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屏茹站在书房门口,深吸了一口气,便抱着陆清容走了进去。
这个书房比陆清容想象的要大一些。靠西的整整一面墙是一个大书架,上面整齐摆放着各种书籍,书架前面是一张花梨木博古纹书案,北面贴墙立着一排多宝阁,各种花瓶摆件置于其中。南边墙正中上方挂着一幅水墨山水图,下面一张方方正正的条几,两侧各有一把圈椅。此时已近正午的阳光,透过窗子正好照在水墨山水图旁的一男一女身上。
邱沐云坐在圈椅上,贺楷站在旁边,正要递一杯茶过去……
发现尹屏茹抱着孩子进来,贺楷手中的动作一顿,有些局促地讪笑了一下,把茶杯放在了一旁的条几上。
邱沐云此时也施施然站了起来,垂首站在贺楷身旁。
陆清容被抱着进门后,看到邱沐云的第一眼,心中就暗道:坏了!
好一朵“纯情小白花”……
只见邱沐云身上一件月白色暗纹褙子,配着同色的罗裙,头发挽了个随云髻,簪上一枝顶端有颗珍珠的银色簪子。这一身装扮让本就有些瘦的她显得更加弱不禁风。脸长得算不上美人,姿色是不如尹屏茹,却也能算得上清秀佳人。而且看她这举手投足的身段,也是个有规矩的大家出身。
邱沐云站在贺楷身旁,低头望着自己的脚下。
但不知为什么,陆清容却总觉得邱沐云的眼神在她们母女二人身上飘来飘去……
陆清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想到之前贺楷在贺老爷面前说过“邱沐云有了他们的骨肉”,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陆清容忍不住望着她的肚子看了看,倒是没看出什么端倪。
“屏茹,这位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历城邱家的大小姐邱沐云。”贺楷出声打破了屋里之前的安静。
看到尹屏茹毫无反应,贺楷尴尬地摸了摸下巴,对邱沐云说道:“这位是……”
“这就是**奶和二小姐了吧!”邱沐云抬起头,对着尹屏茹略福了一福,目光却绕过尹屏茹,一直盯着陆清容看。
“二小姐长得可真标致!瞧这乌溜溜的大眼睛,以后长大了定是个和**奶一样的大美人!”邱沐云的声音很轻柔,说完还略显羞涩地向贺楷那边望了一眼。
这话乍一听像是在奉承,却是借着陆清容这个不满周岁的小孩,议论起尹屏茹的长相……
尹屏茹心中失笑,脸上倒是看不出有什么流露。
陆清容却是被邱沐云那如水般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毕竟自己并不真是个小孩子,这样被人盯着看,总有些不舒服。
“二爷叫妾身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尹屏茹直接开口向贺楷问道。
“呃……”贺楷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的本意,就是想让尹屏茹见见邱沐云。让尹屏茹看到沐云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知书达理又善良温顺。他怕尹屏茹知道沐云是和离过的,就先入为主地认为她品行有问题,让她们有机会相处一下,尹屏茹才能发现沐云的好……
可谁知道尹屏茹竟是这样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
贺楷顿时有些词穷。
看着尹屏茹仍旧注视着贺楷,等他回答,邱沐云想要替他解围。
“是这样的,是沐云素闻姐姐贤名,早就起了结识之心,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才特意央求了二爷为沐云引荐的。今日一见,才知道姐姐果真是如传闻般的品貌双全。”邱沐云似是不经意地瞥了贺楷一眼,继续说道:“姐姐若是觉得唐突了,都是沐云的不是。”
语毕,邱沐云低下头,不再出声。
贺楷的脸上果然就出现了不豫之色。
此时此刻的陆清容,一向坚持以理服人的她,苦于人小体胖又说不出话来,居然瞬间有种想动手打人的冲动……
这邱沐云是要将小白花进行到底的节奏啊!
