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情不自禁,”玉藻前趴在少年肩头口吐兰香,她用指甲轻轻刮过少年的面颊,微微眯起眼调侃道,“是你骨子里都是冰的,虽为善,但却像是投胎来时就忘记带上你的心……”
玉藻前笑了笑,她伸手点点张子尧的眼角:“你看你笑,却笑不到心底;哭,那眼泪也只是流于表面,你可曾经历过撕心裂肺到觉得自己再也无法从某个困境中走出?”
张子尧沉默。
“你没有。”女子淡淡道,柔荑轻压在少年胸前,她歪了歪脑袋,又笑着问,“你能听得见你的心跳吗?”
张子尧微微蹙眉,拂开了她的手。
玉藻前却并不在乎,她似极其喜欢眼前少年,胸膛紧紧贴在他的后背,哪怕被拂开了手她也不生气。只是笑着伸长了胳膊,越过张子尧的肩头,去抚弄在他们身后那青铜盆里的水——
盆中水发出“哗哗”的轻响。
水面倒映的月亮被打破。
“你大约不知道吧,其实哪怕是喝下了孟婆汤,上辈子经历过的事,还是会留下一些印记带到下一世——毕竟你缺少的只是记忆,但是有些东西,却深深地刻在你的灵魂深处了。”
张子尧闻言,稍稍抬起眼,他看见了铜盆里,一身华服女子懒洋洋地靠坐在大殿之上,珠帘遮挡了她的脸……当脚下群臣高呼,让一国之君切勿沉迷女色,并指责她为妖孽时,她亦面色自然,只是靠在身边男人的肩头,用柔软的声音撒娇道:
纣王唇动了动,说了些什么,但是张子尧没能听见也没能看见,因为——
“不许窥视本宫的前世。”修长的指尖将少年的脸温柔地拧开,语气抱怨娇嗔,“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极隐秘之事么……”
她一边说着,耳边传来轻响。张子尧见女人顺手从铜盆里捞起一只黑色华服、头戴冠冕的男娃娃,她转身,顺手将它扔进了一个木箱子里,然后“啪”地一下关上那箱子——
动作娴熟,且毫不留恋的模样。
她转过身,斜睨一眼张子尧,继续道:“言归正传,本宫倒是很好奇,你这孩子的前世经历了什么导致这世灵魂变得这样残缺冷漠,然而偏偏骨子里印着的却是少有又愚蠢的‘大善’……”
“我对我前世不感兴趣,今日来,也只是为了将眼前这铜盆带走。”
“你不是不感兴趣,你这是骨子里在抗拒,在逃避。”
“无论前世发生过什么,又或者我经历过什么,均与我这世毫无关联——如此这般,为何要抗拒?为何要逃避?”
“你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可是有化不开的寒冰呢。”玉藻前掩唇轻笑,“该找个镜子叫你照照——”
“……”
“不好奇这寒冰因何而来?”
“不好奇。”
“那你的心恐怕就永远只是一个空空的摆设了,”玉藻前淡淡道,“哪怕是妖也懂爱恨情仇,你这做人的却不懂,就像是个三岁孩童有样学样的学着做人,学着他人拥有喜怒哀乐,如果早就打算这样活一辈子,你当初又何必浪费时间投胎做人,做只吃饱睡睡醒了吃的畜生岂不痛快……”
张子尧抿唇不语。
这时,玉藻前似乎听见了外头传来什么动静稍抬起头,良久淡淡道:“本宫知晓今夜之后,这前世今生盆便不在属于自己——毕竟那位大人都来了,若是强行要与他争夺,怕是要自讨苦吃,这铜盆,你要便拿去。”
张子尧看了她一眼,低声嘟囔了声“谢谢”,毫不犹豫转身就要去端盆——
玉藻前微微瞪大眼露出个难以掩饰的错愕,半晌狠狠在原地跺跺脚:“你这呆子!叫你拿去就真的拿去了么!这铜盆落入他人之手,你可就真的没机会去弄明白自己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机会不要也罢,没听过好奇心害死人么。”
张子尧微微蹙眉,上前就要端起那盆——盆子因为他的触碰水面上泛起一道道水痕,倒映在水中刚才恢复原装不久的月亮倒映轻轻摇晃……
玉藻前见颤颤悠悠端起铜盆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大大翻了个白眼:“慢着。”
张子尧:“?”
