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乖徒那里接到消息的时候,老实说,我一点也不意外。
师兄和陆离那个疯子,呵呵,我早八百年就预见了如今的结局,所以心里除了“终于结束”了之外,我竟没了别的想法。
我心里藏着一个秘密。如今我或许可以松一口气了。
“师祖,娘说她给我找了个爹,是不是真的诶?倩倩要有爹了吗?”可爱的小女孩,五官精致,像极了溯萧小时候,眉目又比溯萧更柔和。
我摸摸她的头,笑了笑,却没回答她。
我的心思不在这个钦天城上,而一时半会还不能从很多年前那个钦天城上回来。
蓝衫道袍,师兄最常见的打扮,清幽入骨,就像疏疏凛凛的烟云飘在远山的远山处,飘渺空灵,同他的人一样。
蓝,青天之色,属东方甲乙之木,主生,表季为春,寓在萌发。
我仍然忆得起那时晚暮昏阳照进木质窗棂时,迷乱下的点点疏光,细细落落的。
那些光格外青睐师兄,尽落在他的衣袖间,一点也不分给我。
他放远了思绪,盯着东边看。
他看的太入神了,连我的到来都不曾注意到。
“师兄,我说你啊,又在想什么剑招吗,这么入神?”
他淡淡一笑,唇边只是露出浅浅的弧度,却笑得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的师兄还要温柔。
那种喜悦,连老师赞他为“清玄之剑”的时候,连他苦思多日终于想出如何破解一道剑招的时候,连他修为有成又进一步的时候,我都不曾见过。
不经意间便柔软了刀光剑影的凛然锐利。
“不是,只是些许琐事。”
他否认了,可我知道,绝不是他说的那样,师兄在撒谎。
我大概是第一个知道他和陆离的感情的人——比他们两个当事人还要早知道,然后我那萌芽的暧昧感情就被我自己掐断了。
别奇怪了,你说师兄从小到大这么优秀,我又和他一起相处十余年,在少女怀春的时候,动点朦胧的懵懂心思很正常。
当然,只是一点点。
陆离那厮总怀疑我惦记着师兄,呵,但其实,我只会背地里笑话他们:又搞砸了吧?
那时有风而过,地上零落的残叶被卷了几片起来。
树下有一张桌,桌上两杯酒。
嗯,就两杯。
陆离背对着我们坐在桌旁,手腕微抬,衣袖间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
我第一次见陆离,看师兄慢慢向他走去。
老师让我们去调查最近在东域被发现的魔门动向,师兄就直接约上了那时还是魔门天玑护法,也是魔门少主的陆离,并且请我保密。
他刚走了两步,那树下独酌的人并未回头,却忽然开了口。
“带帮手来了?怕你一个打不过我?”
满满的自信猖狂,就这样一句话,奠定了我对他看不惯的基础。
师兄不恼,只走到他对面坐下。
他将那为他准备的酒举起凑到唇边,慢条斯理道:“东域的事,你做的?”
“不。”
然后就没声了,两人安安静静的坐在树下,偶尔有风过,几片叶飘零而去,安静得我觉得我在这个时候出声是很不地道的事。
于是,我决定不地道一把。
“师兄啊,这位就是你的朋友吗?”
来之前师兄已经说过了陆离的身份,我当时没什么表示,这一会儿却故意强调起来。
“怎么看上去像是魔门的?”
