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萧用手在那镜面上拂过——
张子尧就立刻听见了声音。
抱着镜子的小姑娘一脸烦恼,
元氏沉下了声音,
镜中,小女孩似乎极为震惊,她是感觉到了不安,抬起头看向元氏——而此时此刻,后者脸上却依然挂着笑容:
元氏靠近了红叶,后者在不断后退——此时元氏伸手,将之前她送给红叶的那锋利的素簪从她头上拿下来,红叶猛地往后一缩,完全没想到身边的人说变脸就变脸,她死死地拽着手中的那面铜镜护在胸前——
那可怜兮兮的模样看得张子尧也跟着心中一紧!
此时此刻张子尧也来不及再思考许多,他知道此时红叶他们就在不远处,猛地站起来正想要往外走,然后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脚却仿佛被固定在了原地动都懂动不得——这感觉以前张子尧也有过,他心中一急,想也不想地对着不远处扶摇怒吼:“扶摇!你干什么?!”
扶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张子尧身边的张子萧笑了笑,“哎哟”了声:“你别吼她,又不是她干的——真是的,吃过亏呀?扶摇这一手束缚术还是我亲手教的呢。”
张子尧震惊地回过头,只见张子萧笑着举起了那面铜镜——此时铜镜中,元氏手中的簪已刺向红叶——张子萧唇角勾起,面部微微扭曲,那神态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模样,他的瞳孔微微缩聚,隐约透出金色的光芒,然后那瞳孔一下子分散成了很多零散的黑点——
“刺下去,刺下去——让满怀被背叛的愤怒、怨恨的女巫之血从她的胸膛流淌而出——”张子萧放肆大笑,“张家后人,别多管闲事,你不是想要解放烛九阴么,这怨恨之血就是你要的七色补天石之一,画龙点睛的最好材料!”
此时此刻,张子尧再也难以掩饰心中震惊,他等着张子萧吼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画了《湖光惊翠》将你引向翠色补天石的人,也是将灾祸神关在木盒中让你得到白色补天石的人——”只见那人高高地举着镜子,那一双眼笑成了一双弯月,“画龙点睛,画龙点睛,你大概不知道罢,只要点了那双赤血龙睛,烛九阴便能从那画卷中解放出来,虽法力不得恢复二层,然却能获自由之身——”
张子萧轻轻一晃身体,下一秒,他身上的衣服便燃烧了起来——
素廉一个错步护在动弹不得的张子尧跟前。
而此时,在他们惊诧的目光注视中,张子萧那一身素色衣突然变成了火红的裙袍!
伴随着捧着镜子的人轻轻旋转,火光四溅之间,身着如红衣如火,黑发如墨,肤白胜雪,唯唇上红艳似火的美丽女人出现在他们,她拥有一双如同豹的金色猫眼,瞳孔之中仿佛又有无数打散的瞳孔,万花筒般复杂深邃,头上四只精致孔雀金钗轻轻摇坠……
片刻之后,她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张子尧。
在张子尧身后,扶摇麻木着脸跪下,淡淡道:“奴婢扶摇,见过十二巫祖后土地祗娘娘。”
张子尧微微瞪大了眼。
捧着那铜镜的女人一动不动,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扶摇这个人的存在,她只是盯着张子尧,勾起红唇缓缓道:“红叶必须要死,张子尧,你别多管闲事,平白无故地叫本宫失望。”
此时此刻张子尧已完全被惊诧笼罩,他看着面前的女人,心中呐喊着“怎么能要牺牲他人得来的颜料”,心中极其抵触之间,他突然猛地想起来什么似的,这一下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他叫了声烛九阴的名字,回过头去——
随即看见的一幕却如同一盆凉水从他的头上浇下。
烛九阴站立于松枝之上,双手拢袖,面无表情。
他目光径直越过张子尧与后土对视,片刻之后,在张子尧难以置信的注视中冷冷对那女人道:“有法子不早出现,叫本君好等,故意的罢?上百年关在画卷里,你倒是来试试?”