玉藻前:“本宫改变主意了,你若是不看看盆子里的事物,这盆子本宫就不给你了。”
张子尧放下盆子,想了想道:“烛九阴就在外面,你若不给他也回来抢。”
玉藻前:“对,他现在就在哐哐踢门。”
张子尧:“早晚踢开。”
玉藻前:“但不是现在。”
张子尧:“你打不过他。”
玉藻前笑了:“但是本宫可以砸了盆,咱们谁都别惦记,你就是不了解女人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狠劲儿……”
砸了盆=不能把盆带回去给胧真=不能拔除身上的秽=就这个月的两天后他又要遭受……
张子尧:“……”
张子尧眼神一紧,像是老母鸡护崽子似的将那青铜盆护在身后——这副紧张的模样叫女人看在眼中,自然知道自己恐怕是说中了什么眼前少年在乎的事,那“今儿老娘非看不可”的好胜心上来了,她唇角的笑容变得更加清晰:“想清楚了,护什么护,你再有本事也是一介凡人……”
那副模样,哪怕是用着元氏的脸,也让人觉得万分可恶。
张子尧思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不要冒险——虽然心中抵触,但是他就是他,眼下就是看一看前世发生了什么满足下这难缠女人的好奇心,他也不会少块肉——
这么想着,他抵触之意也跟着稍稍减弱,护着铜盆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他想了想淡淡道:“便依你,只是说好了,看见前世之后,你要乖乖将铜盆交出,不得反抗,不得挣扎,不得诡辩,不得损坏……”
此时在他们身后的门狠狠震动了下。
玉藻前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笑眯眯地说着“好”顺势靠在门上,那震动便又突然安静了下去。
张子尧转身来到铜盆前,看着水中倒映的圆月,此时,身后亦传来脚步声,玉藻前一步步靠近——
“前世活得太复杂,才祈愿今生为一个心思简单之人……殊不知因果情仇太深刻,便已经被刻印在了灵魂里——好了,伸手吧,打碎那月光,让本宫瞧瞧看,你这孩子前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玉藻前的声音忽远忽近。
仿佛如同催眠。
张子尧跟着她的声音,浑浑噩噩伸出手去,指尖触碰到那水面之时,只见水面泛起涟漪扩散,月光被逐渐打散——
咚。
咚。
清冷木鱼声响起。
水面之中,逐渐出现画面犹如虚幻倒影——
那是一座巨大的庙堂,高大的佛像慈悲下颚微颔,仿佛凝视芸芸众生——供台之上,有新鲜瓜果干粮,三柱新点燃的香青烟袅袅,盘旋于房梁之上,最终似乎模糊了佛祖那慈眉善目的神相……
这是一座香火旺盛的寺院,巨大的金字牌匾上书“安乐寺”三字,此时夜深,与白日络绎不绝的香客来往时的热闹不同,当最后一名香客也已经离去,偌大的寺庙终于沉静在夜晚的静谧之中……
此时此刻,未有只有佛像前,一名大约十三四岁的年轻和尚,此时他正拿着一块抹布,从这边推到那边,又从那边推回这边……
他撅着屁股,一边擦洗白日香客们踩踏过得地面,一面背诵着晚课需记的经文,背到记不起来又或者是突然哪句不理解意思了,他就停下来。仔细想明白了,这才面上一喜,又继续推着抹布欢快擦洗……
清风吹来,那断断续续的诵经声中,似乎又夹杂着低语数句。
那是不属于小和尚的声音。
张子尧微微一愣,仿佛听见有人在耳边轻唤——
这声音响起之时,趴在铜盆前的少年像是被唤醒了什么糟糕的记忆,猛地愣怔之后他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手,不愿意再往下看,然而此时却仿佛为时已晚——突然之间,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向那铜盆栽倒,只感觉那比想象中更深的铜盆里的凉水没过他的身……
以此同时,他听见身后的门传来一声巨响!
就好像是什么人从外强行一脚踹开了门闯入……
烛九阴?
是他来了?