那一袭蓝衣的清幽青年缓缓抬头,回答我的只一声冷笑。
而师兄只对我摇摇头,看着我像看不懂事的孩子。
对,那个时候的陆离和师兄一样爱一袭蓝衫,师兄穿着仙风道骨,陆离穿着就像是个寒酸书生,哼哼,不是我偏见。
这两个啊,溯萧找我抱怨他们一站一起旁人只能看,还得无辜被牵连。可怜他老师我,早就知道并倍受这一点的打击。
他们喝着酒,把我遗忘在一边,
我很无聊啊,就想捣乱。
但是无论我如何挑拨离间,故意自言自语说着道魔之别,说着魔门如何如何。
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那个时候,他们之间仿佛没有猜忌,所以我以为这会是他们的幸福。
我开始帮助师兄和陆离。
现在想起来,我真是傻瓜,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他们的感情如何互相坦白,如何进展,我不太清楚,他们很少会带上我,除非必须由我打掩护的情况。
难得有一次,师兄中途走开,我看到陆离取出一支萧,幽幽地吹奏起来。
萧飒月光,兜转徘徊。
月下的陆离,闭眼吹奏。素色的衣衫淌出一片月色。
曲调很美,我很喜欢。
是夜,箫声像是一盏温冷的酒,灼得我心热,凉得我心悲。
“什么曲子?”我问。
他懒懒看了我一眼,瞳底澄澈干净,盈满了月光。他停止了吹奏。然后什么也没说。
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我的时候,他开口道:“步虚。”
我一愣,干笑道:“听出来了。”
他不以为意,也不在乎。
步虚声啊,道门在醮坛上讽诵词章采用的曲调行腔,传说其旋律宛如众仙飘渺步行虚空,故得名“步虚声”。
身为道门子弟,斋仪必备之曲我没听出来,确实有点尴尬。
我看的是这个人,看得有点入迷,他演奏的曲我就喜欢。所以其实压根没注意他在吹的是什么。
那时候我心里尴尬,但更奇怪的是,他一个魔门弟子,没事演奏这个干什么啊。
想到这里嘴唇不自觉的弯出一个苦笑的弧度。
这是我的秘密,谁也不知道。
师兄回来了,握剑的手中略带薄茧,而此时那一只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
呵,有趣。
哦,然后我就想起来了,下月有第一代大祭司宋子清的诞辰,祖师圣诞举行的斋醮科仪,老师让师兄为都讲。
陆离吹的,是师兄要唱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非常非常意外?
☆、番外灵纤篇:半缘修道半缘君(2)
我知道,这很奇怪。
陆离以为我喜欢师兄,师兄以为我对他只是兄妹之情。
但实际上,我曾在对情爱懵懂之时对师兄有过一点点幻想,然后这点幻想还没成型就被我自己舍弃了。
我以为我皆大欢喜时,又发现……
这简直是灾难,我看不惯他,我讨厌他,在我眼里,他的毛病太多了,但我又确确实实被他吸引。
我就如同被束缚在水里网中的鱼,死亡不曾降临,却也不能游动,那织成网的一条条线,大概就是什么责任,义务,立场,嘱托,信任,嗯,反正就是这一类的东西,让人有能够往前走的动力,却被限制而不知乐趣何在?
我不止一次地在想,真的连一点乐趣都不能为自己争取吗?
直到我遇见了陆离。
我觉得自己很悲剧,嗯,我喜欢过的这两人互相喜欢。
大概是移情作用,我亲眼看着这两个站在不同立场的人试图挣脱束缚去找寻幸福,于是陆离在我眼中很糟糕,却又代表着:无拘束。
我追求的,却没有的。
好在这也不算事。因为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
所以这是个秘密,我谁也不说。
我也修太上忘情道,却比师兄更决绝地选择了接受见素抱朴心法,淡化一切欲望与感情。
这是道门针对被心魔缠身的弟子而立的心法,有弊端,也有好处。
而我觉得有这好处就够了。
后来,陆离和师兄关系开始僵化又是什么时候呢?
我不太记得了呢,感觉就是慢慢的,一点一滴的,就远了。
尤其是老师的去世和魔门脱不了干系,这两人第一次翻脸出手。
我一直在看好戏。
这个时候的我,已经可以很平静地看他们两相爱相杀而心中无波。
我依旧看不惯陆离,依旧担心师兄,但……他们的事,与我何干?