第57章
面对烛九阴的抱怨,后土短暂地笑了声,额间那衔珠孔雀钗微微摇晃,她缓缓道:“这不是来了么?这上百年本宫可也没闲着,光是调查当年要把你封印起来的人便是走遍了山川湖海……”
“找到了?”
“没有。”
“废物。”
“注意你的用词,”后土瞥了烛九阴一眼,“你还有事求着本宫呢。”
烛九阴冷笑一声,不再理会这女人,目光转动,却不经意地对视上站在一旁的黑发少年,烛九阴有些意外地愣了愣——没想到在他同后土地祗说话的时候,原来少年一直看着自己……
“有事?”烛九阴问。
那有些生疏的语气让张子尧的心往下沉了沉,但是他在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开口问道:“九九,你想要红叶的心头血,完成她说的画龙点睛?”
他看着烛九阴,就像是垂死挣扎之人看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烛九阴沉默了下,那面对后土时冰冷的脸稍稍缓和下来——虽然并没有缓和多少,而对于张子尧的问题,他只是答非所问道:“本君在画里被封印百年,日思夜想想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怎么出去。”
“即使是以要牺牲无辜的生命为代价?”
“本君又做了何万恶之事活该被封印在画卷里?”烛九阴露出了个人古怪的表情,稍许片刻,他用平静的语气补充道,“总有人是需要平白无故牺牲的。”
“……”
“那个人,随便是哪个都可以,”烛九阴目光变得淡漠,他看着张子尧淡淡道,“总之不会是本君。”
“如果今天后土要的是我的一滴心头血呢?”
“……”烛九阴轻“啧”了声,“别问这种无聊的问题,本君要你的心头血作甚。”
“如果呢?”
“没有如果。”
一边说着的时候,他将头拧开了,不愿意再看张子尧——
不过也没关系了。
张子尧觉得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其实张子尧的问题并没有一个标准的正确回答,事实上烛九阴说得也没有错,确实,当初他应该是什么事也没做错便无辜被张家祖师爷封印在画卷之中几百年——这是张家欠他的。
而张子尧,是他自己因为一路走来与烛九阴过于亲近,导致他几乎忘记了,眼前画卷之中的人是烛九阴,是那个在民间传说里无恶不作、唯利是图、凶暴残恶的十二巫祖之一的上古恶龙——什么秉性善良,只知道嚷嚷嘴碎,没有什么是一个豆沙包解决不了的不然就两个,像大型犬一样喜欢让人挠肚皮……
通通都是张子尧所谓的“我以为”。
和烛九阴本人没有半点关系。
所以,在的到了回答之后的张子尧只是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烛九阴听他说话的语气,下意识微微蹙眉。
帐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后土看了看画里画外两个人,“哎呀”了一声掩唇惊讶状,就像是有了什么不得了的新发现……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扶摇突然惊呼一声指向后土手中的铜镜,众人微一震这才回过神来现在可不是说这些废话的时候,纷纷看向那面铜镜,这才发现原来在他们对话之时铜镜里突然出现了戏剧性的转变——
就在元氏手中的簪子要刺入红叶的心脏之时,袁蝶出现了,面对自己所见一幕她又惊又怒,咆哮着元氏的名字,就像是一头愤怒的母鹿冲向压在自己女儿身上的女人!
她用自己的身体撞开元氏,将红叶从地上扶起,上下检查她有没有事……
而此时,元氏颈上的蔷薇再次发生了变化——一瓣花瓣从开至极致的花朵本体上凋零,元氏痛呼一声捂住刺青,面部因为疼痛而扭曲,狠厉的光在那双平日里柔和的眼中闪过,元氏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的时间快到了!
元氏扑向了袁蝶母女二人,求生的欲望让她变得疯狂,张子尧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母亲双目变成了他曾经看过的血红,铜镜之中的女人变得如此陌生——
这一刻对于张子尧来说像是醒不来的噩梦!
看着母亲变做另外一个连“人”恐怕都称不上似的动物,张子尧却丝毫帮不上忙,他被固定在原地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帮不上元氏也救不了红叶——
他只能看着元氏将那母女二人扑倒,手中她曾经最爱的素簪变成了最锋利的伤人武器,那簪子划破了袁蝶的手臂,飞溅出来的鲜血却让元氏的眼变成了更刺目的红!