张子尧想要回头去看,但是却没有丝毫的力气,水侵入他的口鼻,夺去了他所有的思考能力,紧接着,他便失去了意识。
卷六·空门
第74章 俩俩俩俩俩????????俩根!
金陵安乐寺。
这是整座金陵城——或者说是中原地带香火最为旺盛的寺庙了,每一日除却本地人来拜佛求愿,就连外地远道而来的香客也成百上千。每天清晨太阳未升起,寺门一开,便可看见早早在外等着上头香的香客已经大排长龙……
求平安的,祈愿得子的,占问姻缘的……那时候,原本安安静静的寺庙便热闹了起来!
安乐寺中,香炉里点燃的香火哪怕在很远很远的山下都可隐约闻到,安乐寺的天空仿佛也总是另外一种颜色——于是人们总说,正是因为香客多了,大家烧的香直直飘到九霄云外,祈愿的声音便伴随着这些香一块儿传到了佛祖的耳朵里,所以在这座寺庙,似乎关于神佛显灵之类的故事也屡屡发生……
“阿难。如是众生一一类中。亦个各各十二颠倒。”
安乐寺后山上,山间里传来少年嘀嘀咕咕的念经声——
不一会儿,只听见碎石滚落,哒哒的脚步声响起,从山路上一路蹦蹦跳跳地跑下来个年轻的小和尚——小和尚皮肤白皙,眉清目秀,一双眼尤为漆黑灵动,若不是他身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僧袍以及光溜溜的头顶,人们一眼望去,或许要将他认错成某家富家少爷……
这会儿,小和尚肩上正挑着个扁担,扁担两侧挂着两个空木桶,看样子是正要去后山的清泉打水。
“犹如捏目乱花发生。颠倒妙圆真净……”
小和尚嘴里念着经文,每念一句,便往下跳一个台阶,若是突然想不起来了,便保持着跳下来时的姿势停在台阶上想——比如此时,他就保持着个双手挂在身上的扁担上,摇摇晃晃站在一介窄窄石阶上的姿势,双目望天放空状,呆兮兮道:“咦,这句是讲什么的来着,哎呀,昨天师父才跟我又讲过一遍的……”
似乎嫌弃自己笨,小和尚抬起手拍拍自己的脑袋,让他原本挑在肩膀上的木头轻轻摇晃发出“嘎吱”声响,小和尚保持着拍脑袋的动作片刻——良久,就连站在枝头的鸟儿都探头探脑好奇地来看他,他这才双眼一亮,“喔”了声道:“对了对了!这句的意思是说,就像是揉过了眼睛,眼中就会生出乱纹花絮一样,颠倒了妙圆真净明心,心中便会充满了虚妄乱想……哎呀,要不得,要不得。”
又摇摇头,小和尚那稚嫩的脸上强摆出平日里师父摇头说“要不得”时候的表情——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但他自言自语得很开心。
一路蹦哒着从石阶上往下,当小和尚来到山下泉水边时,他终于将那一卷经书背诵完,念完最后一句,他心满意足放下空空的木桶,双手合十满脸严肃,对着空气鞠躬念了句“阿弥陀佛”,这才睁开眼——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不远处的溪水里传来了阵阵水声,并非是泉水自然流淌所发出的声音,那听上去更像是有什么人在拍打水面,撩起水花戏水时作出的响动。
安乐寺后山泉水被誉为“佛祖的泪眼”,传说拥有疗伤治病、净除邪秽的特别力量,是否是真众人不得而知,人们只知道这泉水确确实实养活了全寺上下百十名僧人,平日饮食、洗衣、打扫卫生,所有的水都是由年轻力壮的师兄弟一块儿一桶桶挑上山——或许是出家人将就清净与不食人间烟火,这泉水周围很早前便被规为佛门禁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更不要说有什么外来的人跳进泉水中戏水这等事情……
——就连安乐寺的和尚们自己,哪怕是极热的夏天,他们也只是敢在手边掬水擦擦脸贪贪凉,而脱了衣裳跳进水里泡着这种事,他们是万万不敢的。
这个时候,又会是什么人贪图凉爽,跑到这地方来呢?或许是沿途经过不知情的人误闯了进来,若是叫师兄他们看见可就麻烦了,还是趁着来人之间将他劝走吧?
