
素和看着殷辛喂猫,不知为何就说:“皇上要不要跟太傅出宫玩?”
但宫没有出成,守宫门的宫人不让殷辛出去。
素和素来好脾气,此时也黑了脸,那宫人腆着脸说:“太傅有所不知,没有国师的命令,谁也不敢让皇上出去,这皇上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做奴才的怎么担当得起?”
殷辛抱着猫坐在素和旁边,听到宫人的话,眼神一黯,随后便说:“太傅,今天太晚了,以后你再带朕出去玩吧。”
素和看他一眼,却说:“那你去请问国师,说我带皇上出宫看看,落锁之前回来。”
宫人去了又回,回来时那脸上的巴掌印让素和的脸色更加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