听到了自己父亲的名字,一瞬间仿佛立刻就明白过来什么的红叶瞳孔微微缩聚,而此时元氏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素簪,对准了红叶的心脏——
袁蝶的尖叫声打断了元氏,紧接着她脸上露出了坚毅的表情,做出了个谁也没有料想到的动作——她拔下了自己的发簪,刺破了自己的喉咙!
小女孩的哭喊声伴随着鲜血飞溅于黄沙之上,袁蝶倒地,那双眼始终看着红叶的方向,她的身体在微微抽搐,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她指了指那面掉落在地的黄铜镜——
那一瞬间张子尧隐约猜到她想要做什么。
而很显然,元氏似乎也猜到了——
当红叶哭喊着爬到黄铜镜旁,将自己的双手探入镜中,女人瞪大了眼惊恐地叫了声“不要”,然而此时为时已晚,袁蝶被红叶从镜中拉出,而袁氏颈脖之间的蔷薇印记突然犹如火焰般燃烧起来!
一阵风吹过,卷起黄沙漫天,当元氏颈脖上的印记犹如被吹灭的烈焰之花逐渐化作黑色灰烬消散,她颓倒在地,双目放空……
就在她的不远处,红叶哭着扔下镜子,扑进了袁蝶的怀抱当中,女人伸出手轻轻拥抱自己的孩子,小声地说:
一朵淡粉色的蔷薇花骨朵在她的手背上,伴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扭动,仿佛犹在枝头,栩栩如生。
……正如袁蝶所说,这世间有一人绝不会伤害红叶哪怕一根头发——
这个人就是袁蝶自己。
一起仿佛尘埃落定,元氏失败了,铜镜之外,众人短暂沉默。
“……嗯?”捧着铜镜,后土高高举起镜子,她微微挑起精致的眉,“这一下本宫倒是当真没想到,哎呀,烛龙,这可怎么办?可是这红叶不死,我们便拿不到那个赤血补天石……”
后土的话语未落,在她手中捧着的铜镜当中,只见元氏跪坐在地一动不动,而袁蝶也不再理会她,只是牵着红叶缓缓消失于黄沙之中——
在母女逐渐远行的身后,袁蝶作为凡人时倒下的躯体眼中,竟缓缓流下一行血泪……
那血泪滴入黄沙,立刻被身下黄沙大地吸收,后土摊开手心,一盒极为精致、装着红色颜料的小小胭脂盒出现在她的手心。
“哦,倒是忘记了,这女人曾经也是镜女巫。”后土笑了笑,举起手中的胭脂盒冲着烛九阴的方向晃了晃,仿佛邀功似的炫耀,“虽然中途出现了小小的意外,不过东西倒是到手了——饱含着镜女巫怨恨与大爱的心头血,赤血补天石——嗯,烛龙,想不想要?”
“少废话。”烛九阴硬邦邦道,“要就拿来,要么滚。”
“本宫拿来有什么用,愿不愿意用这颜料还要看这张家的小孩,你方才好像是伤了人家的心……”
“你在说什么?”
“哼,果然,你懂个屁。”
后土说着挥了挥手,张子尧立刻觉得脚下一松便能动了——然而此时他却并没有听烛九阴和后土说了些什么,他的双眼还死死地盯着铜镜里,眼看着坐在黄沙之上元氏垂着头沉默,颓败如濒死之人……张子尧犹豫了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帐子!
张子尧在营地周围找了一圈,当他终于看见倒在地上的袁蝶时,却发现周围已经没有元氏的影子,黄沙之上只留下了一道凌乱的脚印,而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沙,再远处那脚印便早已被风沙吹乱……
“……”
张子尧呆立于原地站了许久。
直到素廉来到他的身后,小孩在少年的身后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手,用平静的声音道:“她走了,回去吧,起风了。”
张子尧回过头看了一眼素廉,有些茫然地问:“她走了?走去哪了?”