打定了主意,小和尚脸上之前诵经时的欢喜也收敛了起来,他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走下最后几阶长满了青苔的台阶,虽然心中焦急,然而在他迈过石阶最后一阶时却奇怪地迈了不自然的一大步——他垂下眼,见一行蚂蚁搬运着食物从他脚下爬过,随机又收回目光,定了定神,一步步往泉水边走去……
远远看去,他倒是未见有人影晃动,只是伴随着他越来越近,那什么东西在拍打水面戏水之声却反而越来越清晰……
“谁在那里!此时为佛门禁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施主还是快快——”
小和尚稍稍提高了声音,仿佛生怕是外来女施主此时正在戏水到时候冲撞了规矩,于是只好提前出声示意对方——话语声中,当他一步步接近那一潭泉水,当他剥开草丛看向泉水之中,紧接着便看见了叫他极为震惊的一幕!
只见在那宽窄不一的泉水之中,趴窝着一条浑身黑鳞、翠尾、银腹巨龙!整潭泉水叫那龙塞得满满当当,那龙脑袋耷拉放在泉水中凸起的巨石之上——泉水自上而下涌下,在它尾冲刷,伴随着白色的水花飞溅,那龙尾亦惬意地轻轻拍打着岸边的鹅卵石……
方才小和尚听见的戏水声,便由此而来!
“……”
微微瞪大了眼,小和尚没能说完的话生生咽回了肚子里,手中拎着的木桶哐哐掉落一地,一只木桶滚啊滚滚进了泉水中,发出“啪”地一声轻响,溅起冰凉的水珠子飞溅在他的下巴上——
然而他却像是叫人施了定身法咒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像个傻子似的张大了嘴,眼睛瞪得铜铃那般大——良久,他唇角轻轻抽动,双眼发直似在梦中嘟囔道:“龙……龙……”
龙啊!!!!!!!!!!!!!!
师父!!!!!!!弟子看见龙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和尚在内心咆哮开了——这辈子读了那么多经,看了那么多书,其中涉猎内容千奇百怪,不乏有记录真龙事迹,然而哪怕书中描写再生动活泼,他也只是权当为奇闻异事,哪里会想到真的会有这么一天看真的会亲眼看见——
龙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和尚似终于回过神来,他脚下一软,屁股一沉“噗通”一下便摔在了身后的灌木丛中——坚硬的树枝扎得他生疼,他“嗷”了身声张牙舞爪挣扎着要爬起来,于是,那灌木丛被他摇晃得发出“沙沙”声响,这动静仿佛终于惊动了泉水中的巨龙,当小和尚陷入与灌木丛枝叶纠缠之中时,它懒洋洋地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红色龙睛。
赤红的,仿佛为血色染红。
只是这会儿,那应当为人视作不详的龙睛之中却无腥风血雨,它只是看似极为慵懒地动了动眼皮子,当看见灌木丛里高高举起的穿着一双草鞋的白皙小短腿在疯狂乱登时,它仿佛觉得挺有意思地抬了抬自己的脑袋——
然后便看见那小短腿突然一僵。
死了?
巨龙一愣,疑惑地从鼻孔里喷出两道冰霜之息。
下一刻,又见那小小短腿突然绷直,猛地一蹬,一个鲤鱼打滚从灌木丛中跳了起来——一个脸上头上还挂着枯枝烂叶的小和尚一脸懵逼地蹦哒起来,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喔,还活着啊。
巨龙重新将脑袋放回了巨石之上,它重新闭上了眼,似乎又不愿意搭理这突然出现扰龙清梦的小家伙——原本以为震惊过后这小秃驴便会被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走,然而叫它没想到的是,片刻之好好,它却感觉到什么东西在蹑手蹑脚、鬼鬼祟祟地靠近……
当那陌生的气息越发地靠近它的尾部,似乎是被触碰了什么不得了的逆鳞,巨龙终于不悦地睁开了眼,从嗓子里发出一声低沉且具有警告性的咆哮——
这咆哮声,又将举着个小木桶蹲在泉水边的小和尚吓了个够呛!
木桶“吧唧”一下掉进水里,小和尚又是一个屁股墩坐到在地,满脸惊恐地看着突然对自己发难的巨龙,他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我就打打水……”