陆清容有些替娘亲尹屏茹担心,不知道她会怎样应对。
尹屏茹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声音温和而平稳地说道:“姐姐?这位……”她上下打量了邱沐云一番,微笑着说,“这位小娘子,可不好乱叫!你我非亲非故,何况今日也是初次相见,这‘姐姐’我实在是不敢受用。”
邱沐云听了这话不禁面有愠色,但很快镇定下来,展颜一笑,轻声说道:“现在……的确还不适合叫姐姐……”
“这话怎么说的!什么现在不现在的,我可是永远变不成小娘子的姐姐!”尹屏茹觉得自己已经把话说得不能再明白了,便不打算再跟她继续纠缠,转向一旁的贺楷说道:“想来二爷也没有什么急事,正巧你这儿有客人,妾身就不妨碍你们,先带清容回内院了。”
说完,并没等着贺楷的回答,就转身走出了书房。
贺楷不自觉地也跟着往前迈了两步。
尹屏茹摆出如此高的姿态,他心里是有些恼怒的。但如果让她就这么走了,今天这见面不是就白安排了吗?想到这儿,他有心追上去规劝几句,却又觉得会失了脸面,不由有些踌躇起来……
第四章 妾意
被娘亲抱着从书房出来,陆清容在尹屏茹怀里不安地扭动着。
她是不希望这么快走的,还想多看一会儿,让邱沐云再发挥发挥。要想干掉小三,知己知彼才能有备无患嘛!
尹屏茹显然并不这么想。
尹屏茹觉得自己该看的都看到了,该说的也都说了,反而比来的时候还要轻松些。
她一直认为有些事情是需要自己努力去做的。就像她嫁入贺家的这两年,除了为贺楷生儿育女,还要孝敬公婆,和睦妯娌。而贺楷从来只顾着读他的圣贤书,对她遇到的困难一向不闻不问。即使是刚嫁过来那会儿,对婆婆和大嫂以及家里的人都毫无了解,感觉最孤单无助的时候,也是自己一个人挺了过来。因为她觉得,作为贺楷的妻子,作为贺家的媳妇,这些都是她应该做的,是她的责任,所以再难她也毫无怨言。
但这次这件事,她认为自己实在没什么可以去努力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贺楷的选择。
这并不是听天由命,而是因为,只有贺楷做出了选择,尹屏茹才能知道,她接下来想怎么办……
陆清容见尹屏茹进了内院回到了她们所住的东跨院,一路无话,心事重重的样子,便伸出胖胖的小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嘴里还大声喊“娘!娘!饿……饿!”声音清脆而响亮。
“哟,我们清容真聪明,知道喊饿呢!”尹屏茹总算发自内心地笑了笑,把陆清容放在临窗的暖炕上玩,吩咐丫鬟们摆饭。
此时外院的书房里,仍旧是一男一女,面对面站着。
贺楷到底是没有出来追尹屏茹。
尹屏茹刚刚走出书房的时候,邱沐云就轻轻拽了下他的袖子,然后一脸幽怨地看着他。
一见邱沐云似水似雾的双眸,紧绷着小嘴,鼻尖微翕,一副怅然欲泣的模样,贺楷的怜香惜玉之心大起。
贺楷往前一步,右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轻声劝慰着:“你别难过了,今儿不该这么贸贸然把你叫来,让你看了人的脸色,是我的不对……”
“和你有什么相干,你也是为了我们好,希望我们能彼此多了解,日后相处起来能少些误会……都是我不好,不会说话,惹姐姐不高兴了……”
邱沐云的声音柔软甜腻,和刚才判若两人。
听得贺楷周身一震,赶忙说道:“没有没有,你今天表现得已经很好了!只是屏茹才刚刚知道我们的事,脑子还没转过弯来,等她想明白了,自然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了,你别着急。”
邱沐云心里知道,尹屏茹根本不可能真正的“转过弯来”。女人了解女人,遇到这种事儿,其实尹屏茹刚刚的表现已经算是很冷静了,嘴上却认真地说道:“嗯,我不着急,不管姐姐要想多久,我等就是了。你千万别担心我,要是因为我使你和姐姐之间有了嫌隙,我就罪该万死了……”边说边用手抚了抚自己还很平坦的小腹。
“别瞎说!什么死不死的,我可不许你死。”贺楷一边拥着邱沐云,用另一只手握住她的小手,语气十分坚定,“她还能想多久?我们的孩子还等不及了呢。你放一百个心,这事儿说到底不还是得听我的。想等她亲口答应,无非是给她做做面子*,她要真敢不答应,难道我还不娶你了不成?”