不过等我知道陆离居然拐了只混沌,然后鼓捣出孩子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惊讶的。
听说混沌血脉代代相传,他们寿命近乎无限,那天觉得活够了呢,就会选择把体内本源之力凝结,然后孕育出新的混沌,一点点把混沌本源的力量传承过去,混沌去世之时,也是混沌新生之时,无始无终。
人类繁衍后代,乃是阴阳调和,以混沌作为媒介,居然也能让新生的混沌继承他们的血脉,不得不佩服陆离鼓捣的精神。
我知道陆离想要的是什么,不过是因果。修道注重因果,而血脉至亲也是因果之重。借由孩子让他们之间因果相缠。
好手段。
老师去世,我成了新的大祭司。
他们眼里师兄才是“清玄之剑”,而我不能服众。
我不在意,既然不乖乖听话,我也不介意用用手段。我呢,依然很羡慕陆离。他和我几乎同时继承这个领袖的位置,对于不服的声音他只要用最血腥直接的方法就可以解决,而我不行。
师兄成了北域的“北元长老”,他想找那个孩子,欠着因果冥冥中也会有所阻碍修行,可惜他似乎没找到,反而带了一个徒弟回去。
陆离大半心思都用在了我师兄身上,无心约束魔门,加上清玄殿正值交替之时,血妖也不消停,弄得我很是头痛,天天收拾烂摊子。
然后某天,我觉得我得培养个徒弟让我压榨一下。
在收拾烂摊子的时候,我遇上了那个孩子,混沌的气息让我明白了他是谁。而他带着我找到了一个好苗子。
我遇见溯萧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不是师兄,而是陆离。
即使他身上有剑修的剑心,我也只是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陆离那样的自由的气息。
他的道名便成了溯萧。
所有的存在都不曾自由,而且以后也不会自由。一切都受到某种不可抗力的把控,人们把它称之为命运。
要如何才能证明,自己的想要的未来可以由自己实现且决定?
我做不到,曾经以为陆离能帮助师兄做到,后来希望溯萧可以做到。
我送溯萧一剑,剑名“至乐”,并对他说:“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
(天下有最大的快乐还是没有呢?有可以存活身形的东西还是没有呢?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又依据什么?回避什么又安心什么?靠近什么又舍弃什么?喜欢什么又讨厌什么?)
至乐无乐,亦无忧。
我也顺带告知师兄一声,他家儿子呢,我接收了。
然后溯萧带着他的“小家伙”在清玄殿长大了。
压榨徒弟,就是把他丢到何处收拾烂摊子,斩妖除魔。
溯萧积攒了大量的声望,他做得很好。
每次看到“小家伙”看着溯萧的眼神呢,我是真的知道他在打溯萧的主意,担心重蹈覆辙,却也有点点希望他们有所不同。
唉,做老师真不容易,要操心的地方太多了。
师兄去世的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在钦天殿处理着我的工作。
接到消息的时候,我很诧异于我心中的平静。
师兄和陆离大打出手双双重伤,而师兄带伤又去处理暴动……
“知道了。”我只是这么说。
太上忘情啊,有位前辈妻子去世都能敲锣打鼓,我不过死个师兄,貌似也不需要什么反应吧?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我早不是很多年前对师兄有点懵懂的灵纤,也不是被陆离吸引的灵纤,而且清玄殿大祭司灵纤。
我能觉得陆离害了师兄,也能责怪师兄不争气,然后……没然后了……
溯萧的脾气啊,只能用来压榨,实在不能用来继承啊,我也不希望他哪天会变成我这样。
他承载着我对任性的渴望。
然后看“小家伙”不在了,我捡了一只同样毛绒的徒弟回来,说实在,我宁愿手下弟子自产自销,也不希望又来一场道魔之恋。
哦,就是这么卑鄙。
可惜,我怎么引导貌似都没什么成效。奇怪了,我当初都对自家师兄有点……
哦,我后知后觉明白了,看多了师兄和陆离的纠葛,差点忘了绝大多数男孩子是喜欢女孩子的。
额,失误失误。
后来?大家不都知道了嘛,我拿那一对大的没办法,对这一对小的同样没办法。
随他们去吧。
“师祖,你不专心!”
我重新看向倩倩,一本正经道:“其实我在思索很重要的事。”
倩倩摇头,一脸不信。
我掐掐她的小脸,笑眯眯道:“师祖从不说谎呦。”
我以为我道行足够,太上忘情也够彻底,听闻这两人双双共赴黄泉,心里却是一涩,忍不住想了这么多。
这心里的苦涩太淡,淡到云烟既逝。
我还是羡慕的吧……
可,我是清玄殿的大祭司,我得为道门而活,为清玄殿而活。
我不能为自己而死。更不能,为单独的某个人而死。
他们都走了,而我还得继续活在属于我的囚牢里。
只是,从此心无挂碍,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个“君”是谁?
这是我的秘密,谁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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