“大约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没脸见你,”素廉歪了歪脑袋,“谁知道。”
张子尧再次陷入沉默。
“回去吧,你不回去,那些碍眼的人舍不得走。”
“嗯。”
张子尧应了声,任由素廉牵着他往回走——他脸上面无表情,双眼放空,整个人就如同灵魂也跟着元氏一起离开……
而回到帐子里,却还有别的事在等着张子尧。
“别叫本宫失望。”后土笑着微微眯起眼,将那精致的胭脂盒放入张子尧的手中。
张子尧只感觉到手掌心一片冰凉,他稍稍握紧手心,又抬起头看向画卷里的烛九阴,突然没头没尾道:“九九,我娘走了。”
“本君看见了。”烛九阴拢着袖子抿抿下唇,“在铜镜里。”
张子尧露出个欲言又止的表情,但是最终他却还是安静下来,只是问:“这颜料,你想要用?”
“要用。”烛九阴回答,是“要”,不是“想”。
张子尧点点头,也不再出声反对,只是将那装着赤血补天石的胭脂盒放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腰间的笔,然后微微蹙起眉:“九九,我反对你用这赤血补天石的时候,你是不是特别恼我,觉得我特别没用?”
“……”烛九阴想了想,“这事同你好像没什么关系,你想阻止也阻止不来。”
“嗯,”张子尧低头笑了笑,只是那笑容之中带着淡淡的苦涩,“说得也是。”
他说完,将腰间的点龙笔取下,笔尖在他手中稍稍一转,便点入胭脂盒中——看着那洁净笔尖沾染上鲜红的颜料,以及张子尧越发沉默的模样,烛九阴突然感觉有点不安,但是他说不上是为什么。
但是此时他已经来不及去思考太多——
松枝之上,男人已经化身巨龙,咆哮着腾飞于云雾之中,云雾之中的水汽湿润了他黑色的龙鳞,烟雾缭绕,只有那翠尾以及白色龙须隐约可见……
站在画外的少年,手中握着点龙笔,他稍稍踮起脚,用笔尖的一点猩红绘于画卷之上,轻轻一勾,红色的浓稠晕染开来——
下一刻,天地为之震动!
帐子外的天边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风沙肆意呼啸而过,仿佛千万怨鬼哭号……明明是刚入秋的天气,那裹着沙的寒风吹入帐子时,却能叫人感觉到刺骨的寒冷!
“怎么起风了?”
“这是妖风!出什么事儿了?”
“是出事了,我听人说在北边的枯木林旁,有人看见袁蝶的尸体了!”
“什么?!就是那个镜女巫么?她死了?怎么会?!”
……
帐子外传来士兵交谈的声音。他们嚷嚷着要去马厩将马匹安置妥当,接下来他们在说什么张子尧就听不清了——
带着黄沙的风吹入,迷了张子尧的眼,他抬起手遮住眼,然而此时,便隐约从指缝之间看见画中透出刺眼的光芒——
张子尧小小后退一步。
此时,帐子外却又毫无征兆一般风停雨息,而帐子里亦突然陷入一片宁静。
众人沉默。
紧接着,张子尧听见了耳边传来细微的衣袍摩挲之声,面前凭空出现的高大身影投下的阴影将他笼罩,那人太高大,往他跟前一站,便替他挡去了大部分寒风……
有淡淡的龙涎香料气息传入鼻息之间,张子尧微楞,放下手,抬起头,然后对视上一双他熟悉的红色瞳眸——
“……”
“……”
“……九九,”张子尧紧绷地笑了笑,似乎有些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你比我想象中还高一些。”
“是你太矮。”烛九阴眼珠子微动,“光吃不长个。”
男人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在画里时,张子尧便觉得他的声音好听,现在当他站在他的面前了,那声音近在咫尺,便变得更好听了。
“……”
张子尧又笑了笑,他看着眼前的男人——其实明明每一天都能在画卷里看见,然而当他真的走出画卷站在张子尧跟前的时候,却还是让人感觉到有一丝丝的陌生……仿佛眼前的人同那天天坐在松树枝头吃豆沙包的并不是同一个人一样。
——大概是错觉。
张子尧恍惚之间,这时候,站在他们不远处的后土突然开口凉凉道:“你们准备这么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磨蹭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