“你就在家里好好地等着,当我的新娘子吧。”
“嗯,”邱沐云略带娇羞地应着,“旁的我都不在乎,只要能一直陪在你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说着,把头轻轻靠在了贺楷的肩上。
郎情妾意,书房内一片柔情荡漾。
其实邱沐云心里是一点都不担心的。能和睦相处落得个好名声,那固然好,尹屏茹要是真容不下她,也无所谓。她压根就没把尹屏茹放在眼里。
论门第,邱沐云的父亲邱长山是吏部考功司的郎中。虽说品级不算太高,但吏部是六部之首,考功司又是吏部的重中之重,官员的考核、京察都是由考功司来经手。正是因为他在由考功司负责的六年一度的京察中,为当今太后的亲弟弟安乐侯,暗地里做了不少事情,如今虽然辅政王因皇上登基而失势,一向依附于辅政王的邱长山不但没有遭到罢免或降级,反而由原来的考功司主事越级升为了郎中。
而尹屏茹的父亲尹照,虽然曾经和贺楷的父亲贺致远是同科的进士,并在首次外放之时还高出贺致远两级,但却没过几年就死在了任上。而尹屏茹的母亲,也在她和贺楷成亲的那年病逝了。
现在尹屏茹唯一的亲人,就是他那进京参加会试的举人哥哥。
当初尹屏茹嫁入贺家的时候,整个济南城的人都认为是她高攀了。都在夸赞贺家,信守诺言、不计门第云云。
但邱沐云心里却明白,当初只是贺楷的父亲贺致远不想跟她们邱家结亲,才扯出这么一段陈年的婚约来。
当时的邱沐云也是乐见其成的。
那时辅政王一派的势力正值鼎盛,父亲做主把她嫁给了辅政王的内弟孙一鸣。
与贺楷的文弱书生气质截然不同,孙一鸣的高大英武着实让邱沐云一见倾心,何况那孙一鸣又百般殷勤,邱沐云也就欢欢喜喜嫁了过去。速度之快,竟是赶在了贺楷与尹屏茹婚礼的前面。
谁知道好景不长,新婚热乎劲还没过,那孙一鸣就忍不住犯了老毛病,沾花惹草不断,让邱沐云不胜其烦,连连懊悔。故而当辅政王失势,她父亲邱长山为了撇清关系找她商量和离之事时,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和离之后回到济南才发现,原来贺楷仍旧对她 念念不忘。这也让邱沐云重新对贺楷又有了念想,和那朝三暮四的孙一鸣比起来,贺楷对她算是非常死心塌地了,这才有了后来的珠胎暗结之事。
那个半路杀出来的尹屏茹,根本不足为惧。尹家和邱家的实力悬殊太大了。况且尹屏茹有个进京赶考的举人哥哥,她邱沐云也有啊,今年的会试她大哥邱永安也有份呢……
想来想去,邱沐云唯一不确定的,就是尹屏茹在贺楷心中的地位。
今日这般娇柔作态,只不过为了试探贺楷的态度罢了。
邱沐云觉得,这趟贺府算是没有白来。在贺楷的心里,明显已经偏着自己这边了。以后进了门,那尹屏茹还不是要任由自己搓圆揉扁……
想到这儿,邱沐云忍不住嘴角微微翘起。
贺楷看她转悲为喜,觉得是自己把她哄过来了,颇为得意。想着等送走了邱沐云之后,再去给尹屏茹些压力,让她早点松口。若是等到邱沐云肚子大起来才进门,自己脸上也无光……
拿定了主意,便告诉邱沐云回家安心等他的消息。
贺楷亲自领着家丁护送邱沐云回到邱家在济南的宅院。
等他回到自己家中,已近酉正三刻,掌灯时分。贺楷觉得尹屏茹应该已经用过饭了。
待到进屋后才发现,屋中灯火通明,中间的酸枝木圆桌上摆满了一整桌的菜,尹屏茹正站在一旁,面带微笑地望着他……
第五章 对酒
眼前的场景对贺楷来说实在是有些陌生,看着那一大桌子菜,还有旁边冲着他笑的妻子,他不由有些无措。
屋里一个服侍的下人都没有,就只有尹屏茹和在暖炕上玩耍的陆清容。
说是玩耍,其实陆清容只是坐在那里,对着手中的拨浪鼓发呆而已。
中午用过饭娘亲陪她午睡了一会儿,起来之后就一直忙活着这顿晚饭,而且都是亲自动手。山珍海味、鸡鸭鱼肉、煎炒烹炸,样样俱全。光是用青花酒壶盛着的陈年佳酿,就准备了好几壶……
这是……上午在书房受刺激了吧?化悲愤为食量?她正琢磨着娘亲到底要干嘛。
想着想着,手中的拨浪鼓一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她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贺楷已经回来了。
贺楷见尹屏茹换了件大红丝刻如意纹褙子,配着玫瑰色马面裙,头发挽起个简单的堕马髻,只有枚红色的丝绳处别着一朵同色的珠花,在屋内柔黄的灯光下熠熠生辉,却仍无法掩盖那张未施粉黛却明艳端庄的脸。
贺楷忽然想到了两年前他们成亲时,掀开盖头那一刻看到一张娇艳妩媚的如花美颜,他有惊喜,也有自豪,自己居然娶到了整个济南城里最美的女子……
原本他听说父亲给他订了这门亲事,是坚决反对的。
那年正赶上尹屏茹的哥哥尹清华要参加乡试,贺楷代表他父亲去送一些笔墨纸砚的礼物预祝他榜上有名。当时意外看到了院中桃花树旁匆匆走过的一抹身影,那时尹屏茹并没有看到贺楷,而贺楷也只是远远望见了她的侧脸,却已惊叹人比花娇!
正好当时传来邱沐云要嫁入京城孙家的消息,贺楷也就没有再坚持,半推半就地和尹家结了亲。
想到成亲后这两年,虽然他常常在心里埋怨尹屏茹沉闷无趣,但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贤惠温柔的妻子。
再看到她这么晚了还在等着自己吃饭,还有圆圆胖胖的小女儿坐在暖炕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的拨浪鼓,室内一片温馨宁静。
贺楷心中一软,刚才回来路上准备了一腔强硬的说辞,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他走到暖炕前,捡起了地上的拨浪鼓放回陆清容手中,伸手抱起她,在酸枝木圆桌旁的坐下。
“准备了这么多菜啊!本来不觉得,一看到这些菜才感觉饿了!”
“都这会儿了能不饿吗!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晚?也没让人过来说一声。”
“啊,下午送沐云回去,耽搁了会儿。”
尹屏茹没有接话,在贺楷对面坐下。
“好久没做过菜了,也不知道还行不行。”尹屏茹拿起筷子夹了个佛手卷放入他的盘中:“饿了就先尝尝这个垫一垫肚子,空腹喝酒可不好。”
“哦?还准备了酒?”贺楷感觉尹屏茹和以往有些不同,平日从不喝酒的她,今天面前也放了盏酒杯。
“那我先敬娘子一杯,准备这么一大桌菜,娘子辛苦了!”
尹屏茹丝毫没有推让,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贺楷心中微动,觉得今晚的尹屏茹格外好说话,便斟酌着开了口,“今天沐云还一直在担心,怕惹了你不高兴,我早就告诉她你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沐云就是这样,胆小得很,就知道整天瞎操心!不过你放心,她是很明事理的人,以后若是进了门,定然会恪守本分,事事以你为尊的。你怎么说也算是她姐姐,即便是平妻,无论如何她也是越不过你去的。”
胆小?明事理?坐在贺楷怀里的陆清容一听这话,气得小脸通红。
要真是胆小,她能和那孙一鸣说和离就和离了吗?这个世道,女子和离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要真是胆小,她能以一个和离之身与人珠胎暗结,还上门示威毫不畏惧吗?
明事理,那就更是无从谈起了!
也就她这个以怜香惜玉为己任的爹,对她无法抗拒,言听计从!
陆清容气呼呼地扭过头向尹屏茹看去。
一丝无奈的苦笑在尹屏茹的脸上一闪而过,只见她抿了抿嘴,才抬头说道:“容我再想想吧,其实说到底,最后还是要看你……这事儿先放一边,咱们先吃饭……”
尹屏茹说得含糊其辞。
贺楷却觉得有戏,心中大喜。
陆清容搞不清娘亲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有一点她似乎能感觉到,尹屏茹是想给贺楷灌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